小说下载尽在http://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s.bookben.cn--- 书本网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红鲤记/春风不解胭脂灰》作者:龙门说书人 文案: 原名春风不解胭脂灰 正常简介:古井红鲤又名"镇魂锁",携女主穿越,见得那红尘女子千娇百媚,各般际遇,皆令人嗟叹. 而小儿女间或喜或嗔种种痴迷,最后皆化尘,随那流水而去.(八月二十三日) 内容标签:灵魂转换 江湖恩怨 灵异神怪 穿越时空 主角:惜年┃ 其它:春风不解胭脂灰 楔子   此处散心的小镇,入夜明月半塘,冷波无声,而白日里晴光映着黄澄澄的油菜花,风景也算别致。      只是景色再好,赏景人心思不在此处,便称枉然。      一个人沉了步子走在狭窄的田埂上,眼前总是晃动着那日捉奸在床的赤裸裸景象:一个极妖艳的女子纠缠着坐在他身上,汗水淋漓,吟声轻吼,原来他说的喜爱我的单纯天真,是一个天大的笑话。      石板小路旁,日光衬得夏季成熟的水稻有些刺眼,回忆翻涌。      回头发现不知绕了多长的路,暑意浓重,只得拐进阴凉一些的小巷,一眼便望见了一汪古井,半面的葫芦瓢挖了空制成了水勺,静止着飘在井水上。      似有一种无言的诱惑驱使,慢慢走近那口井。一只红鲤游荡在那往上透着冷意的井水里,无意想起了古宅红鲤都有是着镇魂锁的别名,阴寒之气不自觉地,后背一阵发凉。      于是着了迷中了邪,拿起那个磨得光亮的瓢勺,想要捞那条红鲤。      那只红鲤似通了人性,总在快被自己捞着时,转了向,而我却不知不觉将半个身子探进了井里。只那一瞬,鱼陷入勺中,人也“卟嗵”一声掉了下去。      井水不像想象中那样冷,甚至有些温暖。只一路下沉,没有光亮,不能呼吸,感觉里没有了水的压迫,但身体沉重。      坠落坠落,时光拉成长线,终于拾起了线头。      睁开眼,周遭茫然,有些如水的清光流淌进小格子窗里,仿佛是天要亮了。      借着微光,隐约可见自己躺着的是一张旧式的笨重木床,上面雕花镂空有些古意,被子却不是好的,破破烂烂五颜六色的百衲布拼凑得倒也齐整。      看清周围情形,心便放了下来,喉咙干得很,四肢却酸软。抬手要拿起床边的一粗瓷碗,眼见着里面小半碗水晃着晃着,尽了全力还是失了平稳,一声闷响摔在了地上。      而不待多时,房门便吱呀一声推将开来,一个五十岁左右的婆婆面带焦急却略有蹒跚地走了过来,手上端着的药散发开来浓重的苦气。      她似是认得我的,而我却完全不认得这个婆婆。她的眼神满是对我的怜惜,抚着我的手只絮絮叨叨开了“醒了就好,我知道从小苦了你,收了你做童养媳”,见我无动于衷,只得接着安慰似地说着“阿世考了这么多年功名,一直没有消息,你公公又一直只能病在床上,我们妇道人家也没得生计,只能全靠着你缝缝补补,我们陈家全是欠着你的了”      老婆婆自顾自说着,听到“功名”二字我全是不解,只是渴得厉害了,开了口,却全是哑声。      “药虽苦些,是隔壁张婶子好心帮忙抓的治风寒的药,快喝了吧。”婆婆说着说着哽咽起来,看得我不忍,只得顺着婆婆,费力地喝了些药。      “多亏隔避张婶子发现你失足掉下井,喊了人把你救上来……”说到这婆婆已然落泪,我有些许心酸,想是婆婆认错了人,也替着担心起她媳妇来。还未想到别的一层,身体却又一阵疲惫袭来,便不知觉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一觉醒来,日影西斜,看看周遭还是先前的样子。这时看清了窗外还有些许老树青墙,也全是不认得的。倒依旧是那个婆婆坐在床尾纳着鞋底,似在费劲穿针。我叫了声婆婆,沙哑些却也能说话了。      婆婆见我醒来,忙放下手头的活,扶起我坐着。      “孩子饿了吧?家里没有什么吃的剩了,只有小米熬的粥,先把它喝了吧”说罢婆婆就要喂自己,我听着更加疑惑,问道:      “婆婆,这是什么地方?”      婆婆听了一顿,这时,房间进来一个模样还算周正的穿着旧布衣裳的婶子,我瞧着她的穿着打扮,再看看婆婆的旧式对襟衣裳,不禁有些恍然。原来旅游的小镇虽古朴,但镇上人也不作这古式装扮,懵懵然听得那婶子开口了。      “陈家婆婆你莫着急,许是风寒没好,她才全记不得的”      婆婆听了这话,才好了些。我却更加疑惑。那婶子似是看出了我的不解,安慰道:      “你小小年纪便撑起整个家,挑水做饭,添补家用,前日累倒了,失足掉了井,幸被我撞见,喊人捞了你上来,”听到这,暗想我原是掉了井不错,可被捞了起来怎换了个天地。那婶子继续对着我说道,“你安心养着病,过几日就记起来了,不必担心。”      而我却不能不担心起来,有些奇异的直觉,便脱口问道:      “婶子,现是几朝几年了?这是哪里?”      那婶子也不奇怪,许是觉得我病得重,忘得多了,一一说道:      “现是昭武三年了,这是芙蓉镇你家,我是你隔壁张婶子。你家婆婆担心了你好几日,莫要乱想了,先睡着吧。”      听着这话周围不禁虚幻起来,婶子和婆婆劝我躺下,便齐齐掩了门出去了。      一个人躺着,心情平静了些,思绪却理不清。难道我竟来了另一个时空?却不知那个世界的我是不是已是死了的,转念想到他,便又涌出一股失望伤心来,却望见床头镜里一张陌生的脸流着眼泪,若梨花带雨,虽有疲色却依旧可见神采翩然。心里吓了一跳,这难道是我么?      想到这连自己都无法相信了,可是那婆婆与婶子关切之情十分真诚,全然不是作戏,而镜里的容貌也是作不得假的。心下不禁茫然,不知如何是好。      定了定神,只得走一步看一步,尔后不知觉又睡了过去。    生计(上)   异时空的几日,总是昏昏沉沉,睡时多醒时少,恍惚只记得配合着喝了几次苦药。推究着大概不是婆婆,就是隔壁张婶子照顾着自己,难得的家的温暖安心。只是一想到婆婆身体不好还要操劳,自己一恢复了些气力,便尝试着下了床。      对着镜子看得更清楚了,这张脸虽未脱稚气,却也眼见着倾城倾国的光景来。只是生在这穷人家,大概是祸不是福了。而经过这几天的卧床,双腿一沾了地不禁从脚底心窜上一股麻软之感,最后只能扶着墙缓步出了房间。      映入眼帘的外间,大概既充作的客厅又兼了饭厅,只摆着一桌一椅一神案,没有一件多余的家具,可见此时寄身之处的困窘。      抬头看神案上供着的祖宗画像业已发黄开裂,边角处甚至翻起,随着院子吹进的穿堂风“哗哗”舞动,更透出一股贫寒凄凉来。      此时,外厅一旁的房间传来一阵紧过一阵的咳嗽,想起这几日卧床也曾听见,生出一些好奇,便敲着铜扣问起门来。      “是惜年……咳咳……惜年……咳咳……进来吧……”门内传来老人断续的声音。      心中不由暗想:“惜年”倒是个好名字,只是贫寒之家的童养媳用这样的好名字,似乎是浪费了些。      “吱呀”一声推开了门,只闻着一股浓重得仿佛已渗入房间每一个角落的药味扑鼻而来,眼睛逐渐适应了房间内昏暗的光线,依稀可见一位病弱的老人躺在床上。      “惜年……咳咳……坐吧……咳咳……身子好些了吧……”老人虽病弱却似乎很关心这个惜年,自己怕拆穿了身份,小心答道:      “已好了许多, 不碍事了。”      “好孩子……外人不知……认你做陈家童养媳……咳咳……当年陈家未破落……咳咳……你一直寄养在我家避祸……咳咳……也与我那不孝子也是青梅竹马……咳咳……我与你婆婆也是肯的……咳咳……只是现在陈家遭了难……咳咳……我那不孝子求取功名多年不归……也不可耽误了你。”      言语间,倒是辨明了自己的处境,既然借着这位惜年姑娘的身子,便应如她一般奉养两位老人了,心中倒没想陈家是富贵人家落魄将来缺衣少食,反而是欣喜老人口中的“不孝子”远行求取功名免去了许多尴尬。      想到这里,便答道:      “惜年自小受二老照顾,陈家落难,哥哥远行,更应照顾家里。”这些话虽是替了惜年说的,却也是我真心,自己幼时在孤儿院,大些多半住在学校里,虽然性子还没有到悲观凄凉的份上,但总有飘泊之感,而这几日得婆婆如对亲生女儿般照顾,心里不由十分感激。      “好孩子……咳咳……”老人说了许多话,似有倦意,我便告了退。      出了门,倒想仔细瞧瞧四周,迎面看到的正是一口十分相似的古井。走近一看,果然有只红色物什隐隐游动,心下便了然,叹了气:      “红鲤兄呀红鲤兄,你换了我来,不知是好是坏。”      无奈何,也需担起这责任来,先下只能做些家务。而婆婆这会不在家,看着这日头正中,且做些饭菜。      进得厨房,倒有些柴枝稻草,火种一直留在灶膛,便先塞些稻草引了火势,后慢慢加了粗柴枝烧旺了火。揭了米缸的盖,却不想里面只有些薄薄见底的杂粮。无米之炊,只能应势作些粥了。翻了菜篮,除了一些耐存的红薯便无它物,于是削了皮切了块,扔进锅里乱炖。      添柴、拌粥,空隙间又想了许多。虽不知此处地理,见着房舍构造尽是青砖石板,大概也和原来时空的江南习俗差不多。陈家困顿,我得先寻思些生计来,却又人生地不熟的没有门道。      想到这,张婶子扶了婆婆进了门。看我在灶台旁看火,      “身子刚好,怎么又下地操劳了呢”婆婆面露担心。      “不碍事的,我已好得差不多了。”自己赶紧答道,忙转了话题,“这粥好了,张婶子也留这吃些吧,也好报一些婶子照顾之情。”      张婶子是熟人,便留下了,排了碗筷只用些咸菜、红薯粥,也不曾嫌弃。婆婆照顾着公公在内房喝粥,剩我跟张婶子说话,张婶子挽了自己的手,慈祥笑道:      “婆婆真是好福气,有这样伶俐的好媳妇。”我想这婶子也是有些办法的,便借机问道:      “婶子见笑了,我家贫困,二老体弱。虽言妇道人家抛头露面虽不好,但穷人家女儿也顾不得许多,望婶子寻些做工门路。”      婶子原想推脱,但见我说得有理有据的,态度又坚决,思拊半晌,回道:      “也是凑巧,镇上布庄要寻一女伙计,说是给大户人家女眷量衣。”张婶子说完仔细问了:“不知你识得数不,若觉得好,我便替你引线。”      我没承有这么凑巧的差事,且出入大户女眷后院也不用抛头露面,免了这张脸惹许多事,便开开心心应了好,再三谢了婶子,又佯装失忆,问了许多风情地理。      此处正是南楚国治下的芙蓉镇,国主新登,皇姓司马。南楚国东南面海,北临北歌国,西靠西晋国。这几年国主文治武功,国富民强,北歌、西晋不敢来犯,便也成三足鼎立之势。而离芙蓉镇五十里便是清水城,紧临着西晋,本应有些边关鱼龙混杂之景,但因着这芙蓉镇不在主官道上,却得了世外桃源的宁祥之意。而多是往来西晋、南楚的商人看中芙蓉镇闹中取静,便建了大宅安了家,于是这个小镇上也就不缺买卖繁华。      “你们家本也是有祖产的,只可惜买卖利大风险也大,便赔了去。”婶子言语真诚,全是可惜,原来这陈家是商贾富户,若因为一招不慎家产散尽,倒也是常例。      东拉西扯,婶子又与我聊了许久,思及应尽快替我应了这女伙记之事,最后终于告了辞。       生计(下)   又过得第二日大清早,张婶子便来扣门领我去布庄。事情已说得八成好,只差见个面便确凿了说法。自知多亏了张婶子,一路上不免千恩万谢。      想着自己性子有时淡得不行,懒懒的什么也不在意。有时却又如有附身,耍巧卖乖的没有正形。遇着事儿时,深谙避祸趋吉之道早早就逃得远远的去了,无处可逃时便也做了决心愈挫愈勇。原来世界的他也曾对我这样随心所欲的态度微词颇多,不知这算不算得他移情的原因之一?呵,自己本是个书呆子,藏身故纸堆里整天被些古人古事迷得七晕八素不见天日,只不过是哪日恰巧迷上了才子佳人的典故,而恰恰又是被他投了木瓜,自己才报之以琼瑶,贸贸然的开始,最后一场空也是意料之中。      只是没来由的受挫,人心变化真是反复无常呵。想到这只得苦笑,现在连吃饱饭都是问题!甩甩头振作了些,跟着张婶子的步子越行越快。      张婶子带着我在高墙深巷里转向,我虽迷糊但也大致记着这路是沿着沟渠细水走的,便也不怕以后迷了路。出了深巷,便是一条笔直的青石板大街。尽是石狮子把着朱门的大户,静得有些碜人。听张婶子说,这条巷子左右不过谢崔杨沈四大姓氏的宅子,不禁有些惊讶。这样高墙连绵的几百米长巷,居然只住着四家人。      张婶子看出我的惊讶,解释道:“这也是有缘故的,谢崔杨沈四姓虽不是世家,但做着边关生意也有近百年,听说联名开了许多分号,遍布了三国去。且四家多有连姻,这气势是皇亲国戚也得真真比了下去的。”      这样说来,这芙蓉镇虽小,却也是藏龙卧虎的,看来以后做了女伙计要出入这些财势滔天的大户,还得仔细些。      又不知几处左绕右拐,出了巷来,竟换了天地。只见长街上商户比邻,小贩你推我挤,叫卖声此起比伏,不是东家压了西家便是西家压了东家。只行得几步,张婶子便领我停在一宽敞店面口,只见那牌匾上大笔书着“吉祥布庄”四字,也隐隐透着几分气象来。店里有些女客,却多是小家碧玉的样子,料想大户千金自是上门裁裳,不然也不能凭空来招我这女伙计了。      进得店,一伶俐小伙计便上前来招呼张婶子,张婶子笑道:“莫浪费这口水与我身上,只需跟杨管事说是张婶子带了陈家媳妇来就是了。”小伙计喝一声好,进去不久便折回来了,领着我们进了内堂,沏茶坐着。      不多时,进来一中年男子,穿着布料虽不露富却也不显寒酸,正是一管事该有的气派。便连忙起身,垂手立着。婶子上前招呼:      “杨管事,我带了陈家媳妇来,正是这位了。”说着指了指我,我便抬头瞧了管事一眼。暗想这管事姓杨,倒不知与那大户杨家有什么瓜葛没。但看这管事眼神犀利,便不由得低下头去。想这杨管事也是厉害人物,多有些精明商人的意思。头便垂得更低些,管事发了话:      “倒是知些规矩的,不知是否识得尺量几何?”      婶子倒不知,我只好开口应道:“学过一些丈尺寸分厘毫,量体裁衣却还需得裁缝师傅指点。”      “识得就好,你以后就跟着老李师傅学着吧,辰时需报了到,酉时便可走了,每日五个时辰。伙食自是不缺的,一个月上旬中旬下旬各歇两天,每月末去账房领二两银子。好了便立了文书。”杨管事说了规矩,倒也不要我签什么卖身契,只订了个协议文书,须做满两年。这倒也是无碍的,此刻我也无处可去。      说罢管事便摆摆手,婶子看事已成了,托着旁边的小伙计好生照顾我一点,便离了去。而那小伙计便领着我拐进了另一院子,进了厢房。一宽约两米长四米的长案上,剪刀量尺摆得齐整,成匹的布料则堆积在一高柜子里,柜门大敞着,而一旁的小炉子上,水汽呼呼冒着,一旁还有一个三角平底带手柄的铜制水壶,竟有几分现代熨斗的模样来。      小伙计招呼着沈师傅,便有一硬朗老人从内房掀了布帘出了门来,老人十分和善,猜着我是那女伙计,便不多说,只打发了小伙计,便招手让我过来。原是让我看长案上一起了折痕的丝稠。见我皱眉,自顾自说道:“这些云锦珍贵,平时便保管得细腻,只是难免压折,用热水熨斗也是熨不得十分好。”说罢,转头看着我问道:“不知你有办法没有?”      低头思索了一会,想起一法子,却不知效果如何,便问道“不知布庄内有冰窖没有?”见我问得奇怪却似有门路,老裁缝爽快地说道:“自是有的,不知姑娘有何妙法?”      听到说有,我便将那冰镇洒了细水的丝稠后再隔着棉布烫熨的方法一一道来,老裁缝听罢便拿着布料出了门去,也不管我几分真假,只一味要试的。不由暗想,这老裁缝也是有几分痴的。      剩我一人在这房内,我便更加细致地观察起来,只留意到案下一大柳条筐子内,尽是一些五色杂布,小的不过巴掌大小,再大也只有盛果子的瓷盘口般大。这些碎料大概是裁衣时剩的边角,留了心想与老裁缝讨了去。      左右不过一盏茶的时间,老人家便抱着冻得有些直挺的云锦奔了回来,仔细摊开,又铺了层薄棉布,接着往那三角熨斗物什添了水,开始细细由中心往两边熨开。这过程里,老裁缝也不与我说一句话,只是无限宝贝地察看效果。果然,细纹都消了,如新织的似的。老裁缝眉眼俱开,十分满意地对我道:      “没想我老来还捡着一有灵性的女徒弟,今天也没什么可上手的,明天你再来吧。”听着倒是想给我放假,便也十分乐意。趁着兴头,指着那堆碎布开了口:      “能让我挑些碎布走吗?”见我小心翼翼,老裁缝倒也十分爽快“不过是些废料,随你拿了去”      得了信,我又有些得意忘形,欢天喜地地挑着许多花色的布,一溜烟跑了回家。      从布庄回来,不多时已是正午。回到家,独禀了婆婆这女伙计之事。婆婆原有疑虑,皆被我一一打消,最后还打了张婶子荐的名头来,婆婆便放心了些,却也知说不得与养父听的,也算是达成了共识。终于定了下来,解了眼前的困境。想婆婆腿脚不便,养父卧床,当仁不让地,我包揽了所有家务。可是进了厨房,我只得生生从那无忧的云端坠落。真是一时大意,忘了家里揭不开锅,也不曾提前支些工钱置办家用。       救人(上)   外头日头正毒,来得张婶子家自己已沁了一额的汗,抬手铜环扣了门。      想来张婶子家不是富户,却也可称小康。听婆婆说张婶子家的儿子在谢家帮着跑买卖,算是个小管事,常年在外,但家里不曾少过银粮。张婶子为人也是极好的,在邻里间常帮衬着。陈家单传,也是没有亲戚可投的,在这异世,也只认得张婶子。      许久不曾有人来应,想是不在家,不禁觉得有些穷途末路。想这惜年柔弱,赤手空空断是无法变出钱米来的,怅怅然呆站着也没得法。      “你是隔壁的陈丫头吧,半年不见又长个了。”豪爽的话语未落,似有极大的云彩飘来,我整个人便被笼罩在阴影里。惊异地抬头一看,却是一风尘仆仆的大汉背着一大包袱,似又是识得惜年的,而我却是不认得他,正愁不知怎么招呼,却只得眼巴巴看着他。      “我娘不在,你怎么就在这傻等,跟我进来吧。”大汉倒是不觉有异,招呼着我就推开了张婶子家门,于是恍然大悟,原来正是张婶子在外做买卖的儿子。      跟着进了门,反倒不知手脚怎么摆放,也不知如何开口。不想大汉把包袱在桌上摊开,就翻出一大包物什来,塞到我手里,我却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大汉便开了口:      “妹子怎么半年不见就生分了,这是给陈老爹的药,治咳嗽极好,不要推辞了。”说罢不管我接不接,塞了便放了手。原来是张大哥一直在给养父供药,想到这更觉着欠张家的恩不知如何报得其一。      “瞧我这记性,妹子找我娘有啥事,直管和我说,也是一样的。”张大哥豪爽处却也不缺细心,一句便问着了重点。      “张大哥,蒙张婶子给惜年找了门事来做,惜年心里十分感激。工钱还没下放,只得找婶子借些钱粮撑过一段时间。种种恩情,惜年来日定当相报。”听我说得如此正式,张大哥一愣,接着竟哈哈大笑起来。      “惜年,半年不见你,人长高了,说话也学那腐书生酸了起来。”张大哥不做作,直来直去,“一些钱粮是区区小事,邻里帮衬是应该的,哪还谈得上恩情。”说罢又哈哈大笑起来。      听了张大哥的话,不由得觉着自己确实多礼了,但却更坚定了要报恩的心意。      从张大哥家出来,手里除了一大包药,还有一布包着的一吊钱,十斤米。古代好像一吊铜钱相当于一两白银,而自己一月工钱也只二两,张大哥爽利,一气给的便算是抵了我半月工钱。思及此,不由得心头暖暖,感叹这个世上还是好人多恶人少。      回到陈家,熬了白粥,只得加些盐油,便再无可加了。看来,拿着最先买的就应是一些菜苗,院子那一些块地看着还不错,再养几只母鸡,下了蛋也可以改善伙食。养父病一直不见好,和这么差的伙食脱不了干系。      吃完饭,便是兴冲冲地跟婆婆说了要上街买些东西。婆婆见我精神奕奕的,也十分高兴,只嘱咐我要早些回来。      十分顺利的,在日头落了前,我便带回了一篮种子菜苗还有一笼子装的两只大母鸡。一路咕咕叫的聒噪,便不敢再从那条大户人家专用大道过,仿佛打破了那一路的死静,便是犯了杀头的罪过。      想自己趋吉避害小心翼翼得真是到了极致,这样也是为了心安,自己恋慕古代风景不假,只是当真身处其中时,总觉得人生地不熟心有不安。      在厨房一角安置了两只母鸡,便翻出了杆儿粗壮却有些生锈的锄头,刨起院子里那块地来。婆婆见我精神虽好,却也怕我劳作过了度,劝着我歇几天。见我似吃了定心丸,便也要来帮我撒种,插些瓜苗。      这样的春夏季,种些瓜果,正是好的,连时令都是顺了我的心意,心里便更加开怀。也许这个时空才是我的安乐窝,来处,却没有牵挂。这里虽穷苦,二老却也是宠我的,邻里相帮,工作也找着了,不由感叹生活称心如意。      忙完这些,也到了做晚饭的光景,柴枝却用完了。问了婆婆,拾柴的林子就在巷子尽头。想着不远,便又跑出了门。      许是被改造生活的热情冲昏了头,拾柴拾得不亦乐乎的我,对着黑下来的天和望不清的小路,终于有了危机感。借着月光,自己越走越不知方向,林子里似乎总有些动物在夜游,一段虫响或是几声怆然的鸟鸣,都足以让我心惊肉跳。      走着走着,我索性弃了柴,只留着根粗壮的探路。不知行了多久,耳边传来了人语,跌入谷底的心马上有了转活的迹象。      越走越近,靠着敏锐,我却再不敢多走一步。辩清耳边传来的不再是简单的对话,但听那男声平静冰冷:      “你莫要痴心妄想,我与崔家大小姐早已定了婚约,怎会与你这不入流的小妾私奔,自断了好前程。”      而那女声凄然争辩道:“沈郎,你的山盟海誓难道都是假的么?你不是约我今日一起离了沈家,好过我们的神仙眷旅的日子么?”      “莫要作梦了,如今绿魂珠已到手,你也没有其它价值,对你宽厚已是多余。”男声更加阴冷陡然充满了杀意。听到这,我不由得屏了气,不让自己有半分动作。      “沈郎,你怎么这般忘恩负义!”多余的指责未完,女声已生生顿住,接着便只听见重物落水的声音。心里暗思不好,那女子怕是被灭了口。      那男子似不放心,守着许久才离去。我颤颤兢兢,与那男子拉锯着,分分秒秒间都是冷汗。      终于那男子踏步离去,我大松了口气,才敢走出灌木丛。    救人(下)   出得灌木丛来,只见一片望不到头的湖水,周围黑压压的全是树影。不想这林子里竟还有这样的去处,赏景不错,杀人也是不错的。看着已无甚波澜的湖面,只得死马作活马医,轻声下了水。湖水不深,料人也不会被抛得太远,便赤手在湖底淤泥里摸索着。着急那女子命悬一线,也叹自己如何这般大胆。      也是运气,我这被井水溺死的人,竟在离湖边不远处捞着了那女子。      将那女子拖拽着上了岸,见她一动不动全无生气,眼前只得放手一搏。一手将其鼻孔捏住,深吸一口气吹入女子口中,尔后放开手,并用两手压其胸部。如此反复几十次,不觉大汗淋漓,而那女子却没有半点动静。算算这前前后后已耽搁了许久,想那人工呼吸虽百试不爽,此刻也回天无力了。      望向周遭,全无人声灯火,更不知前路如何,一时,悲伤、失望、恐惧竟相向我袭来。这异世,果是视人命如草芥。这死去的女子,更不知是哪家的小妾,而那负心沈郎,利用她偷了珠子,便要杀人灭口,娶那崔家如花美眷,真是活脱脱的一出戏码!      当前这是非之地,还是得趁早离开。刚转身,却听得一阵急剧的咳嗽声,那女子竟醒了,不由得喜出望外,忙扶起那女子,帮她顺着气。醒过来的她,只呆呆的,木然无语。      痴心错付,丢了性命,更无家可归,任谁也受不了这样的打击。叹救活了人,却不知能不能救活她的心,眼下没有别的可打算,只得扶着她回家。她如提线木偶般,只由着我摆弄。在林子里绕转,还是没有头绪,突闻远处有一声声犬吠,似在替自己指引明路,不由大喜。      寻着声儿终于看见了灯火,却也离家不远,想自己在林子里迷路,似是受了老天捉弄去救这个女子,也是缘分。推开门,婆婆满脸急色,望见是我才好些。      “怎去了这许久?我与你公公要急脱了魂。”婆婆不曾望见那女子,只顾拾掇着我的衣裳,就像父母对待晚归的顽童般。那女子呆呆的站在我身后,听了婆婆的话,竟泪如雨下,想是这家的温情反而触动了她。      沉默着,我带她进门给她换了干净衣裳,扶她到床上躺着盖好了被子。只虚掩了门退了出来,怕婆婆不知情反倒泄了那女子行迹出去,只得一一道来。问了婆婆,与那崔家大小姐订了亲的正是沈家二少爷,与“沈郎”也是对得上的。      安顿下这一切,只想着冷锅冷灶,没有柴禾做不得饭了。想起下午买回的水果,本是穷人家难见的稀罕物,原想着给公公补营养,除去留给了里面人的苹果,这下全充了饥。      想自己非佛非仙,难以渡化凡人。何况自己都常陷进自己的魔障里,便也不对她多劝,只放了苹果在她床头,留了碗水。家里房间本不多,我的房让了那女子,现下只余了那名义上的哥哥的房间空着。      自从来到这个家,一路谨慎,极少和婆婆谈论他的儿子,更不愿多了解他。虽不知前路如何,却也坚决不会嫁了这陌生人去。故此刻干系越少越好,在婆婆面前表现出一份的关心,便多了一份障碍,想自己现下已是二十二岁了,附在这大概只有十三四岁的少女身上,也不能有太多天真,真是可悲。      推开房间门,倒也干净整齐,许是婆婆盼子归家,天天收拾了备着。取了火折子点了油灯,躺在床上,心却全静不下来。这一夜都可拍了恐怖片,片名就叫“湖底生死恋”,主题是劝世人莫要走夜路拾柴更不要托身有情郎被人谋了性命。想到这,自顾自笑了起来,过去柔弱可欺的自己早已不见了,此刻只有惜年。      不愿睡,便一个鲤鱼打挺起了身。房间里倒是有一书案,一排书架。书案上还铺着一张纸,纸上只有一联“天上一轮才捧出,人间万姓仰头看”,墨迹早已干了,若字有气势,想便是这种。      猜是那个陈世谦写的,想其倒也才情斐然,雄心壮志可见一斑。只是芙蓉镇位临边陲,离南楚国都南离城极远,无怪他早几年就动身去了,一路风餐露宿也是极辛苦的,这陈家家境败落他看厌了商场无常,弃商从仕本也无可厚非的,却不知官场更加黑暗无情。      叹自己来这异世后,竟想得这样多了。且不管这功名如何,望着架子上的近千本线装书,心情雀跃。随意抽出一本,翻看起来,竟是一本史书。夏商周、春秋战国、甚至到秦也是一样的,秦被灭后却改了朝,不称汉却称楚。而这南楚便是这楚朝分裂后的一个国家。      而这南楚的文明发展水平倒也快,司农之法火药兵器竟也快赶上原来世界的明朝了。重商之风也大有后明之象,百姓生活倒也富足。各类玩乐兴起,戏曲也是大户人家的重要消遣。思及戏曲,不由得有些心痒,想这陈家惜年的遭遇,倒与那昆曲有一出极为相似,便拿起纸笔记了下来。      第二日醒来,却不想自己是靠在书案上睡去的,一阵腰酸背痛。天却还不曾大醒,自己怕是忧思重的劳碌命。对着镜子梳妆,觉得这惜年的眼睛过于动人,便改梳了刘海,一剪铰齐遮了眼。改了容,才带上几十文钱出了门,转到集市小摊铺买回了十个大包子充作全家早餐,还买了一担劈好的木柴,托着小伙计给我送了回来。      收拾好这一切,才重又出了门,奔了布庄去。      赶到布庄,直从后门进了上次的裁衣房。老裁缝已在那挑了几十个花色的布,见我进来,招呼我把这些布装了盒,说是要去崔家给崔大小姐裁嫁衣。心里不禁有些发怵,不想这怕什么来什么,只望佛祖保佑,不要让我碰着这崔家大小姐的未婚夫。      整理那些上等的布料,手感极为滑润,牡丹飞凤的倒也不忌讳,花色齐全光鲜耀眼。小心翼翼装好了,竟有十六盒,摆满了房间。      尔后老裁缝便招呼了八九个小厮,担起这些布还有一些裁缝工具,便领着我出了门,前往崔家。    如戏(上)   从崔家偏门被小厮一路引来,竟是湖光山色连绵不绝,不由叹这庭院深深深几许。绕了花架长廊,拐了几进庭院,停在题着“出岫”二字的月洞门前。那岫字已半被葱葱郁郁的紫藤花掩映了去,给里面平添了洞天玄府的神秘。      那小厮只管带路,也不多语,行止皆似有法可依,可想见这崔姓也是治下极严的,自己不觉也提了十二分小心,深怕一着行差踏错。小厮扣了藤蔓下掩着的厚门铜环,便有一带着几分娇俏的小丫环探出门来。梨涡深深巧笑嫣然,几分天真让人不自觉喜欢了去。      小厮见了这丫环才放下老成,有些涎皮地称道“杏儿姐姐”。那小环似是习惯的,只假意嗔道:      “莫装了这般乖,你不是一直守着偏门?怎今日冒冒失失,跑到小姐院前?”      “杏儿姐姐莫怪,就是给我十个胆,也不敢在这园子里乱逛。今日确是有了正事,喏,不正是领了吉祥布庄的裁缝来,给小姐挑嫁衣花色。”小厮一经那丫环抢白,倒也不服输,道了正事。      叫杏儿的丫环看着我们一大行人,也是极有安排的。打发了小厮,便领着我们进了门。门里果是别有洞天,一潭碧水栽得几株细荷,水上一弯石桥通向了对面的绣楼。踏得桥上来,看那鱼儿自由自在游戏,不由叹这富贵人家果是情趣盎然。      杏儿领得大家停在楼里小厅,指挥着伙计们放下盛布色的木盒子,便托了一梳着额发的小丫头带了外厢房去喝茶,厅里便只余老裁缝和我。杏儿又唤了另一扎着双髻的丫环去楼上唤小姐,接着便亲手排布了些糕点花茶算是迎了客。      不多时,小姐便从楼上轻声细步下了来,却也不进小厅,只在隔着珠帘的里间坐下。虽隔着珠帘,却依然有股优雅温柔的气韵传来。      小姐也不细看那摆在厅外的上好绸缎,似是见惯了,随意指了几盒便说够了。许是见多了世面,不缺这几件衣裳,却也透出股不经意的伤感来。      老裁缝也不多劝,只请了小姐吩咐,便让我带着软尺给小姐量衣。进得珠帘,近着更看清了小姐美貌。她仿佛就是如锦上的花,只要那华锦一卷,便可将她敛了广袖和容颜,齐齐收了进去,不由得有些看呆。      那杏儿似是看惯了见了她小姐容颜发呆的人,只轻轻推了我一下。笑道:      “好小姐,又有个看呆的,只是这小丫头也被小姐迷了魂,还指不定姑爷要如何为小姐您神错巅倒呢。”      小姐有些面红,增了羞态,听着姑爷二字便又恢复了冷态。见场面有些冷,只得走上前去,转移了话题道:      “姑娘起了身,好让奴婢给您量尺寸。”      那小姐有几分不情愿,却也不驳了我这小丫头的脸面。夏日丝薄,也不用脱了衣量,只一起身,举手投足间,便是翩然惊鸿美不胜收。      量好了衣裳,记了尺码,便要告了退。小姐也只是上了楼去,一伙人进来挑担的挑担,便沿着原路出了小姐庭院。只余那古琴声在那湖面回响,如怨如慕如弃如诉。一番思量,许是这深闺的旧桥段,小姐逼嫁,而那沈家二少却也不是什么好人,不由得叹红颜薄命。      一路又是左拐右绕,老裁缝与我走得慢些,只问我纸上记得是甚鬼符。我一看,这才一惊,原是记数字顺了手,量衣时写起阿拉伯数字来。眼见着盲不过去,只和师傅道了这些数字意思,还扯了慌说是游僧教的。老裁缝惊异些,却也叹“妙极妙极”。      近了门,却听着假山里头窃窃私语不绝。不外乎崔家小姐出阁,排场如何如何,沈家二少人物又是怎般风流……      只是话锋儿一转,听一人说道:      “这小姐本是要订了沈家大少爷去的,不想去年郊外踏青,竟遇着沈家二少。那二少也是血气方刚,竟劫了小姐去。”      接着便是如何这般那般风流少年轻薄了自己的未来嫂嫂的故事,我不由惊叹一声。那假山里的人便屏了声急匆匆离了去,老裁缝却云淡风轻,不多交待。      出了门,才嘱咐我道:“这豪门富户,出入其间只需多看多听少说话,惜年切记。”老裁缝说得诚恳,而我也算是见识了这大户人家情缘纠葛的复杂。      回到布庄用过午饭,老裁缝见识了我的一些奇技花巧,便有意正式收我做徒弟。我也感其这两日来真心待我,视我如己出,便下了跪奉了茶,众人见证算是拜了师。      尔后几日,便是天天在师傅身边打下手,学些尺格描线样式裁衣。而家里救起的那女子,也只是呆呆傻傻的,一句不多言。每日对着院子里的菜苗浇水发愣,倒也不曾见着她多流泪了。      只是仍不放心,便想起那些日日从布庄搬回的碎布。只邀了她随我一起浆洗,她倒是全听我的话,随我把这些布一块块晾晒了铺在那院子细草上。阳光下花花绿绿十分好看,一日一日的收齐了,竟集了三大筐。      见她仍痴傻,便对着她自言自语起来。      “你一定奇怪我为什么要这些被人抛弃了的破布。”说罢拿起落在院角的一块紫绸缎子,蒙着她的眼,继续在她耳边说道:      “其实你不知道,破布也有风生水起的时候。”说罢,转身离去。也不管她是不是听懂了。      入夜,我将那些布拼摆在桌上,尽量让颜色形状对称。接着便拿起素线,一针一针将它人缝连在一起。做得许久,只叹自己手不够巧,只完成了一小部分。      她似在床上看了我许久会了我意,却见我不得法便起了身,帮我一针一线缝了起来。可叹她手儿真巧,不多时细细密密,便严丝合缝出一大块布料来。      见她愿主动帮我做事,有了生气,心里便也开怀些。拿起软尺,哄她乖乖平举了双臂,也替她量起了身长来。接着便描了细粉线在那块拼凑的布上,裁切出腰身,裁切出翻领,更裁切出裙摆飘摇。便指点了她唤她帮忙缝起,她也不多语一一照着我的话做。      直至夜深,竟赶出件广袖长裙来。    如戏(下)   她总是信任我的,也许多半是出于我救了她一命的缘故,或者是这世上能明了她悲惨境遇的,只有我一个。而我也不愿白担了这份信任,见她望着这拼凑出的新裳时有了讶色,便顺势替她着上了这件共裁剪的“水田衣”。      水田衣本是明代流行的一种“时装”,以各色零碎锦料拼合缝制而成,因着整件服装织料色彩互相交错,形如水田而得名。      这件水田衣着于她身上,焕发出别样的光彩来。望着她人在这影影绰绰的灯光里,竟生出虚幻之感,似要消失了去。她但笑不语,并了十指纤纤起了个势,甩着长袖儿,转身回眸唱起一段莫名的调儿,词曲间尽是凄婉。      可叹我今日竟入了两个伤心美人的意境里去,或许那云想衣裳花想容的美意里,本就是有无情春风,任胭脂蒙了灰。      她低声唱罢,开了口,禀了来去。她原是如戏园里的当家花旦,只有一艺名,唤“月君”。因曲儿唱得好,一日被那沈家老爷相中入府,宠爱非常,甚至于那传家的绿魂珠都赏了她去。      可是恩情再多,也不如戏里唱的才子佳人天作之合。常常顾影自怜间,本以为遇着了惜花人,便是那沈家二少。      只怨诗里也写“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她得了珠子,便转赠给了沈家二少。只不想转眼间,约她私奔的情郎,竟要杀她灭口。      她缓声与我道来,平静下不见一丝恨意,但怕只怕仇已藏在了心底。      原见着她连日来萎靡,便造作出这样一段言传身教。只是不愿她由爱生恨,更受这恨的煎熬。但见她心若磐石,便知劝也无法。是夜只得各自歇去。      是日来,我也只是往来布庄,很用心学着师傅倾心授予的这门手艺。听店堂小伙计说过,师傅也是贵家子弟落魄,机缘间做了伙计,却是出了名的惜裳之人。      而师傅总是对我很宽厚,视我如己出。我也常在他面前找到年少无忧之感,也许这就是所谓的缘份。只是随时保持的危机感依然存在,便更想破了头,要积钱攒势。      于是将那水田衣只一日日一件件做着,大部分时候都是月君在忙。她也不出门,只给菜儿浇些水,或是在我白日回不来时替我照顾二老。更多的时候,她一个人整理着我带回来的碎锦断纱,琢磨着各式搭配。      她是有着七窍玲珑心的女子,望着她,就如望着画中仙一般。那些布片虽是按着我的裁剪,却更多时候是她在一针一线,成就那一件件华裳羽衣。有时也会突发些奇想,缝出开叉高领无袖的旗袍来,但却只缝了两件。一件给她,一件给我,就像是与她分享着一个略有惊世骇俗的秘密。      时光流水,两个月过去了,竟也凑够了三十件衣裳。于是,想了个由头,带了其中一件较满意的去布庄见师傅。      到了布庄,在师傅面前也不敢卖弄,只是小心翼翼展开那一件布色拼叛凑如玉蝶恋花的水田衣,交相辉映间竟似本就该这般拼凑才是完整。师傅一见便惊讶至极,轻轻摩挲过衣服上的接缝处,叹道“天衣竟也是有缝的!”。      许久才自言自语道:“惜年,这是件衣服是你制的吧。”不是疑问句却是肯定句,“惜年,我知道你是小户出身,但在师傅眼里却比大家千金出色,更不似这世上之人。”      听至不似这世上之人,心中不禁咯噔一下。只得浅笑,“师傅又入魔了,只是一件衣服而已。这样的衣裳徒儿还制了许多,徒儿想托师傅说管事说说,在布庄店堂摆着。卖了出去,也好贴补家用”      师傅见我说得一水带过,也不强求我承认什么,只是应了我这件事。      不过几日,师傅便与我说有了买主,一件可付给我二十两银子。二十两银子,想自己月俸只拿二两,不禁震动不已。盘算着三十件便是六百两银子,心里又有些狂喜。      第二日,师傅便替我做成了这桩买卖,拿了六张百两银票交到我手上。师傅说这衣裳确是与人穿的,却也不愿明珠蒙尘,将衣裳给大家小姐看了,都十分喜欢。想来这些衣裳在大户人家,有司衣的丫环日日打理,也算各得其所。      不愿白白让师傅走动,抽出一张银票要给师傅做谢谊,师傅却不愿收下。师傅总说我有天分,能与他这个老头子作伴已是千金难买的机缘,从不愿收我孝敬他的东西,我也只得作罢。      布庄结了活,便去钱庄存了这六百两银票,伙计说要拿信物凭证。不禁有些犯难,自己来这半年不曾添置过挂饰金银。突得灵光一闪,想起惜年身上常年戴于颈上的一块玉,上面只刻着惜年二字,想是极重要的。于是便让伙计画了这玉,做那领钱时的信物。      出得门来,日影西斜,天边倦鸟往飞。望向街头收摊归家的小贩们,不禁有伤感。这个世界上要做的事也做得差不多了,二老与月君有了这银钱防身,可一世无忧。自己孤身一人,却不知何去何从。      怆怆然只行着路,更往前去,人影灯火里温暖如昨,暗里却孤寂非常。      突的听耳边马嘶声响,一抬头,眼看着一匹高头大马骤然停住,四蹄飞腾立时就要踩着自己,只听四围旁人惊呼,自己却吓得两腿动弹不得。      最后眼睛一闭放弃等死,这一闭闭了半晌,却没等到马蹄驾临。      耳边又传来一声轻笑,自己一睁眼,只见个年轻公子一手牢牢抓着那匹烈马的缰绳,将马头向一旁生生拽去,而马上的主人又惊又怕,刚醒过神来正向那位公子再三道谢。      自己一看那公子身旁还有个小厮,刚才笑的正是他,这小厮此时正兴灾乐祸与那公子告状:      “少爷,这丫头脱了魂呢,若不是少爷救起,被马踩死也真是冤枉。”      说着这讨人嫌的小厮还动手把自己推开,不作提防,刚被吓得腿软的自己立时又要往地上倒去,眼看着又硬又冷的青石板,想的竟是自己脑袋硬还是石头硬的哲学命题。      只是这想法还没得出答案,自己不期然落入一个温暖的怀里,一抬头,眼前人一双灿若星辰的眸子若有所思,嘴角坚毅冰冷却带着笑,竟是那日将月君扔入湖里的沈家二少!      这下那么一点点关于英雄救美的绮思倾刻烟消云散,立时要推开这怀抱,却不想被抱得更紧。只听那男子温润的声音宣告道:“是你!”       初遇(上)   心底道不好,难道那日救月君被他瞧见了。转思却不可能,他若知道,凭他毒辣性情,早已将我与月君一并灭了口,再听这声音,与那日月下男子并不十分像。      这时那推我的小厮发话了:“大少爷,这不知是哪家走路不长眼的野丫头。”听了这话,我一眼瞪向那可恶的小厮,那小厮自知狗仗人势,竟被我气势压了下去。      转望向那少爷,问道:“少爷认得惜年么?”话语间装得分外谦恭。      此时自己惊魂甫定,但见他眉峰若忧思聚,又似揉进了一股仙气;凤眸星目轻轻一扫,心突然就似被剜了去,只知随他眼波流转而起伏跳动。      而他嘴角的冷漠明晃晃地刺痛了自己的眼,不得不把视线下移,发觉他身上的袍子上绣了一枝高贵幽静的红莲,它静静缩在衣角一隅,仿若纤细无骨,勾起人心底里的爱怜。      自己忘乎所以地凝视,直到眼前公子一记清咳,尴尬地醒神过来,自己咽了咽口水,不由自主烧红了脸。他轻轻道:      “月君。”      不禁愣住,难道眼前恍若谪仙的沈无沉真是那翻脸无情的沈二少?他眼神狡黠,仿若秋水里晃动的月影,只听他静静道:      “你跟我来,我便告诉你缘故。”      自己叹口气,无奈昨夜事已被他握在手里成了把柄,只得硬着头皮跟了上去。他却毫不在意,一路只如寻常公子哥闲逛般悠然自得,可怜自己在后边走得近也不是远也不是。终见他停在一家酒楼门口,径直走了进去,自己隔了几步远,连忙跟了进去。      柜上打算盘的掌柜一瞧来人,竟亲自来迎,恭恭敬敬引我们上了二楼雅间。      一路打量,见这酒楼端的气派,大厅里几十张桌椅摆开,前处还有一戏台。台下人声鼎沸,觥筹交错。而那二楼就着戏台半围,设了雅间,珠帘层叠,既不让外间人看了里间人,也可方便听戏。      那大少爷入了坐,也不管我站着,只听着那掌柜汇报些酒楼账目,也不避讳。掌柜报完便退了下去,小厮也适时守在外头,他轻轻的眼神望向我,温婉的笑容像兰花一般慢慢盛开,自己看得呆了,又觉得自惭形秽,退了几步,他却不以为然,一下便牵住自己的手,手上传来的温暖竟似有蛊惑人心的神力,听他催眠般道:      “我请你看戏。”而自己望着他玉般的手指,长袖口捻金线绣了枝半开半合的莲骨朵,迷恍恍地点头,又惹他脸上笑意盎然,恍若黑云里的明光骤开。      那戏台上不知何时已开锣唱响:      “若要描 描不就      暗想象教我未定泪先流      写 写不出他苦心头      描 描不出他饥症候      画 画不出他望孩儿的睁睁两眸……”      细辩着,竟是那夜我在哥哥房里记下的琵琶记“描容别坟”一出。那夜也是见着纸笔心痒,且联系多日遭遇,与那琵琶记相公求取功名,在家侍奉公婆的五娘有几分相似。于是记下了那一折,正是五娘家境贫寒,公婆患病逝去,五娘即将上京寻夫,临行前亲自为公婆画遗像。      戏台上唱得曲词情真意切,曲调悲伤凄婉,唱出了五娘公婆形容及一生情境,十分感人。只可怜我一霎醒过神来,眼前这个不相识的少爷竟真是一路见着我带月君回了家,甚至还在我睡后偷看我记的戏词?想到这,不禁从他看不出心思的容颜里,瞧出些令人害怕的东西。      思绪飞回,他此刻排了戏招了我来看,又有何企图?只听他声音柔柔弱弱,恍若一截袅袅升腾的香,这香渗进心神,只听他细语:      “看你脸色变来变去,莫要把人想坏了去。”      半是威胁半是云淡风清,他手上牵着我的手,仿佛很受用,只是他眼睛一直未离了楼下的好戏。我硬着头皮熬着,看那戏儿一出出终于散了场。      他似是心满意足,终于放下牵我的手,道“好了,我送你回家吧。”      听他如此轻易就松了口,只觉得他古怪。出得酒楼,我与他在暗夜的街里行着,小厮跟在后头仿佛是怕自己吃了他少爷。无语多时,他突的停下步子,有模有样朝自己作了揖,开口道:      “小生沈无沉,正是沈家的长子。”说罢一抬头,似早料自己会笑逐颜开。      他开了头,立时又敛了颜色,自顾自说了下去:      “我与崔家大小姐不算情深,倒也青梅竹马,不想他被我二弟玷污。”这样的话,他本不该与我这陌生人说,除非是他并不将我放在眼里。      “自此,我才对这家中乖顺的二弟留起意来。”他此时望着我,目光里只有平静,似只说别人家的事般。      “没想到他竟与我父亲的小妾月君有染,那夜,他要与月君私奔了去,我做他哥哥,虽顾及他与崔家大小姐的婚约,但以为他真心喜欢月君,便有意助他们离了去。”      “只是不想他们见面后,二弟竟露了本性,要杀月君灭口。”听到这,心里一片冰凉,那夜他果真也在。      “一开始我隐在树上,也没看见你,后来见你一小丫头,竟机智如厮,在丛里等了许久才出来救人,才知道你不简单。”这时,他眯起眼,细细地弯着,两道目光是上弦月的清辉。      “尔后见你竟胆大着下水摸人,摸上来后,用那嘴对嘴的法子竟救活了人。”      “是人工呼吸!”见他说甚嘴对嘴,一时忘情便辩道,不想说漏了嘴。他见我争辩,更加胸有成竹般一一道那夜如何跟着我回了家。而当时见我在树林里转圈也十分好笑,扮了狗叫终于引了我回到了村子。      自己听到这不由轻笑,像他这么个高贵出尘的人儿,倒委屈他躲在树丛里扮狗叫了。他似看出我心中所想,嘴角也几分笑意,回忆道:      “你那夜睡得傻,倒也有几分可爱。”他倒是有心思调笑,我一人绷紧了神经,哀自己太过笨拙,竟没看出有人跟着。      终于送到了我家门口,他抬起手径自拨开我遮眼的刘海,有些呆意只盯着我看,许久才道:      “这样的面容才配得上你的眼睛。”转眼放下手:“你是我的了,你若逃了,我便杀了你的家人还有那个月君。”说罢离了去,转眼不见了人。      自己呆呆站在家门口,靠在青砖墙上没回过神来。      进了门,月君与婆婆都坐在厅里似在等我,见我回来才放了心,婆婆唠叨着我,而月君只甩了布帘进了门,竟是生气了。待吃过饭洗漱毕,想得师傅说明日得给崔家小姐看成衣得早做准备,便早早上了床沉沉睡去。       初遇(下)   次日至布庄上了工,裁衣房内仍是一列的锦盒,如上次送布料与崔家小姐过目时一般光景。只是这回装的,是已做好的十六件嫁衣。各种各样净真丝的料子:织锦、绫罗、绸缎、绣幅,如霞弥漫,竟将那小小的裁衣房照得亮堂了几分。      随着师傅一一检阅,那望州的盘金龙凤刺绣尤其出色。一整块百鸟朝凤,正好裁成一件红艳喜庆的嫁衣。过了目,放了心,师傅唤进了七八个伙计挑起了担。只是这回,行了一路,师傅的眼神就没离开过那些衣裳盒子半分。      这样的排场,出嫁做了十六件嫁衣,也是百年不遇的。每一件,端的都是师傅日日夜夜倾尽了心血的。如今再过得几日,便是崔家大小姐出嫁,理应送了衣裳过崔府,想必师傅心中多有不舍。      行至崔府,依是开了偏门,熟门过了花园。那一片湖水里只留些残荷,岸边的柳叶儿也泛黄打着圈儿纷纷落了地,转眼这时节已入了秋。      进了如那日一般精致的绣楼,一股子暖檀香,熏得屋子如春日般明和,心内也放下了微微的伤秋之感。只这回,小姐倒并不在楼上,而是早隔着珠帘端坐在软榻上,一口一口品着茶。      小姐不多语,名杏儿的丫环已上来一件件细看着。小姐如入了定,也不管这满房小丫头们头一遭见了这许许多华美衣赏,个个吸着气惊叹。杏儿也是极有眼光的,仅拿起那件火红的嫁衣,喊了我随她入了那珠帘。      珠帘声儿清脆,却更透出股别样的死静。小姐仍是一脸漠然,只由着杏儿领到那绣着牡丹齐开的屏风里,解了腰带脱去外衣,换上那拽地飘渺的红嫁衣。理完最后一根丝络,小姐的容颜,竟将那屏风里的牡丹比了下去,难以形容的高贵天成。      嫁衣合身,便不多试余下的十五件新衣裳,小姐开了口打发了我们下去。那样的心不在焉,竟让人看不出半分新嫁娘的喜悦。叹其自小锦衣玉食又如何,若夫婿非那心尖尖上的人儿,便是半生的牢狱。      出了小姐院子,便有个老妈子领我们去用饭。这也是规矩,交了活领受主人家的一番心意。沿着另一番镂空花窗长廊走着,一路的红灯笼红绸缎,披霞罩云,各色仆婢手忙脚乱地布置着,端的热闹非常。      进得一小厅,书画装饰着四面空墙,角落里兰草供在那高脚细木架上,散发出淡淡幽香。一桌子珍馐早已排开,老妈子招呼着我们,便也心安理得享这见不着主人的谢宴。      只那饭菜还未全用完,一个小丫头便急慌慌冲了进来,直拽着老妈子要往外走。那老妈子也是极讲究那府内规矩的老人,听得她教训那小丫头道:      “没长进的小蹄子,平日怎么教你的,这般没理没节冲了进来,丢了崔家的脸面”      小丫头的声音颤颤悠悠道:      “嬷嬷,不好了,小姐服毒,归天了!”说话间还带着哭腔,细看小丫头眼睛红肿肿,竟是一路哭着过来的。      听到这,众人大惊,那老妈子面如死灰,顾不得我们便向那小姐绣楼方向跑去。我与师傅两人呆坐着,更吃不下半点饭食。只想那如花似玉的美人儿,这一刻竟魂归九天,不由人不悲凉。不待人领路,师傅直携我从那偏门退出了崔府。      这一路上,看府内人人面有惊惶。思及这崔府老爷,只有这嫡亲的一个女儿,如今香消玉殒,怎不令府内人心大乱。      次日听得街上人人议论,崔家大小姐去了的消息入了沈府二少的耳,那二少勃然大怒,竟搬起祖宗规矩,要与那小姐冥婚。可叹芙蓉镇中冥婚也是有法可依并不逾矩的,便听得街头巷尾细说着:三日后,沈二少仍去崔府接亲,行了礼便将崔家小姐入了沈家祖坟。      我心中不禁冷笑,这二少若真是痴心一片,何苦占了人身子坏人幸福。如今这般自私,连死人都不放过。行至巷尾转角,走神间竟又撞进一人怀里。熟悉的香气辨来,正是那沈家大少。      他面有凄惶,想崔家大小姐的死与他的放任脱不了干系,自家青梅竹马,竟让亲弟弟占了先。想到这一股恨意,一把便推开了他。      而他,竟轻飘飘地被我推开,凄凄然自语道:“你也怪我么?”      见他如此,不免心下一软,怪自己鲁莽。这一切只沈家二少的错,与他没半分关系的,不自觉伸出手要牵他。他见我伸出手来,只一股脑儿将我紧紧抱在怀里,这一抱,又让自己心跳慢了半拍。      “大少爷,大少爷,爱幼堂的嬷嬷找你!”不远处传来小厮的呼唤,心下顿时清明,他一下挽着自己的手,嘱咐道:      “我去爱幼堂看看,你先回家。”      自己听他若嘱咐娘子的相公,心里升起股奇异的纠葛,轻声应了好。一转身拐了弯,蹲在地上,连忙掰着手指告诫道:      “加上今日才认识了两天,不要有非份之想。”      碎碎念罢,拍拍衣服,消散些他的味道,自顾自回了家。      家里也是不安生的,公公也唤了我去问话,大家了解了事情前后,都嗟嘘不已。而月君听后更加沉默,尔后竟不生我昨日晚归的气,领我进了房间。      “我这境遇,竟比崔家大小姐要好上几千几万倍。”月君惨笑道:“惜年,当日若不是你,我便也要去了的。”      听她说起伤心事,急忙安慰道:“你莫要伤心,你自然是好的。离了那沈二少,且如今自由自在地活着,便不要再提这些事了。”      “我知你说话在理,这几月来用心照顾着我,我若仍是萎靡,便是自轻自贱,徒便宜了那恶人去。”她细声道来,已是看开了许多:“只还一事,那崔家小姐下葬后,惜年与我一起去拜祭吧?”      思及月君与崔家大小姐同是天涯沦落人,且自己与小姐有两面之缘,便应了这话。       冥婚(上)   庚寅月壬午日,宜嫁娶、动土、移徙、入殓。      这天,崔家大小姐内着师傅赶制的素服,外穿红色新嫁衣,左右两个喜娘扶着,上了轿。新郎官拜过崔家二老,崔父冷面不语,崔母早已泪如雨下。这新郎官倒也不介意,奉了茶,冷郁的眉眼间露着近乎癫狂的喜气。      躲在看热闹的人群里,只见他冷眼横扫了几个面带讥笑的混混,便吓得那几个噤了声。身着大红吉服,上了别着红花的高头大马,一路人吹吹打打,悲喜融合,古怪异常。      跟着众人进了沈家,院子里摆了几十桌的筵席,嬷嬷侍女招呼着乡亲们入席。而两个喜娘扶着木偶般僵硬的新娘子,过火盆时,那新娘子生生地被提了起来,她手中的老母鸡似是缠绕固定在其腕上,跟着摇摇晃晃。哀古人竟这般造作倒行逆施,硬往这白事上添红事。      进了礼堂,那屋子里一大家子人,沈无沉自然也是在的,只是面色强作喜颜,十分的不好。热闹喜气的礼堂里,大片的红色,悬着的挂着的,飘着的荡着的,像一屋子翻腾的火浪。只是没有一般婚宴时所看到的那种嘈嘈杂杂的热闹,没有满屋子争抢着喜糖的小孩,没有满屋子笑闹拼酒的醉鬼,没有叽叽咕咕互相调笑的三姑六婆……有的只是一屋子表情肃然的人,一身簇新严谨的打扮。不管男女老少,他们看上去无比紧张,团团围坐在高高挂着的红灯笼下,一张张脸看上去有点异样的花白。      这样热闹的颜色,在一些时候一些地方,会变得那么让人寒冷。      崔家大小姐头顶着块鲜红的喜帕,每行一个礼,就听见喜娘嘴里轻轻地关照:新娘子对天地拜拜了;新娘子对老爷拜拜了,新娘子对相公拜拜了……然后新娘子会跟着喜娘的方向朝那里拜上一拜,动作迟钝木讷。而这时边上锁呐和锣鼓,奏得很卖力,似乎憋足了劲想把整个地方那些看不见的沉闷打破,可是结果反而让人觉着怪异。      冗长的训话,一代代传统与祖宗遗训,我在边上听着,眼角边那片红刺眼得让我眼睛疼。顾不得这场闹剧如何上演,只一个劲儿脱了周围人往外冲去。      跑得远了,竟来到那沈家后院中。迷路转了向,哀自己仍是这样冲动。却听得身后熟悉的话语传来:      “我知道你不忍,你却不知道我也是伤心的。”转身,见那沈无沉在那树阴下定定地看着我,缓缓说道。      “我不忍,不能作半分反抗,可你是响当当的沈家大少爷。”意气间还是说脱了心中的怨恨。   沈无沉听罢,面色惨白了几分,温柔言道:      “想你也是懂戏的,人生如戏,谁也有他的不自由。你若不懂,我当是白给了我的心。”言罢他转身离去,不再管我。      我连忙跟了上去,拽住他的衣袖,好言道:      “我自然是懂的,却总也忍不住意气,你莫要生气。”语毕,想自己竟也生生陷入他的罗网里,在意他的喜怒哀乐,不由一怔。      他听我这样说来,脸上好过了许多,拉起我的手要让我随他去。      沈家的后园倒没有湖水,只是假山建得忒巧,跟着他绕绕转转的我又晕了向,只拽他的手又紧了几分。转眼间来到一院落前,题得两龙飞凤舞的三字“宝剑阁”。他停住,径直推开门领了我进去。      宝剑无沉,想是他自家的院子,里面也是修整,只有个花架下石桌石椅透着点闲趣。踩着木阶他便领我上了楼,楼里却是另一番天地。白貂皮铺齐的软榻,乌漆小几上金兽香炉冉冉升烟,余下的空间里全是排排书架,散些旧纸堆的味儿。      他领了我走着,抽得其中一本,题着“戏语”二字。不想他管着一家财帛,竟还有听戏的真情意趣。他似见着我嘴角的讽意,只解释道:      “沈家世代经营些茶楼酒肆戏园子,不知些戏,便不会有那客似云来。”说罢他手一摆,“这些架上的,都是自古至今的话本故事戏曲词段,许多孤本便只有我们沈家有。”      原来如此,心里明白了七八分。怪不得他富家大少,竟会对身在穷家的我这样上心,只是贪图了我能给他写些戏折子罢了。      果然他表了意,先赞我想法新奇,后便要我留在他身边写些曲儿词儿。      听得他道来,我只冷笑,甩了他手就要冲出去。不想他竟也不拦阻,只还是那两字轻轻道来“月君”。      心下更冷,他原本就无意,只作些威胁人的手段,得些好处。原这沈家一家子上上下下老老小小,都不是好人。想罢也不走了,直转了身福了福,笑眼看他道:      “大少爷如此高看贱婢,便是三生有幸。一些曲儿词儿,自然是知无不言,但却不想被拘在这牢笼里。”冷笑着,手便直指这宝剑阁。      他知其失语,拿手与我手儿合得严实,轻声解释道:“惜年,莫要生气,我只是胡言乱语,心底从不愿逼你的。”转而道:“只你,在我心底是不同的。见着你第一面,便想着要与你共这一生。”      这一生一世的誓言听得多了,难以当真,见他时冷时热,只铁了心答道:“少爷的吩咐,小婢自然是从了的,少爷不用花这多余的精神,想些生生世世的誓言。”      说罢下了楼,不管他在身后作何反应。出了门,转向了半天,终见着个丫头领着路出了门。抬头见他远远的在那楼上窗子看着我离去,便也知这小丫环是他叫来的。      回了家,月君早收拾了些香烛供品,说天晚了去祭那崔家小姐。想红事完了,崔家小姐确是该入棺送去那沈家祖坟。      于是换了素服,帮忙印些纸钱圆宝。通红的颜料,印在裁成一叠的草纸上,长长方方的,写些看不懂的鬼符。镀了金锡的硬纸,折了一个个圆宝,串了串。      做着这些事,只安慰活人的心,死人受用得否,我们都是不知的。    冥婚(下)   近了黄昏,有些许寒鸦在天上乱飞,一声声叫得往人心深处了去。整理着一篮子的纸钱圆宝,另携一篮子的香烛供品。月君与我出了门,往那山上沈家祖坟行着。      一路也不敢走大道,只往僻静处去,天黑着压了下来,远远便望见一小簇火,缀在那墓碑间,跳动着。火光里,映出一个素服的女子跪着。      细看见她,一面用力撕着一本集子一面将那纸堆儿递进了火盆。夜的凉风偶尔吹起几片化灰的薄纸,便被青烟托着,如乱舞的黑蝴蝶般。      那女子旁还立着两个人,不知是哪家的少爷丫环,着的是一色的黑衣,更增了些肃穆。那女子哭得伤心了,少爷便要来扶,丫环反倒有些笨,只木头般无动于衷站着。劝得狠了,女子甩了那男子的手,竟径直晕了过去。男子倒也不慌,拦腰抱起女子便从大道下了山,那古怪丫环这才醒了神,急急在后头追着。      月君与我隐在高高的茅草后头,细问她。她倒认得那少爷是谢家嫡子谢奇安,平日走狗斗鸟,出入戏园青楼,自是纨绔子弟中的第一号人物,外号“享乐公子”。那女子便是他亲姊,闺名谢如韵。世人道只这件最疑,谢奇安无法无天却极顺从其姊。      看那姐弟俩并着丫环远了去,我们便从草里走了出来。火盆还有些余烬,照亮了石碑上一些歌功颂德的大话,崭新的朱砂一笔笔描着,只沈门崔氏四个字小小的隐在后头。      那谢如韵拜的,端是崔家小姐的新坟,却不知火盆里烧的是什么东西。月君眼尖,在边上拾起一张只烧着点边角的素签,娟秀的小楷题着:      气质美如兰,才华馥比仙。   到头来,依旧是风尘肮脏违心愿;   好一似,无瑕白玉遭泥陷;   又何须,王孙公子叹无缘?      尾处注着“如韵清歌”四字,竟嵌着谢家小姐的闺名,却也不知这清歌是谁。月君见我不晓得,便与我细说:      清歌是崔家小姐的闺名,崔母便是谢小姐的姑妈。两位小姐带着这层关系,且年龄相近,便常作一处玩耍。想闺房无趣,写些诗集子倒也是常有的事。如今崔清歌已逝,谢如韵前来祭拜焚尽了诗稿,也是一片真心。      只这诗稿也是写得奇的,竟一语成谶。许是怀念,半是有感,月君只细心收了那张素签。越近天黑,我俩就着火盆将那俗物冥钱烧了去,一齐拜了三拜,便作归去。      路上问些谢家的事,月君见我年幼好奇,便一一道来。那谢家本世代只在边关贩些马,这几年才做起了药材生意,倒与这谢家小姐的眼疾有些关系。七年前,谢家后院走水,少爷小姐的屋子本连着,齐齐着了火。谢家老爷也是心狠,只让人将院里几大缸子水,齐泼了少爷屋子去,竟要让小姐活活烧死。      却也是天公开眼,下起一场大雨泼头浇灭了火,那谢家小姐才得了救,却不想早被烟薰瞎了眼。这谢家少爷素与其姐情深,许是有愧,自此便当起了混世魔王,撒娇使横,违逆父母。谢家小姐反倒愈发温柔小心,琴棋书画竟都通得,才女的封号倒是与其弟那桩桩劣迹齐了名的。      听月君道来这般缘故,心下了然,家家果有一本难念的经。      夜愈发深,经历了这许多事,回至家中安然躺着,却仍是失眠。想起那沈大公子的威胁,心里恼得慌,全发泄与那纸笔,写了厚厚的十几出唱词。      第二日醒来,腰酸背痛,看着那一沓纸,走笔胡写的都是片断。全的倒也是写不来的,程式步法只得让他自个儿琢磨去。挑了许多篇相宜的,作一处放着,另一叠小儿女情长的,便不打算给他看了。      正碰着旬假,昨日并今日歇着,留意起那黄花绿叶的菜架子来。细腰的葫芦,水嫩嫩的,躲在叶儿深处;皮儿沆沆洼洼的丑苦瓜,倒是毫不在意,冒出了头;更兼些圆紫茄子方个儿青椒及铺地的瓜果花朵儿,五颜六色的很是好看。      “只这最后一茬了,都收了吧。”婆婆见我看得有趣,便要邀我一齐动手采齐了这些。秋意渐浓,夏日盛行的藤蔓们都枯萎埋了去,换作明年的破土重生。想得远了,又兴冲冲起来,邀月君出来共赏这秋高气爽。      只这一点浮生偷闲,便要作祟,冲月君打了“嘘声”便拉着她朝那门口古井走去。静悄悄地看那井里红鲤倒也自由,大腹便便镇定自若,如那皇帝漫步闲庭似的。见不得它好,这次我倒学聪明了,让月君挽住我的腰,我便靠着井沿依旧拿个葫芦瓢,探身捞它。      这一次它倒也不曾作法,乖乖就范,让我有捡了便宜的错觉。抬着它直冲屋内,一手便死死按住它身子在那板上。它这才醒了神,一改稳态,使了全力乱蹦。奈何我早有提防,只提起菜刀使了劲,直将它拍晕了去。      晚上,一锅子红鲤乳白色清汤,一点自家种的生姜蒜调了味,让全家于我的厨艺大开了眼界。公公自病后吃得就不多,只这次就着鱼汤有了胃口。于是心里更加欢快,婆婆倒疑问了句“这鱼面熟”,月君也不敢接这话,只我不顾女孩子家体面放声大笑,尽是当家作主的快感。      更晚些各自回了房,我无事间,也只是拿起笔刷刷写着前世听过的唱词,实怕自己日久忘了去。      写得正欢,听“咚咚”的敲门声响起,开了门,原是月君。见是她来,便喜道:      “我正要找你”便拉着她手看这两日写的折子,月君作过花旦,自然比别人懂些。自己也不会写角徵宫商羽,便一首首大致唱给了她听。她竟聪慧,听了便帮我写了谱儿,唱得与印象中有九成像。      心底直佩服她,与她说得久了,烛燃到底积了红泪一片。夜打了两更,才想起问她找我有何事。她只定定看我半晌,只回了句“夜深了,早睡吧”,便回了房间,十分的古怪。    宝儿(上)   第二日,婆婆唤月君用饭,月君却久久不曾出来。自推开了门去,好笑她睡得熟。却不想被子整整齐齐竟似没人动过般,屋里哪还有月君踪影,慌了神,许久才见妆台上留了封信。      拆开看,竟是月君趁着天黑连夜离了去,查看四围,也不曾多收拾了东西,只少了些寻常换洗衣服,还有当日一齐作的旗袍。      心里了然,她终是沈家逃妾,虽过了这阵子风头,但仍是怕连累了我。只是担心其身上无些银两,一个弱女子在外飘泊。也是无法,就实与二老说了,都是一样的意思。      月君不在,布庄的日子也单调,沈大少好像忘了我这一回事,便也乐得逍遥自在。整日犯起顽性,自杀了那条红鲤起,心下发了狠,招猫递狗的,竟吓得周遭的小动物们见了我也要退避三舍。      又是几月时光飞逝,季节已入了隆冬。腊月十三,天寒地冻的,给大户人家挨个量身做了冬衣,布庄里便也闲了下来。师傅自是疼我,早早给我放了大假,我便仍作些整小欺弱的无聊行动。      想起那美味的鲤鱼,便想要再弄一条回来。将一根绣花针放在火烧,通红变软了,拿着根筷子便将它整治弯了。再加根细竹竿一些鱼线,我便轰轰烈烈出了门,直奔当日救起月君的大湖。      昨夜有雪,湖面结上了层薄冰,我只石头一丢,便砸开了一块。香香的米粒作了饵,往那洞里丢去。不一会子,就招来许多鱼儿游荡。想是冬日苦长,鱼儿也没啥进项,馋得紧。      裹得严实的我,手上还戴着自制了的分指手套,静享苍茫里孤钓寒江雪的安宁。倒也不贪得这鱼上钩,见鱼儿吃得几分饱了,才将实拴着钩的米粒放进洞里,这真真假假的饵,人都辨不清,何况这群傻鱼。      自觉笑得诡异,便正了色装那老僧入定,手上鱼杆一紧,眼疾手快拽了线将那鱼儿甩上岸,迅雷不及掩耳间,那鱼儿便被我摔晕了。自顾自“嘿然”笑出,揣着那鱼便要回家,清蒸红烧熬汤都是上选。      林子里路其实分明,开始迷了路也怪自己白痴,这会子早摸得熟透,一个劲儿直冲着,闭着眼儿都能出了林。也是倒霉,只闭着眼儿便出了事,明白过来,自己已摔在地上七晕八素的。只幸穿得厚,很快便反应过来,迅速起了身倒也不怎么疼。只回头看,拌着自己的竟是个小乞儿。      吓一跳,见他面色红扑扑地,仍往外呼着白气,才放心些。看他身上穿得破破烂烂的,倒也厚实,这冷天也冻不死他。于是又作了会子好人,一手抓着鱼,一手捞着他,回了家。      回到家了,婆婆倒也不惊,想这虽是太平盛世,仍有人穿不饱吃不暖的。婆婆毕竟是老人,知些法子,嘱我将小乞儿放在床里,脱了冰冷的外袄。里衣倒是上等的不沾汗锦锻,见我若有所思,婆婆唤我先搓暖这孩子的四肢。我卖力搓着那嫩白的手脚起了热,婆婆也端了碗姜汤进来,扶起那孩儿,一勺一勺小心地喂着。      这小乞儿虽未醒,也有些知觉,吮着汤儿一碗倒也很快下了肚。婆婆叫我看着,说要亲自去煮那条我钓回的鱼,这冬日积了膘的肥鱼进补最好。      那小乞儿喝了姜汤,被我裹在被里发着汗。脸上红扑扑的颜色降了去,摸他头,没有发烧的迹象,便算是救回来了。      婆婆熬的鱼汤,鲜美的味儿早传进屋子里来。这小乞儿也是饿,闻得香便醒了,大大的眼睛只望着我,加对翅膀便是中国版的安琪儿。只是一开口便坏了气氛,      “你是哪个院子的丫头?”见我不答也不理,小少爷的作派贯彻到底:“先端饭上来,少爷我饿了。”      扶助弱小的我,竟又摊上一大家少爷,这些子少爷一个比一个怪胎,全都是压榨人的好手。也不理他,只哼了一声,故意扭开了身子出门,搭下那布帘前抛下句“自便”,足以噎死了他。      解了气,到了厨房,自端了碗来喝,顺便嘱咐了婆婆,不要顺着他,婆婆便笑我与小孩子怄气。也是奔波了一早上,先前顾着那小孩子,倒顾不得自己又冷又饿的。现在明白过劲来,喝着这碗美味热汤,竟胜似神仙。      想着那小少爷,也不得偷闲,怕婆婆应付不来,便回去看着。进屋倒见得婆婆搂着那孩子哄着,床边的碗空了,许是吃饱了食困,倒也消停些。      到了晚间吃饭,小乞儿兴冲冲地下了床,上得桌来,与我们作一处吃饭。他倒也不使唤我了,只大声宣布:      “你们救了我的命,改天回府不会少了你们赏钱。”五六岁的小孩,熟络地显摆着他家慷慨,一副欠扁的样儿与那沈大少晒他家那些孤本时,如出一辙。想到这,“扑哧”一笑,连声应着承了他的恩,劝他吃饭。      饭后,他跟着婆婆给养父喂药。他倒也虚心,仔细问爷爷吃了多久的药,什么病拖了多久。小大人一本正经,与养父很快成了亲密爷孙俩,早抛了我到脑后去,亏我从林子把他救了回来。      我与婆婆在灯下做着针线活,想这小少爷也是娇贵身子,虽住不久,也得给他备些防寒衣物。婆婆给他改了件小袄,说还是我哥哥小时候穿的,一直只压在箱底的。见那小袄褔寿锻子,十分贵气,确是当年陈家还富余时的旧物。我只想着给他也做双连指手套,只缝着,不到一时辰塞了棉花缝上边,便好了。      唤他出来试穿,本不待见我,但见得手套新奇,小孩儿心性一下便被我收买了。婆婆与他穿上那小袄,裹得严实,只剩团团的脸儿粉嫩嫩的,十分可爱。问了他家在哪,他倒也不瞒我们,奶声奶气地说了始末。       宝儿(下)   原来他正是杨家的遗腹子,乳名宝儿,自小被一家子人宠着没法没天也是出了名的。杨家正是吉祥布庄的东家,管着南楚国近半成的河段漕运,布匹生意更做得如火如荼。只杨家规矩奇怪,家里娶了亲的儿子,便要出海做生意去。这海上惊险,有去无回也是常有的,只这两代,便都是寡妇。现留下这嫡亲的一脉,自然是如珍如宝,如小祖宗一般的。      宝儿说他专程出府,去找他父亲,原来古代也流行这离家出走。问他怎么跑到林子里去,他说他趁着值夜丫环睡着,从湖里游出来的。我晕了,这湖竟连着杨家里头的小湖,只他居然这么小便想出这法子来,古灵精怪的。      他说他在林子里转了有一夜了,夜里下起雪来湖面结了冰,他也回不去了,再后来他便被我救了回来。      越想越心惊,他要是被那湖水溺死,在林子里被野兽吃了,或是被冰雪冻死,又将引起一家公案。现下没得法,到了明天便送他回去吧。哄着他,一家子也很快歇了去,整夜无话。      飘飘洒洒一夜的大雪,早晨醒来,窗外亮堂堂的,那小片菜地早作了枯萎,只留些竹架子覆些薄薄的雪。本是个清凉冰莹的冬日,偏有小霸王宝儿闹腾。      只得与他说看一件新鲜物什,抱着他便去看前日定做好的四块板子。木头面磨得光滑,作了鞋样子,周边麻绳穿孔,给宝儿往鞋上牢牢系住。扶着他到那结了冰的街上玩,教了他些法门让他自己滑去。小孩子反正耐摔,由他屡战屡败,他倒也不服软,只一会子,便学得有模有样。      他嫌街面小,不尽兴,只作了主要去大湖上玩。想这湖冻上了一天一夜了,承得住重量,起了玩兴一起奔去。      湖上果是结了厚厚一层冰,使劲儿跺脚也没看它裂出半个缝儿。放了心,宝儿与我挽着手,嘻嘻哈哈地在这天然溜冰场玩乐。宝儿笑得开心极了,又说要赏我,习惯了便全部应了下来。只他回了家,定会把这些事抛到脑后,哪会想起。      湖面极宽,宝儿与我玩得尽兴,要冲那尽头滑去。用了一盏茶的功夫,我们才到了那另一端。竟是一堵黑瓦白墙隔着。宝儿说他正是从这墙下面的水道出来的,便也了然,问他想不想娘亲还有奶奶。他倒眼红红的,强忍着说不想,一看就是扯了谎的。      有心送他回去,便上了岸沿着墙走,不一会子果是有个后门闭着。用力敲了几下,有个老妈子开了门,正疑惑不解,看了我身后的宝儿,才呼天抢地直喊“小祖宗”,不一会子来了许多家丁,抱着他进了里园。      他看出了我的阴谋,只一个劲儿挣扎,隔了老远还听见哇哇的哭声。只假装听不见,转身要走,那老妈子也懂些规矩,要引我进门说话。我不想空惹麻烦,不与她多语,踩着冰鞋一口气滑回了对岸。一个人回到家,有些怅然,与公公婆婆却硬撑着说些“终把这小霸王送回去”之类的话。      却说到了腊月最后一日,正是守岁的除夕,。陈家虽是小户,也是齐备了各类名目的吃食、供享,红纸张张裁了贴各处门上。许是喜气沾染,养父这日竟能下床,还亲笔写了对联,题道:      雪花献瑞五龙鳞甲飞大地   绿酒添欢家人父子庆丰年      只这父子团圆却不能的,想起那素未谋面的哥哥,莫不是作了戏文里的陈世美,得了功名抛了家自娶那重臣千金。这样想来无甚道理,其实宁可他这样,也不愿他一人在外苦读诗书凄凉无依。      隔壁张婶子,还有给谢家贩药材的张大哥,养父作主相邀了来。一是年夜饭人越多越好,两家人各自过了显得冷清;二是张家一直来相帮度日,有心相谢。张婶子张大哥也知晓这两层意思,不推托,但还带了许多腌好的腊肉、牛肉添菜。      这一夜便过得特别热闹,张大哥为人豪爽,说了许多贩药时的见闻。却说咱南楚国镇守清水城的大将军李敬晖,年前西晋国又有一小批子军士来劫我军的粮草。李将军神机妙算,早作了埋伏一齐将这些子人一网打尽。敲山震虎,才有我们边关的一个好年。      听得李将军威武又有智谋,心里极佩服,赖着张大哥多讲些。张大哥也爽利,讲了这李将军戍边十年,自是南楚国第一号忠臣。却说将军在京中也是有府邸的,每年合该回家访亲问友享些福,只将军家里竟一个亲人也没有。      张大哥说起这个来,道了其中缘故。十年前将军妻儿从都城千里迢迢至边关探亲,也是桩惨事,半路教歹人截杀了去,都没有音讯。将军亲自来找,在那驿道边老林子里找着夫人尸身,两个女儿却都不见了。将军大恸,后查出些眉目,正是西晋畏将军威严,遣杀手报复。      张大哥说的详细,便疑道:“张大哥又不是将军府的人,怎么这般清楚?”张大哥瞪了眼,发狠道:“若有半句虚言,便叫野兽叼了我。”      婶子见儿子又犯了蛮性,忙劝道:“这会子又作什么毒誓,你说了缘由,陈家妹子自然是信你的。”      张大哥知自己鲁莽,嘿然道:“妹子莫怪,你大哥我是个粗人,误会了你意思。”一一详说,却是张大哥常年行走边关,与将军府里的李管家有些交情,聚一处喝酒聊天时听来的。      “不是我吹牛,李管家见我走得广,还托我寻将军的一双女儿,说是将军的意思。”张大哥喝了些酒,便知无不言。养父养母倒也不疑他,只听他细说,这时节养父才开了口问:“寻人都需些凭证,不知这李将军的女儿身上有何印记?”      “身上印记倒没有,只有一对传家玉两个身上戴着。”说着张大哥给我们比划着玉的大小样式,“一块题着福寿,一块题着安康。”      听到这,不禁犯晕,我身上挂着那块玉,不正刻着安康两个字么。养父母听到这,便默了声不接着问。      酒作酣处,尽了兴便各自回屋睡去。    谢家(上)   只听得窗外爆竹声响个不停,烟花也给天打着一闪一闪的亮光,心里犯疑,取下了贴身挂着的那块玉。玉上确是题着“安康”两字,不一会儿,婆婆推了门进来,见我拿着那玉,便有心说起十年前的事。      当日,一个重伤的家丁模样的男子,倒在陈家后院。婢女们清晨打水发现时,那家丁早没了气,怀里紧紧揣着的小女孩倒无恙。小女孩不哭也不闹,四五岁的年纪问不出个来由,只猜是遭了匪,便将那家丁由官府立了案,葬了。陈家富足便好心收养了孩子,起名惜年。      见惜年自小行止得体,便与哥哥世谦一处随老夫子学些诗书,一家人也其乐融融。那玉便是惜年自来时带着的,怕关系着身世,也不给她取下。惜年不记得孩提时的惨事,陈家上下都骗她说是老爷友人相托。婆婆细言如今听得张家大哥一番言辞,有九成是对得上的。      婆婆与我一一说来,最后只道不愿将我拘在此处,上清水城寻亲生父亲才是正理。听到这,我更定了决心,这李将军与惜年虽有关,于我是没半分情谊的,便说了要侍奉二老待哥哥回来。      见我说得坚决,婆婆也是舍不得我的。禀得养父,养父只说可怜天下父母心,无论世谦归来与否,里外应修书给李将军言明此事求个对证。养父说的有理,我心却是不肯的,虚应着也不着急办。扪心自问,却是怕离了这镇上无忧的生活,便只耗着。      过了正月十五,便还是回布庄做活计。一日,难得来了谢家的订单,说是给谢家小姐做新衣裳。只听得谢家小姐不怎喜华服美裳,只愿作素净打扮,但听得这次清水城里来了个九王爷,是当今皇上嫡亲的弟弟,风雅如兰,要作个诗会,尽邀才子佳人前往。这谢家小姐素有才名,自是收着帖子。即便常年作平常打扮,这会子也不得失了礼法,故有了裁新装这一说。      师傅依是携我前往,进得谢园来,几乎要与那湖水吓着。不知是不是当年的火灾留得忌讳,后园内茫茫然一片湖,错落长廊只紧依着高墙围了四周,便见不到半条路落脚。细细辩去,隐约可见烟水间一些亭台楼阁,分布如星岛般。这崔家、沈家、谢家果是大家,园子各有妙处,只那杨家上次送宝儿回去只一瞥,看得不细,不知里面又如何光景。      引路小厮只一长唤,便有一船娘从芦苇间摇橹,慢慢将船儿靠着过来。小厮与那丫环一问一答,安顿了我们在船上坐好,便摇向那谢家小姐的阁子“无韵处”。只这个也好笑,谢家小姐名字里嵌着个韵字,住处自然应叫“有韵处”,却偏偏要反其道为之,取名“无韵”。      船儿行得也快,一路见得谢家各楼都建在白玉石上,中间也有些回环桥道通着,除去这先前一点划水,各处往来倒也方便。在一个小港泊了船儿,便是“无韵处”。远远便闻得女子间调笑,近看原是两丫环在说些子婆家嫁娶互相打趣的话。      见有船来,便问从哪处来是哪儿的贵客。船娘一一细答:“给小姐做衣裳的裁缝,自然是从偏门小港划过来的。”      本也无甚可盘问,两丫环便领了我们进了楼里正厅。一丫环道“我家少爷正与小姐下棋,再等会子吧。彩儿,你也算半个主人了,怎么不备些茶水糕点。”      细辩,问话那丫环正是当日崔家小姐墓前跟着谢家少爷的那位。另一个叫“彩儿”的丫环也不服软,“你倒讨些便宜,下次我跟着小姐去你那处喝茶,也是要你亲自伺候的。”两人笑闹着有趣,只有人看不过眼,斥道:      “云儿越发狡滑了”正是谢家少爷携着其姐姐从梯子一步步下来。观谢家少爷锦衣玉饰自是风流倜傥,谢家小姐素衣淡妆却如白莲般高洁,姊弟俩人如仙人一般。      “少爷,是彩儿犯懒被我正捉着呢。”叫“云儿”的丫头也不怕,倒记着邀功。“少爷,云儿最爱轻贱人,奴婢手上的不全是活么?”彩儿正端了新泡的热茶待客,有理有据的。      “弟弟,我这盲眼的听得真切,是你家云儿平白诬彩儿呢。”谢家小姐顺着这玩笑话走,定了公道。云儿却是努着嘴:“你们都欺负人,见我没父没母的。”云儿娇嗔着,楚楚可怜。引得谢家少爷来打圆场:      “乖云儿,姐姐只打些趣儿,你又当了真。”大家于是齐来劝,谢家小姐还要来赔不是。我与师傅冷在一处,暗暗称奇,这叫云儿的丫头端的猖狂拿势竟要主子来赔不是的。      云儿一听便破涕为笑,“还是少爷最宠云儿,小姐给奴婢赔不是,是要折奴婢寿来了。面上让奴婢得了便宜,实际还是要害奴婢。”      “瞧,赔不是也赔不得,云儿越发牙尖嘴厉了。”谢家小姐看出云儿又在作戏,也有了笑意,众人你一言我一语,平添了许多乐子。心里才有了分晓,面上的宠都是假的,云儿实是拿捏着分寸给人逗趣的。想明白了,便有些怜惜这乖巧的云儿。只一回想,不明白初见云儿时,为何又笨又木。      玩笑话歇下,见是量衣的人来了,谢家少爷只说着去赏南湖新买的金丝银锦鱼,便自在地从阁子后的回廊往别处走了,云儿也规规矩矩告了退,跟上了她家少爷。      那谢家小姐为人亲和,挑料子也不忌讳看不见颜色,只细细摸去,挑着柔软舒适的就指了。依旧是隔着屏风量小姐身段,只这般彩儿上来,脱了小姐身上乍暖还寒时节还贴身的袄儿,由着我细量。却也不敢耽搁,一会子便记下了数字。      量罢,小姐重着了装出来,师傅告布庄里有事,便要退下。小姐倒也不留,只让彩儿送我们。出了楼,站在白玉石的小阶港上。望着那府门回廊,复又觉得来处飘渺。彩儿这会子倒没有唤船娘,只解了港上拴着的小舟,亲自送了我们出去。上了岸,细看那舟上竟还用朱漆写着“无韵处”,端的神妙。      想这谢家气象风韵,果是不凡。这芙蓉镇有崔杨沈谢四家人物,不知添了多少妙意,心里倒也有些迷恋,却也知不可留连。       谢家(下)   隔了几天,师傅做好衣裳,让我一个人送去。来了此处近一年,倒也不生涩这些往来。只是三件外裳,提了个盒装着便出了门。      日头有些亮,进了这谢园来,看得更细些,岸柳皆垂了绿丝,并着日的明光晃得这湖面春水一波波的莹亮,便想起“水光潋滟晴方好”的句子来。      这次仍是上回那个船娘捎带,心情有些适意。远观“无韵处”位于楼阁小岛的西端,有些红莲子草与白玉台相映成趣。小船将水儿往后拨着,偶尔惊了那成双的鸳鸯,或有一两只仙鹤飞得累了,停在湖上的假山石间细步。      春和果然景明,不曾回味便入了小港。这次也不见着丫环来接,谢过船娘便拾阶上了白玉石台。见得厅门自敞着,也自顾自进了。厅里并着左右两旁厅,几扇窗儿都开了,引些微风吹那一片片隔着的纱缦。      仍是见不着人来招呼,只得放下衣盒子,自坐着发呆。过了一盏茶时光,耐不住了,拾着那软毯儿铺就的木梯上了楼。      走尽了这窄长梯子,却听得女子吟哦的声音传来。心下一顿,望见白绸里衣并女子的绫质肚兜,随意散落在地上。隔着纱缦隐隐看得一男一女,在那床帐间交缠。并着一种暧昧萎靡的香,冲入脑里,一会子便觉得面烧耳热。回头只见着那窄高梯儿在眼前旋转,便用手紧紧地抓着扶栏。      凭着一丝清明下了楼,却不知撞破了谁的奸情,是祸非福。思想了许久只得立着身儿装那初来乍到,高声唤人。果一会子,楼上下来个人,竟是谢家少爷,倒穿得一身衣裳齐整。      这“享乐公子”果名不虚传,在姐姐绣阁里作那等事,也不避讳。他只定定地看着我,桃花眼里挡不住的狡黠。也不理会来者是客,只走近了,轻声道“怎你身上的一股子沉香这般熟悉”,便春风得意出了门。      心下寒冷,果闻见自己身上沾染了楼上的香。只当下谢少似也不在意有人撞破风流韵事,才算躲了过去。不一会,一女子下了楼,居然是面容嫣红的彩儿。近观这彩儿,也算人物风流,胜过桃杏颜色许多。她见着有外人在楼下,些许吃惊些许羞意,只一会子便消散了如那无事人一般。      彩儿认出我是前几日来的,便开了口。说是小姐与夫人出门上香去了,衣裳留着便成了。是非处不可多留,此话正合了意,出了门却不知怎么渡这湖长水,更添紧张。也不敢返身请彩儿,傻站着喝那不合时节的西风。      许久见有船儿过,只搏一搏,冲那船娘招了招手。泊近了,竟是那沈大少立在船头,依旧是玉树临风般洒脱。      心里直后悔,出门未曾捡着黄道吉日。沈无沉见是我,一丝惊喜挂在嘴角,只笑着看我。      船娘见沈少识得我,便问道:“姑娘与公子一齐从南湖正门走么?”      不敢越礼就实答了“东边偏门”。船娘便要先送沈少到那正门,沈少不乐意,只说东边景致好,便与我同上了岸。      出了谢园,他自作主张便握住了我的手。他比我高出个头,力气又在我许多,挣扎不开,随他一路行着,手全是汗。他也不说话,只掏出个帕子,俯着身替我细细擦着。一丝儿头发落在我脸上,一下下扫着,痒痒的,很自然地替他把那丝儿头发拂到耳后,他竟顿了手上的帕子,眼睛亮亮地望着我。      “你在勾引我么?”沈无沉眼睛里止不住的笑意,看得人心里温暖,如蛊惑般应了嗯。一下便清醒了,使劲摇着头。见我如此紧张,他倒也不戏弄我,转儿正了色问我戏本子写得怎样,如那私塾里查课的老学究般。一下儿便让我想起那日与他闹僵,心里芥蒂未消,冷了声答了有四五折。      他知我闹着别扭,也不恼,说要随我去陈家拿稿子。我知反对也无甚成效,便与他一路行着。他惬意自得地要进陈家门,被我挽住,眼神哀求地望着他。他脸色瞬时便暗了下来,甩了我的手,却也停在了门口。      我以平生极速进了门,拿了纸堆儿出来,还有月君注的谱,塞在了他手上。他见我确是替他写了一沓子,脸色才好些,但转眼便冷了眉眼,生生把我逼到旮旯里,沉着声道:“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      我不禁郁结起来,这些人都是强势惯了,人人都来欺负我,意气顶了嘴:“这是我家!不让你进就是不让你进。”      自己也觉着自己一把年纪,竟还耍起孩童的蛮意,与沈少一齐愣住。小心翼翼看他一眼,他竟是满当当如星辰般的笑,狡辩道:“以后也是我家了,我自可作主进去。”      便也不听我应答,拿着剧本曲词,转眼又不见了。习惯了沈少反复无常,只得进了门。埋在被子里回想,劫后余生的闷意满心满肺。      时光飞逝,不能日日精彩,反观自己仍是一个吉祥庄里的小伙计而已。若有何不同,便只能说多了一段不甚明了的身世,或钱庄里实实在在的六百两银票,只巧在这两件都与那块“安康”玉挂了钩。      有时对着那块玉儿发呆,倒也打发些时日。转眼便是二月二龙抬头,这节倒也一般,只镇子上也传些大事。说的是沈家戏班新排了戏,都是一流的角儿出场,当日晚上便要开演。      算算时间,如若是我给的折子,沈家倒演练得快。热闹自然是大家都愿赶的,只养父身子稍安养母腿脚不便,不能带二老去看戏表些孝意,便定了一家人在家聚着吃些酒菜。      只节后几天,却街头巷尾都传遍了。沈家新戏折子出了个红脸关公,老当益壮单刀赴会。知些戏的,都能哼上个调子,跟着叹“大丈夫心烈”。更有甚者,直拿镇边的李敬晖大将军,与戏里关公一处谈,同赞其气干豪云。庄里伙计们每日闲时,也常作一处议论看戏时场面:沈家酒楼里,雅间每晚竞价过了百两如何稀松平常,寻常座儿又如何难求,每日的人山人海;戏儿连演了三天,还场场满座,只听说怕角儿撑不住倒嗓子了,才歇了下来。    卖身(上)   又传了些时日,只听得沈家祥瑞戏班子,移往清水城茶楼演了几出新戏,并着先前单刀会的势头,入了九王爷的眼,封了个“豪派”的名头。耳朵灵些的又听说都城里本有个风月班子,演些缠绵悱恻的男女恋事,宫里女眷喜欢,皇上便封了个“婉派”。如今,两派齐名,大江南北无人不晓无人不知。另有书刻印这些折子戏文,人人求购,都脱了销,大有南楚纸贵之势。      听得这些,心里倒也觉平常,那些戏折子本都是经典中的极品,自然应有如此反响。日常仍是按时辰去吉祥庄里点卯,作些轻散活。又是一日完了活计,出得门来,却见一小厮上前来请,道:      “这位是惜年姑娘吧,公子有约。”不识得小厮,只得问道:“是何家公子?”      小厮倒也不明说,只言上了马车便知。心下疑惑,果见不远处停着一马车,乌蓬描金并些彩色流苏,富贵自成。眼尖看去,车辕处漆着“沈府”二字。登时明白了一二,却不知沈无沉又要如何,把柄在卿手上,只得顺势。      掀了布帘,见沈无沉在里头靠着软枕,笑意盎然。无奈,自找了个较远处坐下,马车便驶了开来。许是沈少笑累了,才起了头道:“你不问我带你去哪么?”      无语凝噎,都喜欢把人随意拘上了车,还要卖乖让人猜他心思。只闷闷答道:“不知”。      沈少似早有所料,也不理我,只骂道“呆头鹅”。便扔了一个小包袱过来,冷冷地说:“打开”。      解开那个有些沉的包袱,里面竟是四张百两银票,并些碎银。这人平白给人银子作甚,疑惑看他。他倒解了出来:“几出戏写得不错,是润笔费并些分红,一毫一厘都不亏你的。”      只这一句,又开始散发出商人重利的铜臭味来,不与他客气便收了下来。马车驶得慢,过了许久也不见得到地方,不知他到底要把我带到哪去,掀开小窗帘子一角,竟远远看得一石头城门,这马车竟早离了芙蓉镇。      不一会子,马车停了,便有那守城的兵士上前盘问。那小厮只答沈家的车子,当值的便让了道,端的有钱能使鬼推磨。进了城回头看那巍巍城门,上面题了“清水”二字。原是芙蓉镇外的边关重城。      行了这段路,夜早黑了,担心二老,只得硬着头皮开口:“这会子没名没目的,不曾告了双亲,你要带我去哪?”      沈少本闭着目养神,终听我发了话,只随意道:“什么没名没目,我与杨家吉祥布庄支会了声,你已是我沈家的卖身丫环了。”      心里大冷,想沈杨崔谢四家多有联姻,自是一体。可当初我不曾与杨家签了契,怎就把人如东西般转手,欲与他辩驳。他倒又来了威胁腔调:      “只要你想想你家亲人,契约签不签也是一样的。”      这些话顿时让人冷了心,便转了头不愿对着他。他倒马上拿起少爷的架子,发了令:“曲词儿写得好,讲个笑话来听罢。”直把我当给人逗乐子用的。      一团火在心里烧,这沈大少一时与你柔情,一时冷血,自己却仍愿纵容他,若一搏便早携了双亲逃得远远的。只这会,后悔也没用了,便正色与他说起笑话来:      “从前,有个母话梅儿,生了个小话梅。”      他见开头有趣,便也认真听了起来,见果吸引了他,继续说道:“一日小话梅坐上了马车,簸波了几个时辰,早累得不行,便与母话梅儿嗔道‘娘亲,我浑身都不舒服’。”      他听着马车二字,知我有意要影射他,但好奇心上了来,只斜了眼一瞥我。我便似得了鼓励,抖擞了精神:      “母话梅儿自是十分关切‘孩儿哪不舒服’,小话梅儿便撒娇道‘娘亲,我浑身都酸,真的’。”      沈大少听完,脸顿时冷了下来,怒气愈发作,若那山雨满楼风。      我被他气势压得不行只装了小白兔,往后缩了缩。他只一会子,便平静下来,唤我过去。我自知死路难逃,作蜗牛学步状,只动了一点。      他竟直伸了手拉我,没防备,一下便掉进了他的怀里。仰头望他,眉眼间帅得一塌糊涂,心便登时跳得飞快。      见我知羞,他脸上又有了笑,竟要替我揉肩。一下下的力道刚刚好,坐马车的酸意一会子便去了大半。      他手上揉着,又摆出纨绔子弟的样儿,低头凑在我耳旁说话:“小话梅,这个名字不错,以后就叫这个吧。”      心里憋闷,抬眼望他,他也不管我的不乐意。又转了温柔的调:“现下不酸了吧?”前后间判若两人,看着他眼神纯净,竟要将人吸了进去似的。只这一问,马车里的气氛便暧昧起来,直叹这车儿怎还不到。      在他怀里熬着,马车终于停在了闹市的一角。一齐下了车子,见是一茶楼灯火通明,门前车水马龙十分热闹。只他一进门,就有一掌柜来迎。如此来,推测这定又是沈家的茶楼了。      见我立在门口,他回转了身,笑得像春风,不知引多少女子青眼,却只看着我,“小话梅,过来。”      望着他,觉着人笑得那样好,却与人来人往的热闹那样疏离。不忍他寂寞,上前了紧紧跟着他的步子。回神,却不知自己何时已成了这样称职的丫环。      二楼正对着戏台,雅间最好的位子。他也不接掌柜亲手奉上的戏单子,只淡淡道:“让她点吧,她说好就成了。”掌柜闻声就转向了我,我倒也愿得这点自由,便指了上面自己一直喜欢的《夜奔》并那《寄子》。掌柜恭敬赞了姑娘好眼光,便下去传了话,戏台子上锣儿鼓儿便敲了起来。      倒不知这掌柜是捧沈大少的情,还是识戏人的真心真意。不过自己久不过戏瘾,也不管别人作何想,只翘首望着那戏台,盼一出好戏。 卖身(下)   戏开了头,楼下闹哄哄的人便自发安静了些。只见那台上人唱道 :      “清秋路黄叶飞为甚登山涉水   只因他义属君臣   反教人分开父子   又未知何日欢会   料团圆今生已稀   要重逢他年怎期   浪打东西,似浮萍无蒂   禁不住数行珠泪,羡双双旅雁南归”      原是《寄子》里伍子胥痛别幼子、欲独自回国死谏那一段。苍凉顿挫的曲调,凄清悲苦的唱词,让楼上楼下的看戏人,都跟着嗟叹。      一段段唱来,光照得不远处的戏台,迷蒙遥远如海市蜃楼般。看的人更似入了魔,一瞬鸦雀无声,如若一股隐形的潮在涨,无人能操纵。而转瞬间,这个一度平静下来的人海忽然热烈起来,戏就在这时候要到达顶点,如决堤般,叫好声此起彼伏,场子里又热闹起来。      “借离合之情,写兴亡之感。少不经事,却深沉如斯。”沈大少听了戏,沉吟着看我。我只低了头,不会答也不能答。他看得我久了,又起了话:“你哥要回来了。”      寻思了半会,才想通是惜年的青梅竹马要回来了,心不由带了几分紧张。      “你不希望他回来?”沈无沉似看透了我心思,转而又道:“不管如何,你既是我家卖身的丫环,便不要妄想与他再有瓜葛。”      不知他使哪门子的威胁,他对于我的感情,多半是对有趣事物的独占习惯罢了。而我,却更愿他真心来换。如果没有,也只能转身离去,享那天大地大,月明山清。只他不知,我早不是陈家惜年,自然不会对陈世谦的归来有什么期许。此刻,惟一放心的,大概就是二老有了亲儿的照顾,我便少了挟制。      心里这一些回转,反而觉得陈世谦回的正是时候,便有些释然。又偷闲看了两场戏,自在逍遥得发了困。只一迷糊,又被他拉进了怀里,熟悉的气味,便安了心睡了过去。只听得他最后一句恼道:“写的戏那样好,这会子又这般糟蹋。”      半宵的戏终于唱完了,不知何时上的马车,却也知他不会放我不管。一路在他怀里,贪得他不会与说我些威胁算计的话,便自顾自睡得十分好。至了鸡鸣时分,马车才回了芙蓉镇,停在了沈府门口。      望着沈府的匾额,便想起当日的崔家小姐与曾在此生活过许久的月君。如此来,便有些伤感,只得再三告戒自己不能重蹈她们的覆辙。      进得沈府来,依是晕头转向,终到了识得的宝剑阁。沈无沉令贴身小厮唤了管家来,他自在榻上卧着。管家来了,他便发了话,“这个小话梅,从今后发到书房,作些洒扫。住的地方,你作主便是了。”说着他自睡了去,管家便引我退出了房。      管家倒也不欺我初来乍到,领我到宝剑阁隔壁的一间院子,让我与随侍沈大少的几个丫环同住。丫环们本有个老妈子一齐管的,管家便与她说了我是少爷新带来的“话梅”姑娘。老妈子也算世故,知我不同,便也几分礼遇,单独给我腾了一间房。      “你叫我嬷嬷即可,这里虽不比京城里的府院,但也是有规矩的。你既是少爷定的洒扫书房,合该拿三两月例,若无甚大事,初一可回家探亲一日。”听得嬷嬷说话,有礼有节,也是极有家规的。      自歇着,白日里,沈大少的四个丫环都认得了,分别是那琉璃、翡翠、琥珀、珍珠。名字一个比一个金贵,就我成了酸话梅,悔不该拿冷笑话噎那反复无常的少爷,当下也只得认了。细看四个女孩儿都长得十分清秀,待人也可亲。她们见又有个姐妹来作伴,十分欢喜,与我叽叽喳喳讲着府里的大小事情。      如今,沈二少与沈老爷都不在,听说是在都城里忙着沈家的生意,大少爷便管着家里全部事务。听她们说得大少爷来,一个个都眼睛亮亮的。问少爷有没有妻妾,她们倒说这府里没有,只听说都城里给订了门亲,语气里都带些酸。      东拉西扯便说到沈老爷的九房妻妾,沈大少爷的亲母是沈家的当家主母,不过十几年前便病死了。如今是沈二少爷的母亲如夫人最受宠,随侍老爷。府里剩着的七房妻妾,只听说前段时间老爷的小妾月姑娘突然失了踪,也没找回来。别的六房都挺安分,一齐住在南边的秋影园里。      女孩儿八卦着说了会,便都去轮值当了班,只剩了我一人在小院子里无趣。到了傍晚,许是沈大少睡醒了终想起我,便唤我去侍候。进得宝剑阁,门口的珍珠儿给我指了指楼上,便小声道:“不知为了什么事,发着火。”      珍珠好心,便冲她笑了笑,一个人上了楼。依是暖香小榻,沈少见着是我,自语道:“如你这般没兄没弟的,也清净。”      知他影射着沈家二少,却不知他为何动火。依着本心回到:“有兄弟自然是好的,父母处事公道不偏不颇,便也不会反目,若为了劳什子的名利,不如让了。”      见我说的轻巧,他也不辩驳,径直丢了几本薄册子在我脚边,唬得我一跳。捡起来一看,却写着婉派风月班曲目《牡丹亭》,作者处还题着昔心二字。心里一惊,知辩无可辩,想当初写戏折子,专挑出男女恋事作了一处,怕违了本处礼教,故隐着不曾给沈大少。如今不知这《牡丹亭》怎么传了出去,再看地上另几本,竟也是一样的出处。只名头换了《长恨歌》、《琵琶记》等,想来只有月君看过,难不成这风月班竟是月君起的社。      头绪转得纷繁,更担心沈大少已明了。沈大少阴晴不定,只听得他冷冷道:“没想到你本事不小,戏折子都写到京城里去了。昔心,不正是惜字么?”      知事情果被他看穿,更加无话可说,见我不答,他语气更厉:“莫以为你哥哥中了状元回来,便有人撑腰。他早奉旨娶了玉溪公主,劝你那份攀富贵的心安份点!”      听得陈世谦中了状元,二老自然有所恃,更兼他娶了公主,心下更少了束缚。但听得最后一句,他如是看我,全身竟如寒冬腊月般发冷,却不肯服软,便答道:      “陈家本只于我有抚养之恩,如今也算报了,自是再无瓜葛,少爷不必劳心。”      见我撇清关系,他倒又好了,如施了大恩般道:“先前的事不与你算,这两日在书房写两本同样的来。”说着指了指风月班的曲折子,便挥手打发了我下去。      自己又不真是那妙笔生花,却叹自己寄人檐下只得按着他的性子走,领了这差事便在夜里搜肠刮肚苦思冥想。    阴谋(上)   夜间下起了雨,碎碎地打在檐上,梦境长长的,醒时又烟消云散。      按着沈无沉的吩咐,早早便来到了书房。提起笔写些小楷字,依然是前世一般的字迹,那我便还是我,只可惜回首早已不是那副皮囊。      戏里那样多痴男怨女,沈无沉要的两出自然也是有的,但却总写不得来龙去脉的全本,便又自作主张只交待个前情后事,挑了好看的来写。断了思绪咬咬笔头,望望窗外濛濛雨气,心底清凉平静,便又得了许多前世散落的片断。      断断续续地,如果是写,抑或是记,终完了《白蛇传》里的“盗草救夫”,“水漫金山”和“断桥”。如若要记得更全,却不愿不想。      轻轻吹干了纸上的字,想起自己原本要做一个淡离世情的逍遥子。现在陷进去了,羁留在沈家,算不算为情所困?觉着好笑,推开了木格子窗,楼下假山林立,当日走不出去,只怪身在局中自迷罢了。      “这白素贞,倒是痴情的妖。”一转身,又是无声无息的沈大少,细看着他,记不得他的眉眼,又似记得。      “白素贞自然是好妖,也应得幸福,只是苦了为人作嫁的青蛇。”不愿看他,自又面着窗。      “妖与人一般,自是要享应得的,不应强求。”他看开,话语如窗外凉风般。      “那沈无沉应得什么,不应得什么?老天与你明示过么?”笑着转身看他。他脸色转了怒,半刻又是无奈:      “我应得的很少,不过一条命,并一个知己罢了。”      “这样说来,我不能救你的命,也不是你的知己。我们俩没有半分瓜葛,对不?”沈无沉听得我问,微微笑了起来:      “你自然可救我的命,你也自是我沈无沉今生惟一的知己。”      “你说过许多,也见你反复无常,但还是忍不住信你。”自己笑了笑,停留的希望他再一次给了,却不知能持续多久。      “不过十五六的女孩子,怎么如此多疑,如那惊弓之鸟般。”沈无沉又换了温柔面孔,走近了揽我在怀里,“我给你一样东西,你便知我所说非假。”      说着,他展开手:一颗紫色透明的珠子正从手心一点点渗出。心底看得赅然,望着他惨白的嘴唇,又十分担心,终见那珠子离了手心,手心竟自愈了,如无事般。      “莫要担心,这个紫珠子,是沈家传世的绿魂珠。”他见我满是忧色,笑吟吟地解释,“虽说是绿魂珠,却是紫的,每世都植在沈家嫡子体内。”      “他不知道,以为父亲真会把传家宝给了一介倡伶,更可笑的是,他以为绿魂珠一定是绿色。”沈无沉说这些,知他影射自家弟弟,见他又转了话,道:“你若是我沈无沉的知己,珠子自然可进了你体内。”      说着,便轻轻摊开我的手。手心一股子热气,再展开时,珠子已不翼而飞。沈无沉笑道:“你果是恋我的,从此便不要再任性,想着离开我。”      心底讶异,翻看自己的手心手背,果不见了那颗大紫珠子,只是进了身却并无异样。      见我惊疑,沈无沉又冷了脸,抱着我的手紧了几分,又是那样的威胁:“你若负我,我便杀了你。”说着,拨弄着我耳边的发丝,一股子热气,不由得脸烧了起来。知他又在逗我,不由得怒从胆边生。不及发作,他便自离了开,手上握着的竟是我颈上挂的玉坠子。他笑道:      “这个给我,算是交换定情信物了。”说着自顾自走了,剩我又喜又悲,他真心拿珠子来换玉自是好的,如若作假,在那钱庄里的银子没了信物取不出来,便不知如何逃出升天了。      过得几日,果是初一休一天的假。想起沈无沉给的润笔费还有几百两,又有些依靠,思来想去还是存进钱庄安全些,便收拾好了出了门。      没有了玉,只好画些鬼符作记号。钱庄伙计看不懂,我也不与他解释,只他不知,我写的是花体拼音“xinian”。      钱庄离着吉祥庄不远,想看师傅,刚进门,竟听得师傅离了庄子走了。心底黯然,又复回了陈家,张大婶子说是陈家状元接了二老去清水城里享福了。这下心里全是满当当的凄凉了,果人有悲欢离合,却不知再见是何时。      有些失魂落魄,早早便回了沈家,进得院子里,只钻进被子沉闷。到了晚间也不愿出去吃饭,傻傻地想些缘来缘去,自己总是这样在意伤心。      到了半夜,不知是谁不敲门便进了来,直奔着床在我身边躺着。屏了息不敢动半分,才听得耳边道:“惜年,你莫要装了,进了门我便知道你在。”听着声原是沈无沉,心底莫名就放了松。      他也不让我答,自转身朝着我,很自然地把我揽在怀里:“第一次见你,觉得你又聪明又笨。”他自笑了笑,暖暖的气呵在了耳边,不由得又脸烧:“后面看你女儿家维持生计,虽艰难却看你快乐,不自由便喜欢上你。”      “越到后面,越舍不得放你走,所以半抢半威胁把你骗到我身边。”他自说着这些话:“知你也是恋我的,心底很快乐,但也知道你不喜欢我拘着你自由,很想走。你愿意陪着我么?”      心里知他如此坦诚已属不易,便点了头。他这才放了心,宣布似的说:“我今晚睡这。”说着抱着我如抱着娃娃似的,沉沉睡去。只留我在那里被拘了身子,十分不耐,夜深了倒也睡着了。      第二日起来,他早不知去了何处,自己起了身却是酸痛不已。再过得不知几时,琥珀进得门来,要服侍我洗漱,不由心一跳。琥珀说道:“姑娘自进来,大家便知你与我们不同,少爷昨日宿在这里,你便是少爷的人了。”      想这沈少尽给自己添麻烦,如今这院子里只怕再没有真心与我说话的人了。但想这也是自己选的,便也一一受着。      又想得琥珀性子是四个丫环里头沉稳些的,她来顾我,却也是极好。步出了院子,在假山里迷些花草细水,见她步步紧随,反倒生了不自在,便让她退了去。      近看这些石头多是玲珑多窍的太湖石,听些呜呜的风声过,再看些藤萝绿意,心情很好。自在走着,画些阿拉伯数字,依次地一个弯两个弯,有些趣味也不痴傻。在这里住着,总不能令人如灯塔般在高处守着我。      等画了六十四处,竟走到了另一头,笑自己还不曾见着别处景色,便随意入了一处门。转了一些长廊,见一处闲院,竟题着“无沉”二字。心底好奇,刚要推开门,却听得里面传了一女子的声。       阴谋(下)   但听那女子道:      “这“安康”玉,与云儿的“福寿”倒是一对。如此来,李敬晖也算落了我们手中。”顿了会,女子继续道:“沈郎,你是从哪处得的。”      “听伙计说是一个女子抵在沈家当铺里,恰被我寻着了,只人却一时找不着。”女子口中的沈郎竟是沈无沉,只听得他半真半假,联系女子所说,不由心惊。      “如此也无妨,只拿着两块玉,便算得了手。只当年拘着云儿,却不见了另一个丫头,倒是她命大。”再听得云儿二字,猛然想起这女声竟是谢家小姐!      “沈郎,等了结此事,我们便锁了芙蓉镇,双宿双飞。”      再听已不知觉泪流了下来,只一退便跌坐在地。门一刹便开了,端的是沈无沉并着一脸冷色的谢如韵。知是撞破,再不愿多言语,只定定看着沈无沉的脸上,些许惊疑,些许关怀。      “琉璃,只让你砌壶茶,怎么就摔了。”沈无沉暗暗怒气,见我呆坐着,他继续喝道:“还不退下!”      再见得谢如韵脸上杀意退了去,沈无沉自在编他的戏。      想当初自己拿着玉去钱庄作信物,便早被他们得了消息,如今落了牢网失了玉,也是活该。想清了便应了声:      “是,少爷。”只这声音不由得哑了,再看着沈无沉脸上的释然,看着他携着谢家小姐头也不回地离去,心底只有死静。      自傻傻沿着弯儿绕转,终又迷了路,不愿再走一步。慢慢蹲下,看着小水潭里鱼儿自在游着,心底难过得胃疼,如失了感官般,泪珠却一滴也不愿落下了。      摊开手心,只想当日所谓的绿魂珠,是个戏法罢。他的手覆着我的手,珠子自可再回了沈无沉体内,我竟信了他心意相通的鬼话。      如今玉被夺去,自己又拘于此处,空陷了一局死棋。若有活路,只剩一条,想着便缩着身,任自己靠着石头角落沉沉睡去。      再醒来,只听着不远处吵吵嚷嚷,终歇了些,却听得琥珀喊寻着小姐了。再过了一时,迷迷糊糊的,被人抱起,淡淡的香却是他的,便不愿睁眼。      终回到了小院,他竟直用脚踢开门,唬得我一跳,再着便躺在了柔软的床上。贪这一刻安然,耳边却听得翡翠儿的声:“少爷,琥珀姐姐思量姑娘走不出假山,故随了姑娘的意,谁知竟出了错。琥珀如今跪在门外,请少爷处置。”      沈无沉只不言不语,抚着我的脸,良久:“翡翠,你求姑娘吧,她饶了便饶了,不饶琥珀便去帐房支些银两,离了沈家吧。”      听得他如此作为,竟还是要胁,不由流了泪,冰凉凉的滑过脸。沈无沉见得如此,才作罢,怒声赶众人。      “翡翠代琥珀谢姑娘。”不卑不亢的,翡翠答着,并劝了门外琥珀一齐走了。听得这些,叹自己又结下股孽因。      终耳边少了人声,听得院子里夏虫乱响,沈无沉自脱了衣裳便上了床。同衾虽好,却未必同心。他依是搂着我,我只不愿动,他抚着我的眼睛:“你不要乱想,我全是为了你好。”      听得这些不禁冷笑,拿了玉威胁李将军,若真为父女,岂不替惜年不孝;若李将军就范,作些危国之事,岂非不忠;他与谢家小姐,姻缘天成,前日来一番,自是哄了我的玉罢了。      见我仍不愿理他,沈无沉也不辨解,轻柔地摊开我的手心,解了我头上惟一的一支钗,只听得他吃痛声。不由睁开了眼,见得他手指上被钗扎出了血珠。他笑着,“你终愿看我,我不骗你的。”      说着,他将手中的血珠子滴在我的掌心,不多时,手心竟如他上次一般,也露出半颗紫珠子。惊疑不已,他收起了指尖,紫珠子便又渗进了我的手心。      “旁人不知,四家关系非浅,但也有纷争。若我不争取谢家,便难保家业长久。”他抚着我的眉:“无论如何,今后,再多的女子进门,只你一人是我的妻。”      听得如此,终不免新人旧人同在侧的结局,只此刻仍作了天真女孩模样,嗔道:      “你以后不可以再骗我。”      沈无沉见我终开了口,得一圆满,自可锦上添花,温柔道:“不骗你,话梅儿”      一夜便相拥而眠,青丝纠缠。      第二日醒来,珍珠正服侍着沈无沉洗漱,琥珀不罪,便仍由她与我一下一下梳着发。沈无沉在镜面里,微微笑着,听得他屏退了琥珀珍珠,站在我身后,用镶花桃木梳细细与我解了每一处的纠结。瞧他认真,不由得自己眉眼也有了笑,但看得镜里的人儿,全然不是自己。      一齐用完早饭,俨然举案齐眉。想起未起谱的戏词,便问府里谁善歌。沈无沉点了琉璃侍候,便与她唱着每一句每一段。      白娘子并青儿,自金山与法海一战败下阵来,路经断桥。想如今身怀六甲,丈夫相负,触景生情心酸不已。不料却偶遇了趁乱逃出的许仙,青儿不由执剑质问。许仙自知理亏,跪在娘子面前认错,终破镜重圆。      可惜戏只是戏。终唱完了一字一句,琉璃添了谱。自望向窗外亭台楼立如那金丝笼般,耳边依是余响。      “啊呀鸳鸯折颈,空辜负海誓山盟。好教人泪珠暗滚。   阿呀!怎知他一旦多薄幸!   怎不教人两泪零?   无端抛闪,抛闪无投奔。   我细想前情,好教人气满胸襟。   凄清,不觉的鸾凤分。伤心,怎能够再和鸣?”    诗会(上)   白日里时光轻漫,用了午饭,沈无沉携珍珠翡翠出了门。只留下话,明日派马车接我与琥珀,独落下了琉璃未交待。      不解其意,便只得定了心,闷闷地看些书。到了晚间,打发了琥珀。还不及宽衣,便被人架了把冰凉的物什在项上。      想来自己命苦,不止被一个算计。只得开口问道“你是何人?”      那人也不答话,压低声反问道:“你是谁?”      听得问,虽辨出是男子,但其刻意变声,不得要领。只如法炮制了沈无沉的话,答道:      “我是沈家的丫环琉璃。”      外人不知,自然不分晓。只这男子精明,沉声道:“说实话,再使诈欺瞒,小心我要你的命。”说着,那冰凉的铁器压得项处紧了几分。      知其必与沈府相熟,不然怎一眼便辨得沈大少贴身丫头。难以对付,只半真半假道:“我一来,少爷便给我取名琉璃,与其他三个姐姐一齐侍候他起居。”听得我如此说,那男子才放了匕首,转身看他,黑衣黑裳并蒙着脸,无从认得。      见他思索半刻,便从怀里拿出一张纸,问道:      “你可否识得这图?”      细看,纸上竟是我当日交给钱庄的玉坠子图样。知其有备而来,但沈府森严不知怎么走漏风声,心底疑惧,只答“不知。”      “你不愿说实话,没有关系。”说着他自揭了脸上的布,竟是谢家少爷谢奇安,“莫要疑,我只是替云儿寻她的妹妹。”      还未说完,竟听得琥珀敲着门,高声道:“姑娘熄了灯,歇了吧。”      知其问的蹊跷,见谢奇安又紧握着手中的匕首,似要发力。他谈到云儿,不知其是敌是友,但如今需得保他。于是应道:      “看些书晚了,我这就歇着。”说着灭了烛火,门外的人影停了会,便离了去。      这时,谢奇安才顿了心,复蒙上脸罩,道:“来龙去脉以后再与你说,如今你且好好住在沈府。今晚的事不要声张,我定能保你平安。”说着从后窗自离了去。      轻声扣好窗,免落了蛛丝马迹。自在暗处想着前因后果,谢奇安如此快便得了消息,必是有了内应。只这沈无沉除了四个贴身丫环,平日见的小厮管家也多,不免头绪万分。再思琥珀,今夜问门,有意无意,实难断定。      如此罗网密织,张网的人不止一个,心底烦恼难眠,第二日便起得十分晚。琥珀早在门外候着,用完早饭,便依沈无沉昨日吩咐,一路引我至后门上了马车。      琥珀连日来,只依着丫环本分,倒不愿与我多说话。想她年龄顶多过了十七,却如此老成,多半是怪我当日连累她。与她在马车里一处坐着,便无中生有地找些话题。      只她问一句答一句,十分无趣。直问了珍珠三人与她是如何进府的,她才肯细答道:“我们四人当年才十岁,都是家里没了生计,被卖与牙婆子手里。颠沛流离至了沈家,少爷待我们宽厚,才得了安宁。”      听她情真意恳,想确是如此,只怜她们当年被人典卖,如今全成了忠心丫环,不知值与不值。再问得她,“少爷带我去清水城何事?”      她不多答,只如走板官话一样道:“姑娘去了便知道。”      知其实不愿与我多语,也不强求,拿起一本论语翻,一页页细看,恰至一处,见子曰:“道不同,不相为谋。”深得吾心。      终马车停了,看那门额,原是清水城中沈府的别院。进得府来,并不见沈无沉,只珍珠候着。见着琥珀与我,便引我们歇在一园子里。再问得话来,原是少爷携翡翠出了门,晚间便回来。      奔波了半日,先问起了有无热水沐浴。珍珠儿也算细心,早令人备下来。宽衣解发泡在水里,自十分惬意。欲着外衣,却见得珍珠备了琉璃常穿的粉裳,心下了然。      出得外间,琥珀在桌上布些小碟细菜,十分温馨。但想得她们心里大概不愿,又几分怅然,只闲闲吃了点,便又缩进房里继续看我的书。      果倒了晚间,听得外间琥珀喊着“少爷”,便知沈无沉回来了。竹帘子轻响,抬头正是他无害的眉眼俱开,似有乐事。      只他一下便坐在我身边,抢了我的书,笑着说:“今晚正是九王爷备的诗会,你随我去凑热闹如何?”      不知他在算计什么,笑着说:“不去,我只看我的书。”不知不觉语气里带着一股子恃宠而娇。      他见我如此,知我故意,便又道:“你不去,只我和谢家小姐,你放心么?”      见他出语相激,戏要做足,只轻嗔:“你与谢家小姐自去了,与我何干。”      “你若不去,我便不去了。”说着他便起身要走,知不可再演,便道:“我去!”拦得他脚步,若早有所料般他恰转了身,道:“只有一样,你今晚是我的琉璃丫头。”      再多时,翡翠与珍珠便一齐来侍候沈大少更衣。见他,皎如玉树临风,自散发冷夜明月的清气,当是女子心中的良人。只再看他眉眼嘴角,却见得淡淡的冷漠,心中又不由警醒。      束发整冠,揽镜照去,风华不掩。恰小厮备好了马车,他便携了我与珍珠出了沈府。      自又是一路的热闹红尘,晚间集市高楼灯火初上,明亮如昼,不知何处曲歌自响,十分悠然。再一会,突得听一声“轰”响,掀小帘一看,天上亮着一段段绚烂的烟火,并着连绵欺耳的爆竹声,端的热闹,细看竟是马车恰经过一家刚开张的新店。      如此繁华,自然也带着心喜。一路目不暇接,转进一处人烟稀少的宽街,行得一盏茶时间,终停在一位大院前。下了车看得那牌匾,自又是另一番书法,天成的贵气,题着“清水行馆”。门前站着侍卫森然,并停着许多宝马香车,便知到了九王爷的下塌之处。    诗会(中)   小厮递了名帖,侍卫恭敬,引我们一行人至后园中来。远闻得乐声飘飘,近看莺歌燕舞,十分热闹。      沈无沉入了座,我与珍珠自站在他身后。只见这席宴也摆得巧,低树相隔,回廊暗送,宾客尽得其乐。但见园中略高玉台处,设了三个席位,睥睨众生。左侧所坐之人乃一戎装武将,忠勇之气浩然;右侧则为一纤弱书生,温文尔雅气度翩翩。只中间一席空着,大概便是那九王爷之位。      不多时,乐声渐息,舞伶退去。只见一束冠男子前呼后拥,登得玉台,直入主座。细看他,锦袍玉带,举手投足间皇家贵气自不可掩,便是那九王爷了。      众人起身行礼,看那九王爷不过二十虚龄,倒也举重若轻,言语得体,不失皇家威仪。场面话终被清水城大小文官说尽,又道边城武官众多,虽粗放些,但也有一两个善逢迎的,拾人牙慧,粉墨登场。歌功颂德的话听得耳朵生茧,站得便不稳了,沈无沉见我不耐只轻轻一哂,我心有不服,不多理他。      终熬出了头,九王爷发了话,道了正题:      “昭武盛世,南楚国城安民乐,众文武官员、乡党富贾功不可没;又恰逢今日天朗气清,故以本王三分薄面,邀在座众人齐聚一堂,以诗和兴,成就一段佳话。”      话声未落,自又是和声一片,宾主尽欢。宴饮初开,宫娥穿梭,美酒佳肴倒也精致。酒作酣处,王爷趁兴又发了话:      “如今边城太平,本王前日游这清水夜景,街市发达,繁华不落京城之后。”王爷沉吟,举杯虚敬众人:“如此,今日便以街市所见所闻开第一题。”      话罢,王爷右侧书生起了身,不卑不亢道:“世谦不才,起诗一首,权作抛砖引玉。”      听得那书生自报姓名,不由多看他一眼,他便是状元郎陈世谦,惜年哥哥。如今他已是功名加身并美人如玉,自是志得意满,负旧人也是人之常情。幸我非惜年,不曾期许,便只静听他吟道:      “夜市长灯照碧云,高楼红袖客纷纷。   如今不是佳节日,犹自笙歌彻晓闻。”      吟罢举杯自饮,众人纷纷赞状元郎气度潇洒,文采高妙。九王爷见状元郎助兴,自然面有悦色,赞其“取景新巧。”      心内暗想这陈世谦敏才捷思,科考中独占鳌头也不为过。倒不想沈无沉又哼了一声,看他脸色阴晴不定,不由得有些好笑。      再看宴席中自状元郎起了头来,便有人纷纷喝诗。王爷见得如此,自是越发欣喜,道:      “今日诗会以文取乐,为增雅兴,不若设个彩头。”言毕,九王爷取出腰间玉坠,“此玉为先皇所赐,得头筹者,便赏与他。”      说罢,文房四宝齐备,细香点开。众人摩拳擦掌,跃跃欲试。沈无沉桌前也有一份纸墨,但见他倒也不急,只唤得珍珠上前研墨,又唤得我上前执笔。拿笔的手都酸了,却还不曾听他赋来。看那香已燃了一半,心急瞪他,他倒心平气和,只得好言提醒:      “少爷,墨磨好了,您开始赋吧。”自觉低声下气,十分委婉。但见沈无沉如大梦初醒般,道:      “琉璃,你少爷我刚赋了一首绝妙好诗,你竟没听到!”珍珠不解,替我辩道:      “少爷您刚才没出声呀,哪来的绝妙好诗。”但见得沈无沉装傻作痴:      “胡说,偷懒的丫头,你少爷我明明赋了。”说罢,只见他面有狡黠之色,心下已明了,听得他转言道:“现下我也记不得了,琉璃你就代为一首吧!”      果是中了他的埋伏,我不由得头皮一紧,心内惨然。回想一路所见街景繁华,名篇不少,却多有典故附加。如今时间限短,实难谋篇。      眼见那香一寸寸化灰,只咬了牙,管它是诗是词,便提笔写来陆游的青玉案。刚顿了最后一笔,便有一太监在台上报了时。沈无沉还未过目,那纸便被收了去。      只见得台上王爷一张张过目,我心如鹿撞,如那初次赴考般忐忑。终他翻看完毕,将其中的几张交予了其右侧的状元郎。终听得王爷开口:“我朝果人才济济,何愁边患不绝,这第一首当推李将军所题,”      且见两宫娥升起一大幅丝帛,飘然空悬。王爷虚请,李将军会意,上前执笔挥洒:“玉剑浮云骑,金鞍明月弓。 烽火夜似月,兵气晓成虹。”      但见得将军笔走龙蛇,十分的洒脱,而诗意里更是气势难挡,众人皆齐贺将军高才。但见得九王爷道:“将军心系国家,所见所闻自是铁马兵戈,气势非凡。”说着,拿起手上一卷道:      “如今本王手上还有一首,乃闺阁女子所作,观其才气,可谓巾帼不让须眉。”      语落,见得一女子从那花丛中走出,盈盈一拜,如那弱柳扶风,不正是谢家小姐。可叹她双眼失明,心比天高,转念又想起她与沈无沉的阴谋计量,果应了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的俗语。      只见九王爷亲下台来扶,众人见一盲女得如此恩宠,唏嘘不已。在旁冷观,思这窈窕淑女君子来逑,各得其所罢了。      再看,谢如韵已走到玉帛前,其书若美女簪花。只见她写的是:      “万国笙歌醉太平,倚天楼殿月分明。南风一扫战尘静,西入敌都到日边。”      听得来,果与李将军的诗异曲同工,气势则更甚一筹。众人自又起赞谢姑娘抱负不亚于男子,实属南楚国第一才女。 但听得众人品评声不绝,九王爷复又拿起一纸道:      “清水通衢十二陌,出入九州横八极。春风开花不易得,一醉何必封公侯。”      听得这首诗来,心情不由好了许多。如此抛洒功名,自又将场内众人讽了去。王爷见众人脸色难看,正色道:“诗论好坏,莫揣偏颇。”说着将诗抛与状元郎,道:“世谦兄,不如品评一二。”      不知内情,这王爷将这诗交予状元郎,明眼人不由疑王爷讽其攀龙附凤。只陈世谦应了诺,脸上并无愠色,道:“写诗之人情境高远,傲然出世,”顿却会,复又道:“只国家安危,匹夫有责,好男儿志在四方,岂可独享一方安乐,置万千百姓于不顾?”      众人哑然,只九王爷突地高声道“妙”,终解了一盘冷局。九王爷倒若无事般,拿得手中最后一张道:      “建功立业自是男儿一生抱负,但见得我手中有一妙公子,不爱江山爱美人。”说罢自起吟道:      “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   宝马雕车香满路,凤箫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   蛾儿雪柳黄金缕,笑语盈盈暗香去。   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听得此诗,场内人竟自沉默,寻寻觅觅,知己难得。见得众人皆有感,王爷笑道:“这首格律清新,倒不像诗。沈家富甲天下,不想出了个多情种子。”说罢,又有两宫娥升起轻帛,笔酣墨饱,复又有一宫娥前来相引。      沈无沉深看了我一眼,便如星月出云般,临风急书,鸾飘凤泊令人倾仰。如此来,他出尘风姿又不知醉倒几处莺莺燕燕。      心内暗酸,但想得未来长久,便终要离了他去,方觉释然。再看得他回座,手上拿着的正是九王爷赏赐的玉佩。他倒不惜,只暗处扔与了我,不再多语。       诗会(下)   几度重题,命了乡情,命了边塞,春花秋月自是不落。见众人诗兴不减,如那八仙过海般,各显神通,端的有趣。只沈无沉没再让我作诗,倒亲自提笔写了些平常的交了卷,终蒙混至月影西斜。      酒兴将尽,王爷道:      “今日诗会,一是,集众人庆这太平盛世,二是,贺将军生辰。”说罢,举酒起敬。众人这才得知,此宴恰会李将军四十七小寿。一时间,祝词祷句纷至沓来,将军本有些古板,这时倒也承情,一一回敬,端的好酒量。      但听得毗邻的席上客疑道:“将军身居一品,竟无人知晓其寿辰?”      另一同席之人细细解来:“听说多年前,李将军的妻儿遭歹人杀害。至今将军仍是孤身一人,无有家人陪伴,庆贺之心自然淡了。”      听得心里也有些感触,想自己孤身一人,那块安康玉且不论是真是假,持玉投靠将军府,自然也会收留。只如今玉已被沈无沉谋了去,便又断了一条逃径。      一恍神间,一名身着鹅黄长裙的女子低头福身,婷婷立于玉台前。纤纤手上捧着的漆木锦盒与侍卫交去,直转递与了将军。更见得将军打开盒子,面色极惊。      将军反应有异,众人的目光自然便被那场中的女子吸引,窃窃私语间纷纷暗揣其内情。将军方定神,便急追问那女子道:“此物从何而来?”      但听得女子禀道:“此乃我家小姐随身所携之物。”      “你家小姐?”将军若有疑,更呼道,“快请你家小姐上来。”      “诺。”那女子退下,近看,居然是谢家的云儿,再转眼,上来的果是谢家小姐谢如韵。      只听得谢如韵温言轻禀:那物什是她自小所携,幼时如何被牙婆子贩至谢家,谢家怜其聪颖,如何又收养为女儿。如此这般那般,我听得蒙蒙然,脑中却又似有一点亮聚在当口。      正反复思计间,听得将军长啸一声,竟老泪纵横,道:“我儿!”说着,走下台来,扶起谢如韵。只见将军手上所拿,那一红绳系着的玉坠子,与我曾带的安康玉丝毫不差,一时竟全醒悟个中原委。      再转而,听得将军对那谢如韵极是温和:      “我儿,你这块福寿玉好好收着。”      血战沙场的将军,脸上竟带着一股慈祥。谢如韵福身领受,行止间,毫无破绽。      我细细想来,前日沈园中谢如韵与沈无沉那番言语,便断定谢如韵如今冒用的福寿玉,自是云儿所携。扮将军亲女,所图为何,自己此刻竟无力拆穿。      再斜眼扫得沈无沉,谢家小姐上前认父,他脸上只一瞬的讶色,转眼就消得无影无踪。叹他始终是有份的,心里不由愤然。      而在场众人听得将军所言,皆受震动。见将军若喜若悲,确凿了信,便有人开了头贺将军生辰,老天有眼,父女重逢。一瞬,便庆贺声此起彼伏,不绝于耳。我心内不由冷笑,自看他们如何指鹿为马。      台上的九王爷从头置尾,倒从未有过半点疑惑,仿佛这一切都是他导的戏。只听得他锦上添花:      “谢家如韵,才华皎皎,堪当南楚第一才女之名。父女相认,更可喜可贺。”王爷说得此,众人皆称是,王爷转向谢如韵道:“如此来,今日诗会最后一题,便由你即兴作一首吧。”      谢如韵得令,竟颤声诵道:      “火山五月行人少,看君马去疾如鸟。都护行营太白西,角声一动唤天晓。”      心里一听,不由叹这谢如韵作戏如此之真。字里行间都是赞李将军一往无前的英雄气概,更赞其所领之军气势非凡。只见她吟罢,盈盈拜倒道:“将军功高,如韵十分倾仰,今日相认,愿得承欢膝下。”      一时间,文官们相类的溜须拍马之诗不绝于耳。将军倒没有如何欣喜,只一一抱拳受了。观那高处王爷乐见其成,状元郎倒似若有所思。      思谢如韵一番作为,若得不知,真是父女情深,却恰恰因为我知晓,故不由得惧其城府之深。只她如今手段用尽,情形愈加扑朔迷离。如今,若玉真为信物,李将军也算自己的亲父了,置其入他人的阴谋而不顾,情何以堪。不由得冲动,迈步上前高声道:      “我家公子也有一诗,送与将军。”      只见将军与众人皆有疑惑,便一意站着,将军允了,顾不得其它,道:      “西国江山入战图, 生民何计乐樵苏。 凭君莫话封侯事, 一将功成万骨枯。”诵完不管身后沈无沉作何表情,也不管在场人如何惊异,只继续道      “公子令我禀明将军,将军慷慨功高,但请莫忘冲锋陷阵的万千无名军士。”      说罢,退回席位,隐在树丛间,心中几分忐忑又几分决绝。沈无沉只轻哼了一声,终起身上前托了家中有事,领我与珍珠先行离去。      上得马车来,沈无沉在那闭目养神,也不发一言。珍珠知我们又闹上了,劝了只自讨没趣便掀了帘与赶车的小厮一处在外边待着。      见得他不阴不晴,一路两人待着也无语。终回了沈家别院,翡翠与琥珀早在门口迎着,正要各自回房歇着,沈无沉压了声道:      “逃去哪!先去书房候着!”      听得这话,一颗忐忑的心终被生生打入了冰点。无它,只得硬着头皮继续跟在他身后。夜自深了,几处明灯照着闲庭细廊,困意重重,迷迷糊糊终跟着他进了一处阁子。一恍神间,珍珠她们不知何时早退了出去。      “你倒是越来越无法无天了!”沈无沉眯着眼,声音不怒自威。半是未醒,半是本着众生平等的信念,心中倒并没有一丝的畏惧。      见我如木头般,沈无沉不知何时走到了我面前,语气冰冷:“玉还在我手上,只要我不让你离开,你就休想做什么千金大小姐!”      听得他如此三番五次地提醒,竟觉得十分好笑,便不理他,只低头立着随他教训,不知何时,竟自入了梦,会了周公。    压境(上)   再醒来日已上了三竿,依是琥珀在外间候着。喝完一杯暖茶,想起昨夜自己的任性,不由得几分后悔。望着窗外的细竹,想他于自己的感情,时而模糊时而宠溺,自己随之心暖心冷,都是这样自然。      琥珀立于一旁虽然冷淡,心地却是好的,见我呆呆的有心事,便与我说李将军今早递了帖子过来,少爷难推辞便携着翡翠珍珠去了。如此,反觉自己心眼太小,继而想问她琉璃的去处,又觉不该,便又作罢。      日子细长难以打发,与她一问一答,知她会弹琴,便觉得十分好。只是又有几分小心翼翼,问她可否介意唱一首曲子。她倒有些讶色,只一会便沉静了,取了九弦的琴来,细心净手焚了香,方拨弦起弹。不由暗叹沈无沉的四个丫环,都是有着玲珑心的妙人。      一首绵长的曲儿传来,带点温和忧伤的意味,仿佛有个故事,听着竟就纤细敏感起来。      何时,传来一声稚嫩的声音,      “曲伤,不宜耽之。”      寻声望去,门口站着一位被丫环簇拥的小少爷,竟是冬日救起的宝儿。想这沈崔谢杨一代代的联姻,宝儿出现在沈家也算是访亲友了,并不奇怪。细看他个头长了些,越发的粉雕玉琢,说话倒是依旧有板有眼。      “我回了家,过了许久去寻你,听邻居说你家搬进状元府了。昨夜在宴上见你,才知你跑到我大外甥家里了。”      听此不禁几重疑惑,宝儿小小年纪,昨夜竟也在酒宴上。若在,自然认出我,只不想他次日就来兴师问罪。      琥珀见我奇怪,与我耳语道:“宝儿少爷的姐姐便是沈无沉的母亲。”听得此,心底觉得这代差十分有趣,便说与宝儿自己如何就成了他亲大外甥的婢女。      宝儿沉吟半天,开口道:“我亲甥儿如此将你劫来确是不对,只是他的事我也不大管。”说着还皱起他的眉头,继续道:“若我跟他要了你,你愿不愿跟我回去?”      心里好笑,杨家与沈家并无差别,便回他道:“此处别处都一样。”      他听罢似有疑惑,竟语出惊人:      “你是不是被我外甥迷住了?”说罢自言自语:“如此来也不怪你,多数的女子见了我外甥,都是愿意以身相许的。”      眼睛不由得睁大了瞪他,哭笑不得,他摆摆手,只说改日时候方便,找我解闷,说完便携着他身后站的四个小丫环走了,只留我有些发傻。琥珀倒半点不惊,只说宝儿少爷从来便是如此,别人初见时都有些惊异,日久了便好。      听得如此,便又想起冬日遇见的开心欢笑的宝儿,十分的感慨。      更深夜漏,沈无沉才得回来。见他十分疲倦,倒也没有与他说宝儿来访的事。只他自开了口,问道:“你认得宝儿?”      便答了:“宝儿一日离了家迷路,在湖边恰被我救起,交情浅薄得很。”      他似满意我的回答,道:“宝儿今日与我要你,只你算有良心,并未答应。”      听他说话,见他每日如此犯病,倒有些不忍了,答道:“此刻我在你身边,便于你我都是好的,来日苦长,强求不来的。”      他见我论起禅来,略有些厌倦,便摆手,唤我与他倒与热水擦脸。水自是早备下了,再兑好时,却见他竟自睡着,眉眼十分温和。叹气,拧了毛巾与他细细擦着脸。见他未醒,便与他脱了鞋袜,细致盖好那床薄被。      收拾好许多,想自己如今也是他的贴身丫环了,确是应守着他,便退至外间躺着,心底实在无意义于如此,想沉沉睡去,适得其反久久难成眠。      便直拿了笔墨写自己喜欢的小楷字:      “寒流袭港驱车往地老天荒,横行直闯车闪过白加道旁,山顶观赏到的世界在发光。   曾经某某在旁,围山腰一圈探访。   为何夜色都因商厦变金装,为何望海可使人望到舒旷,风吹树树林惟有弃掉黄。   顽石叫情侣乱刮,名字与盛世比风光。      这山顶何其矜贵,怎可给停留一世。只得很少数伉俪,在这风景线上建筑关系。   这山顶如何高贵,似叫人踏上天梯,高高在上的声势,就算失恋也是壮丽。   就似海景会凌驾一切。      零时未分当天多动魄惊心,乘着夜深他跟我雾中踏云,漆黑之中给警察笑话勇敢。   凌霄阁不吸引,沿山腰观景更狠。   回到现今湾仔竟无法俯瞰,从前共他于这里谋杀光阴,施勋道上长留富贵浮云。   留下过寒冷热吻,留下最尽责的街灯。      可惜像雾都污秽,令这海景变成个谜,甚至湾仔也渐觉缩细。”      写完,不禁怪古夜寂长,才如此相思,竟想起前世的都市夜景,这样的远距观看,竟真是隔世。      犹疑不欲放下,心底反复哼着这首歌,带着那些浮云过往,终至黎明时睡了去。      第二日,沈无沉竟又是早早离了家,过了将军府。如此两次三番,只每日晚间可见他疲倦自睡去。问同去的珍珠翡翠,竟也不知所为何事。      四日下来,沈无沉终不再出门,歇在家里每日却仍有许多分号的掌柜来访,心底隐觉得有大事发生,忍至晚间终开了口问其原由。      他听得我问,面有沉色,答道:      “西晋新登国主,雄心抱负,屯兵十万,欲征讨南楚。清水城是边关重镇,不日便会兵临城下。眼下朝廷内皇上主战,九王爷主和,力量纷争,难以相抗。将军连日来晓我以义理,望沈家相助粮草。助,却是公然与九王对立;不助,便是弃民叛国了。”      听罢,确是难题,沉吟间,一时无计,只得劝他养身为上,俨然已是尽心尽责的当职丫环。他倒也听得我劝,随我为他擦脸,服侍他卧床歇息。只欲转身离去时,他倒又抓住我的手腕,似有不舍又似坚定,终放了手,听得他说道:      “无论如何还是有退路的,你且去歇了吧。”他如此说,便是有路的,放了心冲他笑笑,携了烛火退至外间,一夜各自睡去。    压境(下)   第二日,便传两百里外西晋十万大军来犯,旗鼓甚张。清水城虽有天险,但朝廷态度不明,后援之事竟十分渺茫,顿时人心惶惶。沈无沉得了消息,不知作何考虑,不问原由便将我送至杨家别院暂避。      别时倒也不曾言明,沈无沉只说让我陪宝儿玩耍。上了马车,街市如昨,只行人稀少十分萧索。放下帘儿,沉静的琥珀竟也面带着忧色,又多添了许多不安。      到了杨家别院,门口早有家仆来引。过了影壁,转了回廊,不消一会便来至一个小厅。厅门口站着一个小丫头,与那家仆问了来去,掀了竹帘只让我一人进了门。      进得门来,只听笑声传来。抬头看去,见得主位榻上坐着一个慈眉善目的老太太,怀里搂着的正是撒娇的宝儿,另有两位夫人坐在下首,也是微笑着与老太太说话。一众的丫环婆子立在其后,打扇的,倒茶递果盘的,十分的忙碌。      见得这番其乐融融的光景,倒冲淡了一路所见的萧瑟。正立着不知行止,边上的一位嬷嬷倒像知道我的,面带喜色拉着我,急向前道,      “太君,那日把小少爷送回来的姑娘就在这呢。”不想这位嬷嬷正是那日送宝儿时,在湖边给我开小门的。      走到前边,入乡随俗,依着规矩福了身。老太君笑着道:      “我那曾外孙倒有心,看这丫环也是手脚伶俐的,这几日,你先陪宝儿玩耍吧。”两位夫人皆称是。老太君说着,转向宝儿道:“这般可遂你意?”      听得这话,思这老太君辈份上竟是沈无沉的曾外婆了,在场的两位夫人更都是沈无沉的外婆。想得迷糊了,宝儿不知何时走到我面前,唤我跟着他,一位婆子四个小丫头都跟在他身后,一齐出了厅门。      从后廊走得角门,又一条窄巷,沿着行到尽头,终转进了个院子。院内弯塘荷风正盛,几只仙鹤立在小石上,十分有趣。跟着过了抄手游廊,行至三进一排的正中厅门口,两个服饰齐整的大丫环正立着说话。      未进门,老婆子便领着四个小丫头去习规矩去了。那两个大丫环见得人来一个打着帘,一个不消一会便端来茶水点心。      琥珀原也是跟在身后的,见我与宝儿处着,便跟那两个大丫环都退了去。宝儿这才开口道:“看来我外甥心里也是有你的?”      听得宝儿突兀道来,本有些冲淡的心思反而被勾起,不知府外形势如何,只下定决心:若沈无沉有难,自己定是要去寻他的。      不知何时宝儿踱起了方步,“他本来不愿把你送到我这儿来,如今又改了主意,多半是怕你让他分心。”说着顿道:“你这样子担心也是没有什么用的,如今形势不明,你且安心在这住着吧。”      宝儿如此幼年,倒是老成的,不晓他心底藏了多少事情。见他进了里间,唤我给他磨墨,自然也是今日的本份。他提笔练起大字,一撇一捺极认真,问他如今谁在教他。他道:“你见了便知道了,等会子吧。”      心里有些好奇,不一会果听得丫环隔门道:“少爷,教课师傅来了。”      宝儿起身去迎,我自跟在身后,在门口打了个照面,心口吓了一跳,竟是惜年的哥哥陈世谦。      状元郎见了我,面上也有一丝惊色,倒很快掩了去。宝儿见着他来了,十分亲热道,“这几日练的字,请师傅过目。”      说着宝儿与陈世谦自在书案那论书法形意,细看陈世谦虽带几分文弱书生气,眉眼却十分坚毅,气质清雅,得皇家青睐也是自然。只这番做了状元郎,却屈尊杨家,竟难猜其中缘故。      且看两人论完书法,宝儿有惑,小小年纪倒问起形势。陈世谦也不避讳,挥洒意气,论天下形势:      “当下,南楚虽与西晋、北歌三足并立,但南楚地沃民丰,得天垂青,当今圣上文蹈武略胸怀远志,集有效之力平息内患,自可进而一统天下。”只见陈世谦说得此,神采奕奕,竟一扫书生百无一用之感,不禁心生敬意。但听得宝儿人虽小,一问中的:      “先生一力主战,蒙圣上恩代天巡狩,虽于李将军有助力,但清水城中有九王压制,朝廷内仍有太后丞相掌权,外又有西晋压城,情势堪忧,却不知这有效之力从何而来?”      听得两人一来一往,渐辨明天下形势,如今圣上一派果落了下风,这有效之力定是借得豪商。状元郎亲做了宝儿西席,想是借杨家之力了,既便不能借力,也绝了九王拉拢的念想。剩余的谢家,谢如韵既入了将军家,虽不知其心计如何,明里也得相助。崔家因得崔清歌与沈家二少的冤缘,暂不论其立场。如今看来,只沈家立于风口浪尖,此次一旦相帮,来日便越卷越深难以解脱,一霎竟成了两派相争的关键。即便沈家拥立一派,日后定难容于另一派,迟早要招那灭族之祸。      想得明白,更放不下心,只是此刻身在杨府,不能自专,不禁五内如焚。越想越没得法,自退出了房间,琥珀见我出来了,惊道:      “脸色怎这般差?”便扶我去了边上厢房歇着,不一会端来热茶,饮了口才压住了些,担忧间问起琥珀沈无沉有何嘱托,琥珀只答:“少爷只让我好好照顾姑娘,并无它言。”      知问无可问,只得靠着榻稍停息会。只不知何时,一件长衫傍了身,睁开眼,陈世谦不知何时立于眼前,心内正不知如何相与,竟半晌无话。他叹声气,开口道:      “几年来是我负了你,那日席上你不与我相认也是有理。但二老相念,更兼此处风波不停,便随我回府吧。”      听得他软声细语,竟像是十二分的委曲求全,心里虽想念二老,但实不愿与其相对,便起身福了福,冷答道:      “状元郎折杀奴婢了,如今只是沈家的丫环,本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富贵不相忘,大难临头更不会学那树倒猢孙散。”      知我有意相讽,他倒不生怒,只临窗道:“你愿留于此处,我自护你周全。”说罢,出了房门,便有相寻的丫环引着从那游廊出了院门,连他这个朝廷官员都说风波不停,却不知沈无沉当下如何了。    解局(上)   又过了些时辰,与宝儿一齐胡乱用了些午膳,倒没有见着老太太与两位夫人召唤。过了午时,有些个管事的,与宝儿汇报些往来生意,顺着常例的,宝儿便都决断了,一些子疑难的也有个大管事帮忙裁夺。      如此至了晚间,想这事情堆得繁琐杂乱,许是大人也得迷混了,只宝儿有模有样的,倒叹大家少爷也不是一般人做得的。临了只一件事,竟是边关暂封,杨家一马队贩丝绸的商旅夹在半路上,迟迟不能通关,更都是西晋显贵世家下的单子,半点耽误不起。      宝儿思索了半天,道:“两国此时剑拔弩张,竟都不是能通融的。”一时只得让管事们退下,先行了有安排的手头之事。      听得此,倒想起这崔杨沈谢四家都是做得跨疆的买卖,如今战事延绵,更都有损无益。只这境地,山穷水尽的,倒似隐隐一着即柳暗花明。一时得念,即对宝儿道:      “西晋如今国主新登,自然局势也不能称十分稳,不知其国内可有何相抗之力否?”      宝儿沉想一会,道:“西晋国主有个皇叔,掌着三分兵力,虽谓忠心,思来倒也是一股隐患。”想得如此现成,计策便水到渠成,问道:      “宝儿,若有一计解了西晋国来犯之事,你可愿相助?”      宝儿眼神炯炯,追道:“若真有妙计,自然相助。”      如此来,便与他说了布置,待述毕,他喜道,“如此虽不可釜底抽薪,少说也可歇得半年。”说罢,执笔急书,唤小厮进门,取那传事的金鹰三只,各缚于其腿上,便放手任往西晋方向飞去。      至次日,金鹰飞还,得信道事已在行,终心上顽石移了大半。只有效与否,竟也不能立马便见,剩得几日,闲走院中,倒全是对沈无沉的相思,宝儿见我如此,只道:“事成便送你回去了,莫要心忧。”      终过了四五日,清晨便被琥珀摇醒,见她喜道:“兵退了!”      一时,喜讯终至,心内清明,宝儿也不知何时进了房,一本正经:“原想你不过是个乡野厮玩的丫头,没想到心中竟有如此韬略。”      倒也不承想如此高赞,只对宝儿道:“不知沈家现况如何?”      宝儿也是知我心思的,唤人去备了马车便要送我回沈府。自然是对宝儿十二分的感激,随便同琥珀收拾些东西,一会子上了马车便往那沈家驶去。      一路上小贩商户皆重开了市,人行人往热闹繁华,却逼得马车越行越慢,心内半喜半急,不由坐着也是不安。      一霎马车忽地停了,正不知所已,只见一人掀帘而进,琥珀喊了声“少爷”,心有所感抬头相见,竟更是无语凝噎。待琥珀退了去,沈无沉便搂我入怀,虽无半语,心内却知竟是小儿女重逢又喜又悲的桥段了。      见着他心里欢喜便又脑子泛热,抬眼看着他,居然不知怎么就说出口了:      “今天日子好,说件事打个趣。”他听得便一顿,想是又是酸话梅的典故害的,一会只看他脸上又带着玩味的笑,自坐在我身旁,双眼灼灼望着我。      见他一番变化,一时直后悔,但又硬着头皮扮那说冷笑话的丑角儿:      “暑月里,官府里当差的欲觅避凉之地,同僚纷议。或曰某山幽雅,或曰某寺清闲。”摆了事头,继续道:“一老人进言曰‘山寺虽好,总不如此座衙门,最是凉快’,官曰‘何以见得’。”      说到此处兴起便卖了关子,沈无沉倒学乖了,冷哼一声,也不来接我话,便只得接着道:“那老人家答曰‘别处多有日头,独此处暗无天日’。”      沈无沉听得我如此拐弯抹角,倒也不怒,只道:“笑话比上次好,官家确是暗无天日,自得早作打算,另谋出路。”      知他明了,便也不去胡诌了,连带这几日担惊受怕的,便贪靠着绣花锦锻软垫歇着。马车行行止止过了集市人海,不一会子便回了沈府。      依是翡翠、珍珠来迎,进了书房沈无沉自坐在书案上,聚精会神审些子帐本。珍珠端来云雾茶,翡翠磨着乌香墨,琥珀也一下一下给他打着扇,见一班子人都伺候着他了,便自专在里间榻上卧着享闲福。      许是心安,便一下睡了深,黑甜一觉里觉得脸上一下下地有些儿痒,睁了眼,只见沈无沉俯身看着我,放大的眉眼尽是无害。一时着了迷也望着他看,他倒若无事般立直了身,这才得看清他手上,拿着的正是一根长长的七彩孔雀翎。再望向窗外,不知何时已是落落斑驳的晚光。      “宝儿说是你使的计,让那西晋十万大军尽退的?”听虽听着他说,却仍浸在睡魔里,顺着便点了点头。      “宝儿倒不肯说是如何,只让我来问你。”沈无沉眼里是单纯地询问,秋波未动,却像含情,一味就实答了:      “没的什么,杨家在西晋贵族家贩些绫罗,借了便,传些那握着兵权的皇叔要造反的谣,众口铄金,西晋王新掌权基业不稳,起了疑,自然要回都城攘内,这兵便算暂退了。”见我迷登登说得轻巧,沈无沉脸一阴,使了几分力捏着我下巴,      “你倒真流着将军家的血,兵法的事也能无师自通!”捏得疼了,睡意尽退,想起他说的利用一事,便算扯明了:      “管是状元家的妹子还是将军家大小姐,也不给沈家添半点福祸!”      “这回子使起顽性来,倒果是当初认得的没心没肺的野丫头。”沈无沉听得,终放了手,脸上缓了些自看我犯倔耍怒。      “他日,定是拘你不住,便只得这段日子了。”说着见他自出了门,琥珀正端着一盅不知什么东西进了门,刚与她少爷打了面,福着礼也不得应。      听得他一句没头尾的话,再见他如此,心内也有些惨然。琥珀见着我也这般,劝着我先喝着那盅在灶上直热着的参汤。知是他一番心意,应景喝了些,也没什么滋味。      夜虽长,却像相避着般不再见得他一面,如此怅然着自睡了去,又是一夜。    解局(下)   又过了几日,听闻西晋虽退了兵,竟还派了使者直入京都,指名道姓就要迎娶太后嫡亲的玉嫣公主。一时但听得朝野震怒,只内忧外患,权衡之下,竟也得了允。      紧锣密鼓,六月至了尾声,玉嫣公主的送亲队伍刚至了清水城,西晋国的呼耶将军候在驿馆便要接洽。本也无甚事故,只这次随呼耶大将军来的还有西晋的逍遥王郁寒水,话说这郁寒水本不过是西晋冷宫里嫔妃所出,只因在夺位之争中拥立了西晋现着的国主郁定业,便扶摇直上封了王。此后倒也不居功,既不拥兵权不求官势,更推了各色送上门的世家小姐,只夜宿歌楼舞院远传了好男风的名。      且说这逍遥王打着领略南楚繁华的名头,便随着迎亲队伍进了清水城,且不闻明面上如何逛景游园奢华放纵,暗地里又作了多少鸡飞狗跳之事,单论落到沈家头上的,便是要一体给他整演通宵不歇的豪派名戏。      如此这般那般的事沈无沉与我理清了头绪,在商言商兵来将挡,早一发安排妥当了戏名,最后还锦上添花,让我写出压轴的新戏。见他站着门口说着这些缘故时,脸上带着笑,又是豪门纨绔子弟的样子,竟像是什么也没发生过一般,自己便也迎着他笑,听他说一样便应一样。      于是磨了墨提了笔,依旧写成年不变的小楷字,不好也不坏十分的平淡。沈无沉倒也有些兴致,交待了事也不离去,只在旁看着。青纹华衫衬得他清雅极了,倒真像是才子佳人诗画相会的美景。      定了心不去望他,想红尘情扰、想英雄困途,竟萌生丝丝看破的心,便题了头道:      “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   如露又如电,应作如是观。”      题罢,开笔写道:      “卢生于邯郸客店,遇道士吕翁授其瓷枕,睡梦中历数十年富贵荣华官海沉浮。大梦惊醒之时,托煮之黄梁饭竟尚未熟,一霎顿悟,便随仙翁至蓬莱去了。”      道了来去,便写了卢生梦中斩首的“云阳”一段,个中惊恐、无奈、辛酸乃至疯狂,一句透过一句,自己竟像个冷血旁观者般。终排布好了大致程式,再及想曲调如何,一时竟散去般再难回想。叹口气,只得向他托了才尽再难多为。      他倒也不来犹疑相绊,只道:      “府里尚曲会写的师傅也养了许多,不愁得一出两出,只这场戏如何谱出大梦初醒的曲儿,便也只得听天由命了。”说罢,只唤人把刚吹干墨迹的词儿交由人谱了曲。      他坐着,说道:“家里给我排了京里的亲事,是丞相家的小姐,过了夏便要迎进门。”      顿顿看他从容说来,心内自欺欺人的诸多念想全如风吹烟云作了空,便只在心底冷笑,嘲自己曾多方打算,竟不知他们家借着朝廷拉扰的势,早有了投靠。一时回想起诸多相遇,只是儿女情长罢了,稍遇着点风浪便似以卵击石。立了意,向他一脸无邪道:      “我在你心中,也不过是个写戏打趣的丫环罢了,”转而轻笑,“我听珍珠说过你们沈家的规矩,绿魂珠是要给当家主母的。如此来,还了你罢。”说着,挽了袖展了手笑意更深。      他一时猛地站起了身,抓着我的手用了全力,吃痛间不由皱起眉,却仍不肯败阵,只定定看着他的嘴角,他的眼,就像从未相识过一般。      不期然他俯下身来,浅浅的呼吸轻轻溢上了自己的眼睫,不由得微微颤栗了一下,转瞬便被拥了暖暖的怀里。抬眼望他,不及描摹他的神情,他的唇便按在了自己的唇上,轻啄一口便浅尝辄止。几分甜蜜,更带着几分呆傻,不知所措间他的吻又软软地落下,细腻温存,唇齿交融,很快便忘情狂乱起来。残存一丝清明猛地推开他,落荒而逃。      直远远离了那个院子,心儿竟还在扑通通狂跳,一些个文彩斑斓不知名的鸟儿,自顾自在那叽叽喳喳的,竟像在笑论自己的,一时起了呆兴,便想着捡起块石子赶散它们。待手上握着块卵石,竟又觉得多余好笑,便扔进了小湖,逗散了成群的红鲤。      绕路避过书房,回了自己房。闭上门,安安分分地躺在纱帐里,随手拿了块丝帕子盖着脸儿,不由又想起来亲嘴的事儿,耳面一阵火烧火燎的,心里又泛出股甜。待想起他说的娶亲的话儿,不由又是愤然。如此反反复复交杂地,便在床上躺不下了,特特翻箱底找了那些个存着的银钱,放在桌上一遍遍数着,不知何去何从。      恰这时,门口珍珠扣门唤了声,一时撇了乱糟糟的思绪,收起了钱,急去开了门。问了事,原是宝儿少爷在园子里逛着,专寻我陪着。原是如此,便整了衣裳,跟着珍珠到了个竹园子般的所在。      沿着抄手游廊,拨云见日般寻得绿竹间一片湖石亭台,过了些个白玉石桥,进了三面靠水的阁子,只见里面宝儿笑嘻嘻地在逗着只白纹小虎,心里十分讶异。而沈无沉只在旁边微笑饮着茶,见是我来,招手与我一齐看着,道:      “猎户从山里捡来的,可怜可爱的模样,便孝敬了来。”一时听他如此说,十分不是滋味,这富贵人家便是什么都要搜罗来的,便道:“上有所好,下必求焉,这虎也是个稀罕物,养着它长大了无处去,必是要落了单的。”      见我扫他兴致,倒也不恼,只唤珍珠儿换了茶,转而道:“你如此说,倒确是我的错处了,只如今送了回去,必也是活不了的,不若你养着吧。”      不及回驳,他便走离了亭子,宝儿倒也玩累了,说道:“明日我便要出远门了,特来跟你说一声。”一时无语,竟像是再不见般,便问道:      “何时回来呢?”      “少则两年,多则五年。待得南楚情势清晰了才得回来,奶奶作了决断,说北歌安稳些,也有杨家许多产业。”宝儿细细答道。杨家人口凋零,不争多福,暂只求避祸,如此确是妥当些。寻及应给些礼物,又发觉身上朴素没什么个拿得出手的。      见得榻上小几上摆着副围棋,便胡谄道:“棋法许多,我自创了种,只授你一人,全作别离之礼了。”      听得说有新鲜玩意,宝儿便坐上榻来。一句话向他点明了棋之规则,他应了明白便与我对弈起来,毕竟初学,宝儿灵慧还是着了我的道,连输了三局。常言说“见好就收”,于是在他面前藏了拙,道:“这棋法便与你解闷儿,他日相见时,再得一较高低。”      说罢还如江湖豪侠般与他抱了拳,他素来人小心老古板些,倒也学我抱了拳,引得旁边的小丫环们齐掩口轻笑。      但听得门外说着老太君打发人来催,想明日起程,今日也是有许多事儿要收整,便不多留宝儿。及人走房空,只我与一只小虎面面相觑,心里一阵怵意。壮了胆,将它捧进原先一齐送来的提盒子,顺带着去了趟厨房,讨了碗牛奶。      回房取了茶牒子盛些牛奶喂了它,又倒出些旧布在盒子里现铺了层软垫,直叹自己是老妈子伺候人的命。待到晚间,胡乱吃些个晚饭,便不顾积食自睡了去。    杀人(上)   第二日,闲来无事便抱着白纹虎四处乱走,主意里只将它看作大猫,便放了心给它梳毛挠痒。这只小虎倒也十分受用,任我胡为,及兴起时又给它取了个“少爷”的诨名,十分得意。      只这小虎虽在人前敛了野性,但眼眸流转的锐利仍让人生惧,院子里一些个放养的彩禽,尽被它挨个追扑,热闹非常。      恐它在人前要挨打,便也追在它身后,嘴里直喊“少爷”,可巧一转弯,便与来人恰撞了满怀,抬头,竟是冷面的沈无沉。再看得他身后的翡翠,怀里正抱着那个白纹虎,面上嘻笑不已。      “这只畜生也叫‘少爷’,嗯?”沈无沉直用扇尾托着我的下巴,眼里似笑非笑地质问着。知无可避,只装聋作哑,绕到他身后,接过小虎。嘴里念念有词道:      “少爷,你跑哪去了。不知道世人猛似虎么?”不及其发作,便一溜烟跑了,决意赖个一干二净。回房百无聊赖,依逗着小白虎玩,叹自己不知何时也得了个恃宠而娇的毛病。      待传话来说昨日写的戏谱了曲,沈无沉便打发我拿着一单的戏帖给玉嫣公主过目。又说这戏虽是郁寒水点的,但奉着礼法,得由玉嫣公主亲定下。      于是坐上备好的马车,往公主暂歇的行馆驶去。来了门前,才知是九王爷下榻过的清水馆,却幸在听闻九王回了京,才放了些心,随那侍卫从一旁开的便门入了馆。      及至公主所居的内院,侍卫一例早退下,只留我一人进门。进得院内,不知名的紫花开得满园,无人前领,只由着卵石小径向那主屋走去。      不及门前,便见得一个道童倒在地上。顿时警醒,只轻声靠得窗儿,听得屋内一男声调笑道:      “国师,原以为你是个正人君子,没想到今日会情人来了。”但听得另一男子答道:      “本国师与公主清清白白,逍遥王何出此言!”      情知又撞破事端,连退了步,却不想屋内人机警,喊道“是谁!”      知逃也不过,只得从从容捧着戏单立在门口,道:“沈家拿来的戏单,奴婢送给公主过目。”说罢低着眉,也不敢看房内倒底有哪些子人。      但听得逍遥王冷哼了一声,摔门而去。房内剩得的男子轻声安抚道:“公主,此事无妨!”说罢,也离了去。只奇在经过时,他穿的道袍拂出股从未闻过的异香,淡淡然又十分醒神,想他便是国师了。      再看时,见国师扶起院里的道童,轻声点地,越墙而飞,一霎便无影无踪了。房内的宫装女子收了娇弱,不怒自威,想其便是玉嫣公主。思及今日遇着这样一番纠缠,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只硬着头皮道:      “沈家备的戏目统共六十出,望公主过目。”      只见那公主镶花雕凤的套甲一一划过戏名,竟像是有一股气势压来。最后终收了手道:“你们自己选了好的演便是了,没什么事退下吧。”      得了信急退出房,手里拿的戏帖早被自己攥得起了皱。及出了行馆,上了马车,一时才得稳。      回了沈家,回禀了沈无沉。及后问了珍珠才知,西晋国师借卜算公主与其国主姻缘之名,随着迎亲的队伍一齐到的清水城。再问得国师为何人,却道那国师来历不名,只因擅占星卜卦之术,得了西晋国主亲睐,便赏封了他。      再回想今日所见,公主与国师应是旧识,公主久居宫帏,却不知怎么与敌国国师相识。一时不得要领,只得作罢。      且又说府内过了夏便要迎娶丞相之女,一时早备下了许多仪礼,虽不见得大操大办,也见着点点滴滴的不同。心酸无语,却又如入了魔,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整日介发呆。      却不想倒有个刚烈的谢如韵闹上门来,早听闻谢如韵虽作了将军家小姐,并未易姓,成日在将军府里,上孝下礼,倒也全是名门淑女的本分。      只她不知何时也晓得沈无沉即将成婚,一日沈无沉正在书房理事,她大咧咧便冲了进来,言语举止皆失了修养。知情识趣退出房门,但听得沈无沉轻声安抚道:      “韵儿,若不是为了你的眼睛,我于你真心,决不贪求丞相家的姻缘。”一时赌咒作誓,终哄得谢如韵回心转意,却剩得我在房门外冰冷入骨。      移步回房,呆了意,想沈无沉游走权势间,果然高明。借丞相的势、借谢家的势、借将军的势,全凭他一念之间,竟是三管齐下,没有一个落下的。心内骄躁不已,只捧着小白纹虎道:      “哪天带你一齐走了罢。”      却不想房门推开,沈无沉不知何时立在门口,狠声道:“哪也不准去!”      见他动了怒,心底却无半分动摇,笑眼对他道:“男人三妻四妾确属平常,只我却想找个从一而终的。”      他一时过来使了劲抓住我的手,逼问道:“心底只有你一个,这样还不能满足么?”见我吃痛,才放了手,道:“从今以后,除了这个园子,哪都不准去!”      一时摔门而走,远远看得院门处果留守了两个小厮,心里顿时黯淡下来。      如此几日,皆是两不相见,珍珠翡翠琥珀一例地来劝过,只她们以为能侍奉沈无沉一辈子便是够了的,所谓道不同不相为谋,便舍了她们将自己关在房内。      一齐受罚的白虎儿没了牛奶,整日没精打采的。只得行到院门,与看门的小厮求商量。那小厮也是个见风使舵的,说牛奶金贵,得些银钱来换。思及如此,只得拿些本少得可怜的手饰一发给了他,如此才给白虎儿换了些牛奶。      过了第二日,看得门口小厮是另一拨人,再要些牛奶时,那两小厮也十分殷勤。打听得才知,昨日勒索的那个小厮,被沈无沉打发到马房作苦活去了。      不由叹一口气,只自己早定了心,宁为玉碎不为瓦全,于是便成日逗虎,静待时机。    杀人(中)   到了晚间,珍珠传话说明日一齐随少爷出门,终算是解了禁。思想也是个机会,便略收拾了些碎银,一夜无话。      这日,戏楼张罗好一切,请得逍遥王、公主,另又国师、状元郎前来观看。一例地清了场,戏院里里外外布满了侍卫。沈无沉远远坐在旁侧的雅间,倒观览了全局。      戏楼的掌柜也是个会办事的,任逍遥王如何寻衅问话,终让戏开了锣。且观台上先来了出热热闹闹的武戏,舞枪弄棒很是漂亮。只可惜看客稀少,没个叫好的,场面十分冷清。      武戏过后,花旦小生温婉缠绵的西厢,本是仿的婉派,但整演起来,想是毫不逊色的。红娘俏皮,小姐含羞,十分地风花雪月想是唱出了八九分。      如此戏来戏往,你方唱罢我登场,终熬至半夜,公主起了鸾驾,先回行馆中歇息。只逍遥王兴致不减,状元与国师再不耐,倒也不好先行离去。      沈无沉自个儿也有些疲惫,在榻里歇着,嘱琥珀盯着。琥珀原也是会些子功夫的,夜长倒也耐得。终看天色泛了些鱼肚白,压轴的“云阳”上了台来。戏里说得正是卢生得罪了朝官宇文融,受到宇文融的多次陷害,诬告他私通吐蕃,被押赴云阳问斩。但听得唱道:      “嗳呀,讨不得怒发冲冠两鬓华,把似恁试刀痕颈玉无瑕,云阳市好一抹凌烟画。   俺也曾施军令,斩首如麻,领头军该到咱。   九年间回首京华,呵哈,到,到了这落魂桥下。   则恁这狠夜叉,闲吊牙,甚升天断头闲话。   啊呀天哪,再休想片时刻得争差。   恁把俺虎头燕颔高悬挂,还只怕血淋淋展污了俺袍花。”      场内人多半是未听得这戏的,但听得介绍里说浮生若梦的话,倒也似惊醒了些。可不想台上一扮监斩兵卫的,走步子慌乱,倒像临时上台的,不由起了疑。正待相询,不想那兵卫突得朝正面一甩袖,雅间坐的逍遥王竟生生向后倒了去,更兼得那人喊了声“杀人”,台上便乱作了一团,那人竟趁势离去。      琥珀眼尖,早跟着那人追了出去,我不放心急走在后头,至了戏台幕后,琥珀无计可寻只得作罢。不想有人来报,说平时摆着杂物的房间内,有个兵士模样的戏子倒在里头。      及至看时,果见一戏子昏晕在内,只手上握着的盒子样物什十分可疑。      琥珀上前解了那物什,又唤了两人看着那昏晕的戏子。再上得楼来,雅间内逍遥王面心一点红,仵作验了身竟早死透了。但见得那西晋国师发作问罪,陈世谦无法,只得下令封了沈楼清查人口。      那西晋国师冷哼一声,勒令三天查明真相。说罢拂袖而去,立在门口的琥珀与我低头垂侍,只奇异国师经过时,倒不曾再闻得那股子异香。      陈世谦几分精明,与沈无沉道:“但凭沈家,这事寻个信得过的解释不是难事。三日内给出交付,否则只得封了沈家任由西晋处置。”说罢,唤侍卫抬着逍遥王尸身,一群人也撤了去。      终得平静,经这一番混乱沈无沉脸色更倦。掌柜早领得戏班头儿在那等着答话,琥珀上前禀道:      “原先那个演兵卒的,被人放倒在杂物间里,手上还握着个盒子样凶器,想是戏前就被凶手调了包还栽了脏。那人得手后,奴婢再追时,无影无踪的,竟不知怎么出了戒卫森严的戏楼。”      沈无沉皱皱眉,看着我,道:“你整夜也在盯着,看见什么了?”      不想他问到了自己,于是只得答道:“逍遥王死了,挑得两国相战,得利人十分多,元凶是谁一时看不出来。”      沈无沉冷哼一声,不置可否,想自己确是有推太极之嫌,便低了头不作声。沈无沉见无人再禀,终发了话道:“一干人都回家歇了吧。”      回了沈园,各自歇去。及至日暮,被沈无沉叫进了房,他手里正把玩着那凶器盒子,问道:“你识得此物否?”接过那物,细看是一木漆方盒子,五面密闭,只一面留了三排小孔,背后推按,竟嗖然一排银针钉在地板,根根直立不倒,心内唬得一跳,沈无沉连走过来扶,见我无事,才严苛道:      “让你看,谁让你妄动!”才知他确是着急动了怒,连转了话题道:      “倒像‘暴雨梨花针’一类的东西,里面蓄些毒针,按动机关便发射银针,针上带毒,迅雷之速,若无防备必死无疑。”据实答了,心底也有些惊异世上竟果然存着这种东西。      “暴雨梨花针?”沈无沉思索了半分,道:“这些稀奇古怪的,你倒知道得多。”      不顾他轻嘲,用帕儿包起地上的银针,一股子熟悉的香味袭来,竟想起个人来,但又不能轻下论断。只说道:      “那个西晋国师是何来历?”      “你疑是他?”      “那日送戏,在公主房里,逍遥王与国师似有些纠葛。”不能推测,只能大致答了。沈无沉道:“虽是有纠葛,也不能断定。”      于是挥手让了个管事的下去查,得着机会便道:“院里心闷,想在园子里四处看看。”沈无沉目光投来,带些个审量,但终还是应了我。只当着我面传下话去,允我出院却不让我踏出府半步。暂时倒也心满意足,想来得了如此自由,要逃起码少了些阻碍。      又过了一日,沈无沉传话至书房,道:“你要的消息在案上,自己看吧。”于是拿起书案上一卷纸条,摊开看,只寥寥数字:      “国师,柳玄,原南楚司天监独子。”      不解其意,沈无沉道:“上任司天监,在殿上直述星象,说牡鸡司晨必有大祸,触怒太后,被灭了满族,不想其子柳玄竟流落至了西晋,还被封了国师。”      如此思来,无怪柳玄与公主相识,于是便将当日香气一事细述与沈无沉。沈无沉沉吟道“当日兵卫将戏楼转得如铁桶般,若得出去,必也是混进侍从里去了。只如今无有证据,还待试探。”      说罢,便让我退下。    杀人(下)   逍遥王的死卷得清水城内人心惶惶,市井谣言四起,有说西晋国主大怒要退亲羞辱公主,有说战事一触即发将军布防如何之严。      再看得三天的期限,转眼只剩得最后一天。沈家戏楼停了业,沈府内倒一切如常。沈无沉趁了秋风初起的兴,寻得沈园楼台最高处,打发人弄帘起幔兼焚了新香,于是赏秋弄琴,十分惬意。      珍珠是个贴心的,备了些新鲜糕点,又备了些防风的衣物,便退出门守着。沈无沉如此释然,反倒觉得自己过于心忧,看轻了富可敌国的沈家大少的本事。于是应景随喜,听他弄琴大开大合,浩浩然山水,难得的直抒胸意。      “你也是个懂诗的,作首言秋的来。”沈无沉兴高,发了话。作诗自己不会,背诗倒也是能糊弄他一二,便附庸风雅吟道:      “东皋薄暮望,徙倚欲何依。树树皆秋色,山山唯落晖。   牧人驱犊返,猎马带禽归。相顾无相识,长歌怀采薇。”      “你花样的年纪,怎么想到些归隐的事?如此不好,作过一首别的来。”知他嫌此诗平淡了,却也叹心意难通,便换了个道:      “自古逢秋悲寂寥,我言秋日胜春朝。   晴空一鹤排云上,便引诗情到碧宵。”      沈无沉道:“这个确是好些,只不过却不是你的心意。”说罢重抚新曲,安然若有佛音。      远眺园林台阁,层出不穷的房屋一处连绵一处,白墙黑瓦兼些绿水残荷,也算是江南好风物。却看得楼下假山下琥珀引着一宽袍大袖的男子走来,正疑是何人。不消会,便听得门外珍珠禀道:      “少爷,国师请来了。”听此了然,原来正是西晋国师柳玄,只不知沈无沉此番有何打算。      前番两次,不曾打量,这番只见柳玄年貌不过二十,眼含春水,眉聚秋山,身穿空空衣袖,确有仙风道骨的国师气派。客至,沈无沉并无停弦的打算,一意抚琴,若有所寄。      沈无沉不发话,也不得自专,那国师见得无人招待,自寻个临窗榻坐着,幸得好茶未冷糕点新试,倒也不曾动怒抬出架子。      沈无沉终过足了琴瘾,装傻弄痴,与国师寒暄起来,只一起话便直呼了真姓名,道:      “请柳兄至此,非为国事,只谈私情。”      那柳玄也是聪明人,听得一顿,一瞬又了悟道:“时限未至,自可谈些私情,却不知这个小丫环妨碍否?”小丫环指的正是自己,但听得沈无沉答道:      “她知道的事多,不差这一件。”国师细看了我一眼,道:      “果然是那日送戏的丫环,倒不知她是你的心腹,是我大意了。”转而又道:“不知沈兄所说私情为何?”      沈无沉立起身来,唤了门外琥珀道:“带上来吧。”      不一会子,只见个被绑得个棕子似的道童被推搡进门,嘴里堵了团布,只得呜呜作声。国师一见,沉声道:      “不知沈兄费心请来在下的道童,所为何事?”沈无沉见国师面有怒色,反倒笑道:      “国师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他确是国师的座下道童,却也是北歌的奸细!”      柳玄听得沈无沉逼迫,起身道:“沈兄可有证据?”      “证据便在他背后。”沈无沉从从容答着,一小厮登时扒了那道童的衣裳,果见其背后纹了个图案,细看是只振翅雄鹰,正是北歌军士的徽印,但见得那图案极新,却不像是早纹上去的。      国师一见,知沈无沉早落凿了那道童北歌奸细的名声,无可辩驳。但听得沈无沉继而又道:      “这道童潜伏在国师身边,两日前混进沈家戏楼,出手杀了逍遥王,意欲挑拨南楚与西晋邦交,居心险恶!”说着,琥珀从怀里拿出一张纸道:      “此人对其所作所为供认不讳,今早刚画了押。”沈无沉接了那纸:      “沈某为一己清白,私立公堂。法虽不容,情却可察,幸得真相已明,国师请看。”      那柳玄听得沈无沉与琥珀一唱一和,毫无回转之力,却道:“沈兄英明,这道童狼子野心,实不可恕,待我将其押回,自有处置。”      沈无沉听得如此道:“于理却是如此,只邀国师前来,却为私情,不为公事,不想还是叨扰了一二,且让这搅兴的退下,沈某与您说个奇闻。”      说着那小厮们自拖了道童下去,柳玄吃了哑黄莲,却也无可奈何道:“沈兄但说无妨。”      沈无沉对我指了指架上,会意去取,正是暴雨梨花针的凶器盒子,复又拿了端在沈无沉面前,他启口对国师道:“却说有一朝有那么位德高望众的司天监,只因得罪了太后,被灭了全族,不想其独子尚在人间。”      国师听得此,面色极为难看,却仍不敢发作,只道:“这人倒也命大。”沈无沉便续说:      “那独子往日出入皇宫,不知怎么与公主有了私情,本倒也能成就一段姻缘,只可惜如今已隔了鸿沟。幸而老天垂怜得再相见,却不知如何又被个不相干的撞见了,那人便用计将其杀了!”      一番来去言明,柳玄面如死灰,怒道:      “沈兄意欲何为?”沈无沉笑意更甚,回道:      “所为者不多,只有两条,如今沈某已替国师您寻得‘凶手’,望国师成全,如此国师与沈家得益,两国战事不开也是苍生之幸!”      国师听得如此,知商人谋利,脸色倒也好了些,复坐着品了口茶宁了会神,道:      “这桩事沈兄做得天衣无缝,柳某倒也不会多生枝节。”      沈无沉笑道:“妙极!这其二么,便是望国师赐教这暴雨梨花针制作之法。”      国师皱眉,放下茶,道:“沈家果不会做亏本的买卖!此物乃柳家家传之物,本是大凶之物,沈兄若执意要,柳某倒也不吝惜。”      说着,拿起那暴雨梨花针,用内劲拍去,登时里面机关尽现,复而道:“这内壁自有图纸,寻个巧匠还原,不是难事。若无其它,柳某告辞!”      拿起一块木片细看,果见里侧墨笔细描了机关图示,精巧非常。沈无沉得了利,自然也不留客,只嘱琥珀相送。    消磨(上)   三日期限已至,西晋国师果托辞于北歌奸细, 公主一行也离了清水城,如此事态终见好转。      时光如那过隙的白驹,虎少爷一日日与我更加亲昵,只想到自己也算是养虎为患了,不禁又生了疏远它的心。沈无沉说过了夏,他的未婚妻就要过门了,想得此就心痛不已,叹今后相依为命的就只剩一只虎了。      如此来,虎少爷一顿多一顿少地在我手下讨着生活,肚子不饱自然生了造反的心,园子里一些个珍禽都被它尝了鲜,如若再长几个月,吃人也不是没有可能的。只是在沈园里像我个丫环,口里省下的肉还不够它塞牙缝的。      一日,又陪着沈无沉,自在书房候着,实在没法只得提到:“少爷肉吃得不够,府里能不能供养些?”      沈无沉不停笔,直答道:“我吃的肉很是够了。”黑色幽默见多了,想这是沈无沉头一回主动讲给自己的,于是勉强笑着回道:      “是虎少爷肉不够了,府里如果嫌它吃得多,我带它到林子里转转成不?”      沈无沉终停下手中的事,笑吟吟看我,像是想把人看到心底去似的,道:      “府里肉多得很,不用出门去打野食。如果是你嫌园子里慌闷,今天不妨随我去将军府走一趟。”      不知他要耍什么诡计,一时反倒退缩了,沈无沉整了披风,笑道:“你不想见见你亲生父亲么?”不提这还好,他一提心里更不是滋味,自己的玉被挟着,往闹市处直喊自己是将军失散的女儿也不会有半个人信,只给人作茶余饭后的笑料罢了。      垂头低眉,跟着沈无沉坐上了备好的马车。行至将军府,通报时说的竟是来送请帖的,想了半天,请帖只能是婚帖了。再思沈无沉郑重上门,倒不一定只为送帖。果不然,远望见花厅里,只谢如韵一人独坐着。      搅扰他人私会本就不是我愿做的,于是自动自觉退后,倒是沈无沉看出来,瞬时稳稳牵住我的手,轻声在耳边道:      “无妨。”      刚进得厅门,谢如韵虽眼盲,听力却不弱,立起身道:“沈郎,你让丫环退下,我与你说些话。”听得谢如韵发了话,想她也是个可怜人,于是故作无辜道:      “少爷,请帖落马车上了,奴婢去拿。”说着急匆匆退走,这回沈无沉倒不留了。出得厅,也不敢走远,掐着角落里一些红艳艳的指甲花,左揉右揉,瞧见转角走过个丫环,手上端着茶水,细看,正是失踪了许久的琉璃。      一时倒不知如何,只上前去打个招呼,琉璃一见是我,冷语道:“话梅姑娘也来了。”      想得是自从自己来了,才没了她的位置,被她冷言几句也是该的,只是不知她为何在此,便鼓了笑意问道:      “琉璃姐姐端茶去哪边?”琉璃努努嘴,正是墙内沈无沉与谢如韵说话的园子,接着便不管我直走了进去,低头猜,琉璃大概被沈无沉发来伺候谢如韵了。      一丛的花被我掐了个遍,手指也染得一层红,沈无沉终从园子走出来,琉璃送至门口,沈无沉嘱到:“按计划行事。”却不知是无意让我听的还是故意让我听的,面上便仍是淡淡地,与他一齐回了沈园。      又过了几日,沈无沉传话说要回芙蓉镇一个月左右,所以叫大家收拾些东西。自己来去空空的,现只多了个虎少爷要照看,却不知让不让带回老宅子,于是便厚了脸皮探了探话风,许是新婚在即春风得意,沈无沉没作什么为难便应了。      这日一早,沈无沉单给了我辆马车,让我与那只虎一起呆着,翡翠、珍珠、琥珀伴在他身边,一路莺莺燕燕笑语传来,独我与虎少爷自说自话,十分冷清。这白虎本也算有了灵性,只对我的絮语兴趣缺缺,伸了个懒腰便自己睡去,剩得我一人如祥林嫂般无趣。      终回至了芙蓉镇沈府老宅,管事的迎在门口,别的个小厮早过来搬些普通行李,只我带着我的虎少爷下了马车,那些个在旁看着的小丫头便吓了一跳,倒不敢过来相迎,便只得自力更生拿着包袱进了门。      沈无沉似有事与那管事的商量,还未停歇便进了书房,自己也算得半个书童了,只得让大胆些的琥珀领着虎少爷吃些肉,自个儿酸酸痛地跟着进了书房陪着。离了几个月,书房摆设倒也不曾变。      沈无沉坐在书案前,急写了张单子,交与那管事,嘱道:“照这数,只能多置办,不可少了,问起,直说是沈家筹办婚事,整个月里大宴宾客所需的花费。”那管事诺诺点头。      心里滋味异常,抬眼看窗子发痴,这些日子若说寻机远走并非不可能,只自己留连犹豫倒像是在隐隐期盼,反显得十分愚痴。沈无沉出了书房,珍珠早备了热水,伺候着去沐浴。自己向来不管着这些,倒落闲留在了书房,心里憋着闷气,下了重手拍着书架的灰尘。      不想掸着灰掉出本北歌志来,起了好奇,便坐着看起。无外乎历史更演,改朝换代的事,末页竟还夹着张可展的地图,细细看来,不过只标清了其南临南楚,西邻西晋罢了。突得想起宝儿,不知他家现落在北歌何处,倒有些想念之感。      过了一会子,出了书房,恰值翡翠走来,邀着自己去收拾个新园子。翡翠笑道:“谢家小姐过几日来小住,少爷倒也不避嫌。”      心头讶异便问是何缘故,翡翠答道:“姑娘莫要拈酸,谢家小姐从小便是与少爷相识的,原先有她眼盲,两家间倒也不撮合。只如今听说寻得了奇药,有少爷护着便能好个八九分。”      前情想来,倒确是这样回事,心头惟有一事便问道:“谢家小姐如今也算是将军千金了,你少爷不日就要娶亲,她名份上怎么排算?”      翡翠听得我问,也皱了皱眉,道:“这确是件难办事,不过谢家小姐也算是个通情达理的,古来一夫多妻也是常理,只将军家与丞相家,确是难排出个贵贱先后来。”      听得翡翠为难,心底不由觉得可笑了,便只与她一齐细细擦了桌子,指挥小厮们搬了些家具,倒也忙了一天。    消磨(下)   日头正好,秋意也浓,倚在回廊赏些个菊花丛,虎少爷已发福得不行,举动间颇有一只猛虎应有的气派,只此刻它懒洋洋卧在阳光里,享的尽是猫儿的乐趣。      抬眼却见琉璃扶着谢如韵从那层叠转致的假山穿过,朝那收拾好的院子行去。叹了口气,折枝长长的黄花挠了挠白虎儿的耳朵,它仍是不理不睬的样儿,只得又叹了口气,摘了半开的黄花半段直插在鬓角,想起句好的,便吟道“待到山花插满头,莫问奴归处”,倒是几分应景。      至了午间,沈无沉自在书房用些小点心,珍珠与翡翠在一旁伺候,自己也立在一旁陪着。正经的蝴蝶酥、芙蓉糕、玫瑰饼一应做得小小巧巧的,看上去十分可口,沈无沉自己吃着无味,唤了大家一齐吃了。琥珀原与珍珠们是一处的,如今发给我使了,反又降了一级似的,我不动她也不能自专。便用帕儿拣起块晶莹松软的,笑了笑道:      “琥珀,你尝尝我亲手给你递的。”琥珀承情,眼含笑意轻咬了口,翡翠拿绢帕掩了口,推了下一旁的珍珠儿道:      “早先你若跟了话梅姑娘,今日这一口就该是你得的。”珍珠儿听了也带了笑道:      “确是如此,这十几年跟了少爷,也不见少爷亲手拿糕喂你的。”说得翡翠红了脸,沈无沉见众人拿着他打趣,倒也不恼,与众人一齐喝茶品糕,看窗外天高云淡,倒也几分趣意。      正这时,琉璃扶着谢如韵进得门来,一时原本乐融融的反倒冷了场,各自放下手上吃的归了位。谢如韵开口道:      “怎我一进来,反倒冷清了。”沈无沉倒是怕谢如韵多心的,转言道:“事已成了,九王爷送的药也到了,今晚好好歇着,明日便给你上药。”      谢如韵见沈无沉避而不答,倒也不好追究,可见也是个知情识趣的,继而道:“九王得了信,不日就有作为了,此刻只有锁了芙蓉镇才得毫发无伤。”      沈无沉一时也正色道:“正是此理,你莫要担心,镇上要开销的都准备得八分了。”说罢挥挥手,心里虽有许多好奇,但想想几日后就与自己无甚相关了,便也随丫环们退出了书房。      想这几日陪着白虎儿在园子里遛答,走过一处便在心上记了名头,记不住地便用石头在墙底划了几道标了记号。晚间在纸上细描了图案,勾了转角偏门湖泊小亭假山,生怕自己漏了一处。沈家老宅虽大,倒也被我走全了。银两一事,想如今自可离了此处再作谋划。只一时急的,倒个个出逃的门路。      当夜,沈无沉传话唤我,进了正房,珍珠在床上铺着被,翡翠正在一旁剪着烛芯,挑得亮光影影绰绰的。看得这样,知他要歇息了,却不知唤自己来所谓何事,惟恐是要逃的心思被他看穿。只听得他道:      “你这几日带着白虎在园子里野着,丫环们都寻不着你,非得这晚上才能得个人影。”正被他说得中了,怕他看出居心来,只得道:      “白虎儿长得越发大了,一处小地方它呆不住,随它闲逛又怕它伤人了,只得带着。”沈无沉眯了眼看我,想是起了疑,只得静了面色看着自己的影儿与他对峙。他似是抗不过我这样装痴作傻,道:      “也算是沈家的主子了,莫要再疯玩没个正形,让下人耻笑了去。”说罢挥挥手终放了我,只我仍沉浸在沈家主子的惊讶里,他是真想让自己作他的妾了,心底冷笑。      后三日,沈无沉倒都不曾寻自己,听琥珀说,少爷这几日都在给谢如韵治眼睛,每日十分辛苦。琥珀以为我是拈酸了,却不知我乐得清闲。不知能治积年眼痴的是何神药,问了琥珀,琥珀倒也不确知,只答道:      “听说是皇家里才有的物什,天山雪莲一类的。”自己不甚通药理,倒也问不出个所以然来,只转道:      “这治病一事寻个郎中才是,怎么反你少爷亲自去了?”琥珀嘴角带笑,嗔道:      “姑娘还说不是拈酸,句句问得不离少爷。”琥珀一说,自个儿反倒无甚意思,见我不得意,琥珀倒也不调笑了,正色答道:      “少爷自幼便是跟着名师学医理的,男妇授受不亲,让别的个俗物给谢家小姐治病,少爷自然不放心,由他亲手来治最是合适不过了。”      一时听得一怔,他对谁都是多情的,自己本不过就是其中一个而已,琥珀见我面上果不是很好,倒也不再接着说了,转而道:      “湖上芦花飞絮的,莲蓬也熟了,最后一季正采着呢,姑娘要不要去赶个热闹?”听得琥珀专门提了,反倒不好驳了,便一齐去赏了。      行至后园,果见些个船娘在拨船,折那残荷间的莲蓬。岸上竹篮里堆了些,琥珀拿起个掰了,莲子个个白白胖胖的,十分可爱,自取了个,去了里面带苦味的绿心,细细嚼着,带着股荷香清甜。      看着满眼秋水湖色好看,忽得灵光闪过,想起初救宝儿说得他逃出杨家的法子,一时如醍醐灌顶,仍恐依葫芦画瓢有差池,便借赏景道:      “琥珀,唤个船娘带咱们游一番湖罢。”琥珀见我又有了兴致,十分容易叫了个船娘。摇着桨沿着岸一处处亭台地玩,过些荷花残茎,沙沙作响。快到了尽头,发现湖水果是一个开口通向了墙外。      放了心,便弃了船直上了岸,琥珀都是熟悉的,带我拐着几处院落,终到了识得的景儿。心下一时有了计较,一路与琥珀笑语回了房。      想起婆婆家还有些个衣裳,倒不用多带包袱。连夜做了个封死的荷包,里面包的全是不怕水的碎银两,一气地想好了。心下只有两件事儿放不下,一则是绿魂珠在自己手里,毕竟是沈家的传家宝,若随自己一起逃失,沈家必不肯罢休;另一件便是与自己十分亲的白虎儿,离了此处,虽还有琥珀照顾却总是不舍。      夜里便是如此思来想去得了个大致,便沉沉睡去。    水遁(上)   就着晨光,依例独个儿左拐右拐,进了沈府东北角的厨房。找食这事向来是不能带着白虎的,怕它熟门熟路难免又是鸡飞狗跳。进了门,剁肉的大婶见是我,指了指小灶里的锅。会意自掀开看,热腾腾的肉香溢着。看着熟得差不多了,用长筷夹出了几条,算计着切碎了和到饭里,能骗着那只大白虎多吃点粮食。      拾掇了端在虎少爷面前,想着有点最后一顿的意思,便看着它一口一口地享用,一下又想起沈无沉吃东西也是这般文雅。定了心,只这最后一面罢,便不管许多向沈无沉的院子走去。      沿着路走,倒先经着了谢如韵歇着的绿苑,恰见着谢如韵眼上裹着纱,在亭子里喝着茶。听着人声,她手上拿着的杯子突地滑落,脆声碎了一地,继而喊道:      “哪个院子的丫环,见着杯子碎了还不来收拾?”一时倒不知她指的是自己,愣了半晌才急过去帮她收拾了,可怜我这回并不是为成全奴才的本分,只不过见她眼瞎怕她被杯子刺着罢了。      正欲离开,她突又发话道:“你便是沈无沉房里的话梅吧?”见她这么直白,倒觉得自己真是沈无沉房里人了,却不知她怎么一下就猜着了。      “你身上这股子香,走近一闻便认出了。”谢如韵静静道,“绿魂珠也在你手上吧。”      倒不等我答,她又自语道:      “绿魂珠合该给当家主母的,你不过是个使唤丫环,他虽看重你,少不得跟你要回来。”谢如韵虽不清不楚有些子阴谋诡计,这些话不中听倒也诚恳,想了会笑了笑回道:      “此刻还给他正好罢,我这就还他去。”仿若她一番话与我毫不相干般,反正是要离别了,不若大家开心。      说着不管她心里是喜是悲,自穿院行廊,终至了沈无沉院前。进去时,大管事正立着回话,无外是那日置办开销的事。沈无沉看着单子,点了头后又吩咐了些仓储之事。他说完话,见着我立在门口,起了身走到面前,道:      “正是有一事跟你说。”说着便直拉了我手一齐在园中漫走,一时不知他意欲何往,直走得差不多才知道是往湖边去。到了湖边,他冒冒然便搂住了我的腰,点着水朝那湖心亭飞去,一时临风衣袂飘着,抬眼看他心里又有些个痴意,混沌沌地,至落地时都不曾恍过神来。      见他笑吟吟看着自己,反倒有些脸烧,随他进了亭子,里头一些个碑文古字,认不得几个,奇只奇在驮碑的不是老龟,反倒是一只盘踞的神龙。只见那神龙刻得虽狰狞,眼睛却是善的。心里怜它原本应飞天跃水的,竟落来司驮碑的苦活,便拿手来抚它的龙须。不想刚触到石上,手心紫光大盛,绿魂珠竟从自己手心滚落出来,在地上打着转儿。心内不禁骇异,正不知如何,沈无沉拾起绿魂珠道:      “这珠子本就是它的,今天先还了它,一个月后再取来还你可好?”听沈无沉如此低声细语,不知是骗是哄,想来本就是要还他的,便笑眼应了好。      沈无沉得了话,将手里托着的绿魂珠沿着神龙张开的大口,递了进去,只听骨碌碌滚动的声音渐行渐远,竟不知这神龙腹中通向地深几何。沈无沉如释然般笑道:      “如此便是做全了。”说着便如法带着我回了湖岸。虽不知他此番到底在暗里行些什么事,但多问了也是白费的。只换言道:      “谢家小姐眼睛治好了,还回将军府么?”      沈无沉道:“世上不日连将军府都没了,自然不回。”心内一惊追问道:“将军府怎么就没了?”      沈无沉见我急怒,道:“这事只有成王败寇一说,虽则他是你亲父,但也顾不得人情了。”说着又婉言道:      “秋日蟹黄,你随我赏菊品酒便是了。”见我不理不应,他又抛了狠话道:“你要记着,你只是我沈家的丫环,别的什么都不是。”说着甩了袖自走了。剩我一人左思右想,早先听他与谢如韵谋划,不想今日便拔除了将军府,心内不禁惊悔不已。      到了晚间,衣服也不曾多穿,怕入了水沉重。轻声细步出了院子,沿着长廊走着。沈府晚间人都歇了,四处黑黢黢的心内不禁有些怯意,行得急快。终到了湖近处,反倒一个角门落了锁挡了前路。想这也是大户人家的规矩,幸手上早拿着个铜烛台,本是防身之用,此时反倒成了破门之法。      幸这湖边没住些什么人,便使了全力一下下砸着那锁头,如此赔了一身汗,它竟自岿然不动,心不禁凉了大半。正不知如何,门吱呀一声开了,吓得一跳,细细一看,那门哪里曾锁住,不过挂着锁头罢了,不禁又好气又好笑。      急推开门,不一会便行到墙角那湖水的出口处。将个累赘的烛台丢进水中灭了迹,慢慢抬脚入了水。秋夜水凉,想自己虽是掉进井里才来得这异世,潜水闭气倒也是会一点的,只求水莫过深罢了。潜水摸着墙角往下探去,深怕它是一湖死水,终得了个孔洞,心内不禁大喜,不管三七二十一,顺着股暗流钻了进去。游了半晌,正不知是浮是沉,模糊间幸得月影照得湖面一处光亮,急蹬了脚向上冲去。      一霎出了水面,竟如重生般大吸了口气,望眼四周,离那岸倒不远,看林木森森不是沈家景致,喜自己果逃出升天。鼓足了劲急游往岸,一时倒在草上,如获大赦。      夜寒露重,身上衣服湿得很,不得久歇便往林里走去,许是运气,不一会便走到了胡同里。先前并没有如何细思量,但想到此处离婆婆家不远,便急行了去。至了门前,才想起婆婆公公被陈世谦接去状元府住了,院里早没了人。又想起张大婶当日说的,婆婆怕我在沈家受委屈出来没投靠,所以门一直都没落锁单留着自己回来。亏得婆婆细心,如今果算是借了便。      进了院换了旧衣裳,剪得荷包一角取出十几两碎银,虽不多也够离开此处经营一段时间,待想清明日租个马车离开此处,心终落了地。一夜折腾,倒在床上便睡去了。    水遁(下)   天刚蒙蒙亮便醒了,梳洗时看自己一身女装多有不便,想起婆婆收着陈世谦弱冠时的衫袍,翻找出来整装换了,倒也合身。收拾了包袱,出门便直奔向租用马车的街市口。远远便听得几个马夫在那垂头丧气抱怨道:      “不知何时起的大雾,把整个村子围得严实。” 周围人接道:      “谁说不是呢?上了路伸手不见五指,都没法做生意。”一时议论纷纷,待上前细问,有个上了年纪的马夫道:      “书生您来得真不是时候,早上起了大雾,马都受了惊上不了路,更别说出镇了。”听到此,疑道:      “大爷,怎么单在镇边上起的大雾?”大爷眯着眼道:      “书生您还别说,老头子我一辈子就遇着两回这事,这遭是第二回。上一回还是二十年前,南楚国一群沙匪占了清水城割地称王,先皇派了兵,正是在这一带激战。可巧当时也起了场如今日般的大雾,把个芙蓉镇护得周全,战事才没半点波及。”周围有个年轻力壮的接言道:      “早就有人传芙蓉镇大湖里住着神龙,福泽深厚。我看这是真话,不然咱南楚国数一数二的大富商们干嘛都把家安在镇上!”一时人人啧啧称是。      听得神龙起雾,倒想起昨日那驮碑的龙来,更想起谢如韵一直提得锁镇一说,似有关联却又不得其详。但见得日头渐升,行人稠密起来,虽换了男装,在街上总是招摇。      心下有了计议,寻摸沿着出镇的河水走,或有门道。及至了河边亲眼所见,才发现那雾起得十分壮观,立在雾下遮天避日,雾里雾外泾渭分明,更兼雾下河水湍急艰深,根本无法逃出升天。      出路堵绝,回镇上更怕被沈家人寻得,进退两难。正这时,忽听后面马蹄声儿愈传愈近,怕是有人追来,一时心虚急往厚实的树丛躲去。隐隐远看,却正是策马疾驰的沈无沉,尔后追来的两三匹马上,正是琥珀珍珠一行人。但见沈无沉停住马,似向四围察看,自己屏气凝神一动不动,但见他寻不着自己,手上的马鞭狠狠地打在一个小厮身上,珍珠琥珀忙上前来劝。但见沈无沉调马回走,不过一盏茶时间,一行人匆匆绝尘而去。      惯来虽见不得别人为自己奔波受罪,但想得沈无沉非己良人留在此处也无益。一时走神,未发现何时有人近了身,反应不及,自己的嘴便被堵得严实。来人不言不语,直将自己往河边拽去。心内惊惶,模糊见得一女子在远处立着,还不及看清自己便被狠狠摔在地上。吃痛不已间但听那女子道:      “本来你已经逃出来了,将你赶尽杀绝系属多余。”忍着痛抬头看,正是眼睛裹着纱的谢如韵。再瞧将自己绑来的大汉,身上着的是家仆的衣裳,想必是谢如韵的心腹。一时明白因果,只得叹时运不济,命犯小人。      “只可惜镇被锁了,你留下终是个祸害,今日我亲自送你一程!”只见她散发出一股冷寒之气,自己大感不妙。果然那大汉得了令,冲上前来将自己更往河沿拖去,心内惊恐不已,拼了全力挣脱,奈何自己使力如撞在棉花里,只一瞬自己身体便凌了空,下一刻冰凉的河水侵入骨髓,急速推动着自己往那伸手不见五指的白雾冲去,霎时意识消弥,昏昏而去。      似历了几世的疲惫,梦里挣扎了相遇赠珠的美好,一瞬又转成了他的冷漠怒气,像是站在高处摇摇欲坠。谢如韵扭曲着脸奚落,嘲笑一步步逼来,自己只一退落了空便又是一场迷雾侵袭。重重魇住心魔,剩下前世丈夫愧疚的脸,一遍遍的对不起像像紧箍咒般躁急,影像昏花,自己终退无可退,大喝一声。一时清明入心睁开了眼,但见自己躺在毡毯上。正这时帐帘掀开,进来位端着药的姑娘,那姑娘见自己醒了,眉开眼笑道:      “医圣大人说你今日醒,断没有晚一天的道理,果然没错”一时不得要领,开口问道:      “姑娘,这里是哪里?”那姑娘摆摆手道:      “大家都叫我小晴,姑娘不用这般客气”但见小晴把药端到自己身边,自己欲起身却半点动弹不得,小晴放下药忙过来扶,见我吃痛,安慰道:      “五日前,巡逻的士兵把姑娘你从河边救了回来,医圣大人虽说今日能醒,但也需卧床养几日才好。”但见小晴端起药一匙匙喂着自己,心内温暖感激冲她一笑。      小睛喂完药,拿起帕儿帮自己细细擦了额上的汗,道:“姑娘几日来都睡得不安,医圣大人给您开了一帖安神茶,过会子端来给姑娘喝了。”      一时念想纷然,梦里梦外的前缘后事,原本以为自己洒脱,不想还是郁结在心底。小睛见自己呆呆的,知触动了自己,便笑言转了话题道:      “姑娘这几日安心歇着,将军说此处稳当,不用再躲到别处去了。”不知其口中将军为何人,疑道:      “小晴,此处是哪里?”小晴笑道:      “我也不知此处在哪里,将军带着军队从清水城退出来,一直就往深山里躲,那天扎营时,刚好就在河边救起姑娘你。”听得小晴说“清水城”、“将军”,情急问道:      “可是李敬晖大将军?”小晴点了点头道,“清水城里本就只有李大将军,姑娘你怎么了?”      听得李将军安然,心内一时放下大石,细问道:“小晴?将军怎么不在清水城里,反跑到这深山老林里?”      小晴笑道:“这个我也不知,那夜将军发了急令领了士兵出城,本来是不让带女眷的,是医圣大人带着小晴还有几个医女一起出的城。”原来小晴是医圣手下的医女,只不知将军如此移军隐匿,所为哪般。小晴见我疑虑,重扶了自己躺下,温和道:      “姑娘莫要心忧,多歇息养好身体才是。”说罢小晴端着药碗出了帐,自己叹了口气,盯着帐顶欲想出个前后因果,想得深了渐渐晕眩,便又沉沉睡去。    认亲(上)   醒来已是黑夜,望着帐里烧得旺旺的火炉,又想起白日里常带着笑意的小晴。如今气节已入了深秋,恍然在这异世已有了一年半的光景。只落得身无长物更无亲人相伴,凄凉之感顿生五内,引得一阵急咳。      但见得帘影轻动,进来的竟是一身便装的将军。只见将军白发添了鬓,虽得英武之气,孑然半生又似孤苦。一时话聚百端无从启口,将军关切道:      “姑娘伤可好些了?”将军暖言,感激点了点头。将军转而问道:      “姑娘家在何处?看河水流向,姑娘应是芙蓉镇上的百姓吧。”将军征战沙场无往不克,自然明察秋毫,自己来历不明,无怪他亲自探看。想想便有意解疑道:      “小女人确是芙蓉镇上的百姓,姓陈,名唤惜年。因孤苦伶仃,常作男装,不想日前失足落水,醒来就在此处了。”料想得一番说词滴水不漏,看将军脸色果半信半疑,续问道:      “那姑娘可知镇上沈谢二家景况如何?”不知将军所问为何,据实答道:“街上都说沈家要娶丞相家千金,摆个足月的流水席,只知其采买了大批东西以供开销。谢家倒没什么热闹看,只听说谢家小姐从将军府回到了镇上,镇上人都夸她不忘养父,行的是双孝。”      将军听得谢如韵,果变了脸色,只温言道:“镇上人无知,不明真相罢了,惜年你既然是孤女,暂且好好在此养伤。”说罢如触着痛处般,怆怆然出了帐。      如此过了几日,日日吃药,小晴口中的医圣大人只来看了一次顺便换了个药方子,将军倒不曾再来盘问。每日心忧闷闲,只得小晴陪着自己说些话。终不知过了几日,自己能下床了,额上裹了防风的纱便由小晴扶着望景。见得军队扎营处正是老林里坡谷,漫眼望着山高远绵,天阔气清,心里倒是好受了些。      这几日看大军盘桓,每日军士操练声不绝于耳,至晚间帐外也未断过巡逻。一切井然有续,只不知大军聚于此处供养从何出,又是何计策。好奇蒙心,与小晴说是去谢将军收留之恩,小晴不疑便将自己带往将军营帐。一路兵士都认得小晴,倒不多盘问。及至帐前,与出来之人打了个照面,竟是谢家少爷谢奇安与云儿。      奇只奇在谢奇安望了我一眼便带着云儿往一旁走去,竟半点认不出自己。疑虑积压,不曾进帐便与小晴回了原处,轻道:“小晴,取镜子来罢。”      小晴犹豫,见我怒气,终取了镜子。但观镜内,自己脸上果不知何时多了大大小小的暗痕,虽无一处致命,却如百虫爬满了脸般令人作呕。一时才明了,为何帐内并未放着镜子,为何心细如尘的谢奇安与有几面之缘的云儿也没认出自己。晴儿连声安慰道:      “姑娘不要心忧,医圣大人说回城时药材齐备,脸上这些痕迹还是有办法消掉的。”晴儿几日来陪在自己身边,可叹竟无半点厌弃之情,笑了笑道:      “晴儿,我没事。”解了额上的纱,直作了面巾覆在脸上,若有怨也只能怪是自己一路软弱寻来的境地,霎时心境变老。      独在帐里歇息,细细抚着自己的脸,从那河水一路冲来,能留得命在已是大幸,脸上落了痕迹也是难免。只可惜恨意怨念并不是如此便可一笔勾销,回想过往的辜负,只生生将指甲嵌进肉里才好受些。      做了打算到了晚间,向将军禀了谢意,复道:      “小女子得蒙将军收留,无以为报,但能在将军身边打杂,以表其心。”将军见我诚恳,倒也不为难,允了我在帐中做些杂事。      第二日清晨蒙了纱,进了帐,不想案上坐着的人竟是陈世谦。一时急欲回转,不想他竟开口留道:“惜年?”只见陈世谦走到自己面前,道:“将军飞鸽向我查探你的身世,我知是你就赶了过来。你在沈家到底如何?”      一时知无法相瞒,更不知从何答起,只淡然道:“现今我十分好,不知哥哥来又是为了什么?”      见我不愿相告,陈世谦倒也不生气,道:“现下时局很乱,将军府内的布防图纸被盗,十日前西晋借了这图纸悄无声息便兵临城下,如今清水城已被西晋奸贼强占。”      暗思这布防图纸被盗定是内贼所为,战事之前,谢如韵偏偏就回了芙蓉镇,且镇上又起了防战的奇雾,如此思量,此事定是与沈谢两家脱不了干系。只面上不露痕迹,但听陈世谦又道:      “你从小拿着安康玉的事,我并未与将军提起,此事全凭你自由。”说着陈世谦从怀里拿出张信函道:      “将军回来,你亲交与他,就说是邺城已有了准备。如今战事一触即发,我也不能在此多做停留。”说着便有军士牵来一匹马,陈世谦跨马从那林间新开的小道急驰而去。      望着马消失在林间尽头,不由又叹了口气。他虽确有负于惜年,但自古君心叵测,为了家中义妹弃了皇家大好姻缘本非良选,由此看,世道里各人只各取所需而已。      将军巡哨回来,览罢陈世谦亲送来的急信,对我笑道:      “你原来是世谦的义妹,如此也是有缘了。”说罢又提到:“若我一双女儿尚在,也是你这般年纪了。”一时将军面上感伤,旁边一副将气愤道:      “芙蓉镇上的谢家也可谓用心良苦,先是将其嫡女谢如韵送来认父,如今事迹败露,又将他家的丫环送了过来,真是可笑至极。”但听另一副将道:      “宁可尽信,不可不信,谢家确是拿出了李家传家的福寿玉,若小姐健在,定是在他家手上,如今谢家认了卖国一事,愿供粮草以赎其姐之罪,若是如此,倒没必要又送个假小姐过来。”      心下这才明白谢奇安与云儿出现在此的缘故,将军摆手道:      “此事另有计议,惜年,你暂且多陪着那个叫云儿的丫环,若然她别有居心,必然会露出马脚。”      听得云儿还在营中,毕竟是姐妹,她景况如何,若然将军不提起,自己也是要去看望的。    认亲(中)   许是将军的安排,尔后云儿便与我在一处歇息。整日里看着云儿行事,多半痴痴呆呆失魂落魄的,不知她心中所苦,只想起当日的月君来。      晨时梳洗,恰被她看见,惊异不已。自己叹了一口气,急拿纱掩了,才道:      “你是哪年的生辰?”云儿见我淡然,生了愧意,回到:      “牙婆子将我卖到谢家时,说我七岁,如今算来也有十七了。”如此便算是惜年的姐姐了,于是挽了她手道,      “我婆婆捡到我时大概是四五岁的光景,如今恰过了十年,我反倒要称你声姐姐了。”云儿见我温和,释然些道,“听少爷说,我本来是有个妹妹的,跟我一样拿着块玉,后来流散了。你愿作我妹妹,是极好的事。”      一时姐妹相称,云儿从小便是照料谢家少爷的,如此被送了出来,正是谢奇安为谋谢家福祉做的权衡罢了。到得此间,虽名为认父,却仍被猜忌。想云儿也是心比天高的,定然也觉得屈辱了。更兼不曾有人关怀,孤苦无依的,比之自己也是一般的惨淡光景。      许是血缘相亲,或是同样心伤,一时云儿便与我亲切了许多,白日里便要与我一齐往将军帐里做些杂事。云儿正收拾着书案,恰逢将军入了营,一眼看见,面上便有些愠色,直对云儿斥道:      “谁允你入营帐的!”云儿听得一时面如死灰,将军情知太过,复温言道:“惜年,你送她回去罢。”说着自拂帐而去。      待回了帐中,云儿面上反平静了些,挽了我的手道:      “儿时刚被贩至谢家,少爷便对我很好,就算小姐寻我撒气,他即便顶撞小姐,也会为我论理。”如此云儿也是有人怜惜的,只听她继而轻叹道:      “十岁那年,少爷在房里睡得安稳,我在外间一个人守着夜,不一会子也昏昏睡着了。到了夜里房城忽起了场大火,四围都是红通通的火苗,又呛又热,是少爷把我摇醒拉着躲在被褥里一齐冲了出去。当时外边站满了人,那些个偷懒没值夜的婆子大丫头齐齐跪在地上,夫人见少爷出来了连唤了好几声阿弥陀佛。本来以为火只烧着少爷房子,没想到尔后救火的家丁从少爷房里背出了小姐。别人没看见,我眼尖看清小姐手上紧攥着个火折子,那时便明白她眼里人命都是轻贱的。也是那时,她被大火熏着才得的眼疾。”      云儿轻言道了过往,似诸般事都与她无关,想得她在谢家如此遭遇,心里反生了怜惜,道:      “将军心系万民,如今边防沦陷,将军心忧故而急怒。对你提防,也只是因为谢如韵上次冒认将军的缘故,你莫往心中去。”云儿安然些道:      “我知晓,妹妹不用担心。少爷说将军是我父亲,自然不是骗我,只那块福寿玉怎么在小姐手里,我半点都想不起来了。”      那日谢如韵亲口承认那福寿玉是云儿的,自然不假,故安慰道:“想是当初牙婆子收了你身上值钱的玉,将你送到谢家时又卖弄,想替你寻个好价钱,不想竟惹出今日的事非来。”      云儿见我说的有理,终露了笑道:“妹妹你这般心善,他日不知会是哪家公子能得这般福气。”云儿解了心结,竟又开始编派我,我笑道:      “云姐姐还是等着谢家少爷八抬大轿来接罢,莫要数落妹妹我这种孤苦人家的可怜女子。”一时云儿被我这一大串话儿弄得脸上红燥起来,直拿手挠我痒处,两人顿时便乐得没形没法的。      正这时,听得将军一声咳嗽声,竟不知将军何时立在帐外。急出了帐相迎,将军面上僵硬道:      “云儿,你随我去练练骑术。”云儿脸上又惊又喜,低头跟在将军身后。      夜里歇息时,云儿仍兴奋得睡不着,道:“妹妹,将军是不是肯认我做女儿了?”可怜云儿从小孤苦,得父慈天伦,自然万分喜悦。笑言回道:      “等战事过了,将军定会认你的,你放宽了心罢。”云儿如此得了信,终得一夜美梦。      至此将军日日带着云儿骑马巡视,其乐融融,显见得别的将士对云儿的敌意也降了些,云儿每日嘴角都挂着笑。自己心内看得酸,也贪这一份父慈子孝,可惜如今面容尽毁,下了决心要讨还回来再做计议。      一日,正与小晴们一起晾晒些草药,忽见一军士急冲而至,说将军重伤,小晴与几个医女立时往营帐跑去。我心中大惊也跟了过去,帐外医女们汗如雨下,正用急火煎着好几锅药炉。进得帐中,但见将军胸口正中了一箭,在榻上昏迷不醒,心内更添惊惶。只见医圣大人拿火喂了刀,几个军士按住将军,生生地将箭头从肉中挖了出来。恰这时,血如雨注,小晴急端了捣好的药冲了进来,医圣大人直拿药堵了伤口,至血不外流众人才松了口气。      待将军胸口裹好纱,忽得想起同去的云儿,急问一旁看守的军士。那军士冷言道:      “早中箭死了,在那放着呢!”说罢一指,果见泥地上一白布覆了一女子面容,那女子所穿的衣裳正是云儿今早细心挑的,一时五内悲摧,呆坐在地。      忽又见两军士冲出帐外,抬起云儿的尸体,不知要到哪去,自己登时如疯癫般冲了过去:      “谁也不许动她!”      抬首的军士被我赅住,但另一军士冷言道:      “将军与这女子一齐巡防重伤而归,其死有余辜!如今将军气血不足,医圣大人说或许她的血有些用处,你休要挡道!”      “她已经死了,我的血也是一样的,你们把她放下罢。”那军士见我如此说,也有了几分犹疑,经不过我再三肯求,终放下云儿,将我带进帐内。    认亲(下)   进得帐内,军士将我带上前,医圣骂道:“无知小儿,我炼的这药须用血亲作引,那云儿既然自称是将军的亲女,自然还有五分可能。若我用你的血,只会坏了药的灵性!”说话间军士们便要将我拉出帐,一时怒极反静,道:      “死人的血想必也不得十分效用,我也是将军的女儿,用我的便是了!”国师听我如此说,面上先是讶异,继而拍手笑道:“将军家的女儿想必是什么天大的甜头,一个个想当都想疯了。”      知其不信,自己甩了军士的阻绊,上前道:“如若我的血不能做药引,我便与将军同死!”一时众人反倒一怔。医圣一只手抓了我的手腕道:“如此我便不客气了。”另一只手从怀里掏出个极小的盒子,盒子里妥贴放着片干瘪的叶子。      这时医圣大人轻轻捏起那叶子覆在我手腕脉上,只觉一刺痛,接着便是一阵阵酥麻之感。但见那片叶子渐由黄变黑,登时胀得成形,竟像是只极大的蠕虫。心内恶寒难忍,却只得看着那血虫喝自己的血喝得浑饱。      终听那医圣道了一声好,才将那毛骨悚然的吸血虫从我腕上移走。紧接着小晴拿了个银碗上前,碗内早放了个乌黑的丹药,医圣大人将那虫丢进碗里,拿了银杵直凿了下去,血与那虫身溅开与那药丸和在了一处。      正这时一个医女扶起昏迷的将军,另一医女小心翼翼掰开将军的嘴,医圣大人便将那碗药直灌了进去。      如此一番折腾,医圣大人终遣退众人,只留下小晴在旁守着。我想起门外被暴尸的云儿,急拉了医圣大人的手袖道:      “云儿确实是将军大人的女儿,更是我亲姊,烦劳医圣大人给她设个停灵之所,若然将军醒了,也不会怪罪的。”那医圣不为所动道:“死者已矣,摆哪儿都是一样的。”说着自甩了手袖走了。      可怜秋日夜深露重,实不忍云儿连个安身之所都没有。便下了狠心拿绳将云儿的尸身紧紧缚在担架上,咬了牙发了全力向自己营帐拖着。可怜平时不过几百米的距离,如今竟如海角天边般熬将不过。脑海里登时全是云儿每日的音容笑貌,使了劲一步一步拖着,肩背上不知磨的是血是汗,不知从何而生的恨意一层层积着,堆得满心满肺。      不知离自己的帐房还有几步时,自己终支不住趴了下去,云儿的担架瞬时压着自己,意识里最后一刻想的竟是如此陪着云儿也是好的。      昏昏沉沉醒来时,自己已在帐中躺着,云儿不知所踪心内又有些狂乱。许是从生来便不曾执着过哪一件事,一次次被欺压负弃,心头仍想的是与世无争与人为善,如今看来世道便是欺强凌弱的,任人宰割不会换来半点同情。明白个中道理后,便希望摆布在人手中的云儿也能修成正果,可怜云儿竟换得如斯下场。      想到此,更加烦躁,兼帐内半时没个人来,便直拿起床边的碗儿盏儿朝门外一个个摔去,摔得爽利了进来个人也没看见,那烛台直冲脑门,竟是陈世谦!      幸得陈世谦灵便朝一旁闪过才躲了我的暗器,他见我如此,倒仍是春风般懦雅道:      “将军醒了,知道是你的血救的,又喜又悲。”心内气不过,怒道:      “有什么可悲的,死了个女儿自然还有别的女儿救,我全身的血加起来能救个百八十万次的,不在话下!”      一时见我如此,陈世谦反倒一愣,道:“惜年,如今你变了。”听他如此说,不由冷笑:      “各得其所罢了,我若还是从前般软弱,岂不是不开窍的木榆,人人敲打也没个长进?”      陈世谦被我堵住话,情知我这不开窍的木榆也经他敲过一回,顾左右而言他道:“将军要见你,为人子女的,不要致气。云儿一事,另有隐情。”说罢又走了。      我想得烦了,蓬头垢面就出了帐子,朝将军帐挪去,此番去并不是为认父,只为云儿讨个交待!进得帐,将军半卧在屏风后,一个医女正一口一口喂着药,医圣大人用布巾擦了手,周围案上一些个血布脏水,想是刚给胸口换了药。只热血冲了头,也顾不了许多,劈头便问道:      “你拿云儿怎样了?”将军见我进了帐,先是惊喜,见我如此又唬了脸,摆了摆手,医圣大人自然不便管人家事,领着医女们退了下去。帐中剩得将军与我,两相对峙。将军耐不得我,头上开始冒汗,竟像是伤口发了痛,一时心软冲上前拿了医女放下的药道:      “先喝了药再说!”及望向将军双鬓,许是受伤或是因失了女儿,又增了许多白发。将军见我如此,任我摆布,俨然父慈子孝,只听他道:      “前日进山谷巡逻,不想正遇见西晋的探子,你姊情急下替我挡了一箭。”听得他说到云儿,心里不是滋味,“你姊我已派人停灵在隔壁帐中,军营中留不得拖累,明日便得拔营了,便拿火化了罢。”说得此,将军自个儿面色也极惨淡,心中不忍道:      “父亲,你安心歇着,我去看看阿姊。”说完便离了帐,却不知这一句父亲又是哪门子的脑热。      进了帐子,云儿换了干净衣裳,胸口的箭伤也掩了。眼睛安祥平和地闭着,嘴角似带着若有若无的笑,想来最后她替父亲挡箭也是心甘情愿的。      第二日,军士们在坡上架了柴点了火,云儿就在中间一动不动地躺着,火光聚拢在她身边,她也不哭不笑,也不会疼更不会坐起来与我逗乐。不知烧了几个时辰,火光一点点变成了火苗,最后终只剩了灰。用手将那些个还烫热的灰扫在一处装进坛子,心内怀的竟是莫大的坚定。      终回得营中时,精锐些的将士们已离了营,剩了个老弱病残在收拾残局,老马儿驮着沉重的行李,一派萧然之景。父亲半躺在马车里闭目养神,见是我进来,知道我手上拿着的是阿姊的骨灰,脸色才好了些道:“回了城你阿姊便可安歇了。”      一路无话。    诛王(上)   出了山林,举目里都是荒地,残戟断兵立的到处都是,清水城遥遥可望,城上插的却还是西晋的旗子。一个副将上前道,      “将军,精锐先锋已在前头摆开了阵势,皇上带的大军也到了邺城。”父亲点了点头道:“辎重车马先在此处驻扎,填灶造饭吧。”      山中半月,却不知外头人间已换,父亲突开口道:      “谢家小姐来认我时,我确已知道她是冒认的,但见她行事乖巧孝顺,便对她纵容些。直到后头,果见她与带来的丫头进了书房,拿走了暗哨图纸,我才断了念想。”听父亲如此说,才知其中还有这番缘故。      “恰朝中局势不明,须下剂猛药众人才能清醒。”听得此,父亲定是早作了安排,故而问道:“深山老林中确是个静观时势的所在,如此,父亲是否早在清水城中也有了布置?”      将军眼神骤亮,神采奕奕道:“为父的心意,惜年你果然一点就通。”但忧心父亲想得朝中利弊,却不知沈家与九王作的交易,更不知九王与西晋又如何通了信。便提醒道:      “谢家富庶,凭白无故的谢家小姐亲身冒险,也是奇事。当日女儿在镇中,听得九王送了宫中密药给谢家小姐治眼,许是为了此也不可知。”      “她的眼疾为父请医圣看过,当时确说天心莲可治。这天心莲本是阴寒之地所产,世上只得一朵,去岁北歌来朝,亲将它送给了朝廷。”如此环环扣起,谢如韵一番行径倒也没白费功夫,“想来,九王以天心莲相诱,谢如韵偷了图纸交换。九王狼子野心,既而将攻防图纸送至西晋,也非难事。”      此番明了,父亲忽又道:“如此京都空虚,反成劣招。”      心下思及此,若九王想造反,皇上亲征便是个绝佳的机会,故进言道:“父亲,女儿有一计,但不知可否成行。”      将军道:“但说无妨。”故上前附耳道了两个字“假死”。将军听清后,高声叹道:      “若然惜年是男儿声,李家便后继有人了!”说罢唤来副将,急令其快马传信至邺城,一一谨慎嘱咐。      至了夜间,但见万千兵马从后方移来,灯火通明,军士们齐呼万岁,山摇地动。但见为首一黄袍男子,风神如玉,贵不可言,宝马英姿,两相映彰。父亲伤重不得劳动,在车内伏首长跪,自己下了马车立在一旁。一时气势压人,但见那马蹄儿高扬,马声长嘶,待得停止,却见得马上之人停在跟前,穿的正是绣着盘龙的黄靴,知其是南楚的九五之尊。便顺势更低了头,屏声不语。      “你便是将军失散的女儿?抬起头来。”但见得那马鞭子直指至额前,心内强忍不悦抬起头,但见那男子双眼灼灼,笑道:“确是有趣。”一时不愤大声问道:      “不知皇上觉得哪里有趣?”在场的人倒吸口气,父亲大人在马车内斥道:“惜年!”      但见那皇上一怔,不怒反笑道:“脸上的伤很有趣,医圣那老头常给朕添麻烦,朕命他给你治治,岂不是两便。”说罢不待我回言,急驾马朝前线奔去,后头骑兵紧跟着,扬起尘沙满天。待得人散得没影,也是半个时辰的事了。      终得了歇,父亲抚着我头道:“怎么如你娘般倔强。”正这时,却传来陈世谦的声音,掀帘一看,只见他骑着匹白马,说不出的书生意气风流潇洒,却不知所为何事。      “将军,今夜势必恶战,几时燃信号使得?”但听父亲道:      “待传来皇上的消息时,便把信号齐燃了,之前不要妄动!”一时不解,陈世谦问道:“皇上的消息?”      父亲闭着眼道:“两个时辰内你便知晓。”说着摆摆手,陈世谦得了令,扬鞭驾马而去。思索前后,便安心靠着马车一角闭目养神。      果不一会子,清水城外便传来嘶杀之声,震天动地。心内虽有数,却仍被那情势所染,不由掀帘,望向远处城墙城外火光重重,想起那首悲创激昂的战歌,不自主轻哼出口:      “怒发冲冠,凭栏处,潇潇雨歇。   抬望眼,仰天长啸,壮怀激烈。   三十功名尘与土, 八千里路云和月。   莫等闲白了少年头,空悲切。   靖康耻,犹未雪; 臣子恨,何时灭!   驾长车踏破贺兰山缺。   壮志饥餐胡虏肉,   笑谈渴饮匈奴血。   待从头收拾旧山河,朝天阙。”      如此一遍遍重复,但见得远处忽然在夜空中绽出无数的烟火,但见得从城内又烧出了火光,一时局势似生了好转,战鼓愈敲愈快,一浪冲杀声高过一浪。果见不远处飞回一马,却是一皇家侍卫,但见他下马拜在车前道:      “将军,计成了!”      却见父亲听闭,长叹一声,道:“传令下去,全军一律着素服进城!”一时才有了计较。果然待一个时辰马转进了城后,城内城外都是白旗缟素,行的果是国丧!      但见父亲一路不言不语,待他被人抬进将军府内,自己跟着进了内室,父亲道:      “惜年,把门关了!”依言行事,转身却见墙壁书架移转,走出的人不是皇上却是何人。皇上上得前来,父亲虽身体不便急又行礼,皇上急上前扶叹道:      “若非卿家早有操持,今日之事也不得如此顺当。”      但见父亲回道:“消息已快马传回京城,若有心者必伺机而动,皇上英明,定在城中有了布署。”      “知我者,非舅舅莫属!”一时惊疑,只听闻皇上生母兰妃早逝,却不想兰妃竟还是父亲的姊妹!如今两人相认,才知此局早撒了网,如今便单等猎物上勾罢了。    诛王(下)   且说夜深时,父亲唤了将军府内的管事水伯,嘱他带我去别院休息。沿着回廊出了角门,穿过上回陪沈无沉来时见的那个花径,到了个清静的所在。提起灯笼照在门头,上方题的是“太极阁”三字,进了月洞门,一个大丫环倚在门口打着盹。走上前时,水伯直拿烟斗在柱子在扣了扣,那丫环一个激灵,醒了神见有人来立时先福了身,宛若惊弓之鸟。一时笑道:      “你叫什么名字?”水伯替而回道:“小姐见笑了,她是我从集市口捡来的,打小就是脑袋迷糊,心儿不坏。起了个不像样的名字,叫‘桃儿’。”      “桃儿,嗯,你叫桃儿对吧?”那桃儿懦懦回道:“正是奴婢桃儿。”说着跟我进了门,水伯无话便退出了院子。进得里间,见那被褥新艳布置得体,女孩家做事向来细致妥贴,桃儿想必也是费了一番心意,一时反觉得受不起便对桃儿道:      “夜深了,你先下去歇着吧,明天也不用早起,巳时过来就可以了。”桃儿得了信道:      “桃儿先伺候小姐梳洗。”说罢端来盆水在镂花架子上放着,一时笑道:      “我脸上有疤,怕唬着你,你累了一天,先歇着吧。”桃儿见我脸上覆着纱,或以为是大家小姐的规矩,不想是为了遮丑。原是怕我忌讳,便应了诺退了下去。      一时房内只剩得自己一人,掀了脸上的纱,望向那铜镜,脸上眉间嘴角处处都是伤痕,惟双眼睛灵动,却反添了鬼魅般的邪气,试着笑了笑,镜里的人伤痕挤作一团如小丑般。将镜子盖了,叹自寻烦恼,脱了外衣躲进被窝,闭了眼不作思想。      第二日起来,开了门,却见桃儿早在门口靠着打着盹,自个儿扑哧笑了,却又把她惊醒了,但见她望着我一时愣住,跪下道:“小姐,奴婢该死!”见她如此,知是自己一时忘了遮容所致,温言道:      “吓着你了,反正只一副皮囊罢了。不过你小姐我这副臭皮囊也需要打理,烦你去打点热水来罢。”桃儿怕是不惯主子跟她打趣的,惶惶然便急步打水去了,留下自己十分好笑。      细看这小院子布置精巧,花草植了个太极的形状,两边各嵌汪潭水,里外铺着的卵石十分洁净。潭水浅浅的不过脚踝,却各养着成群的红鲤,远远俯看,十分有趣。      待得起了屏风,别处来的几个丫头一齐收拾好一桶热水,桃儿知我古怪便领着众人退了下去。自己从容享受这一大桶热水,心情泛好。      用过早饭,笑问桃儿道:“将军府里哪个园子去不得?”桃儿见我问的突然,急回道:“没有。”      我又笑了笑道:“那哪处是以前去得,如今去不得的?”桃儿这才回道:“早上水伯还特特嘱咐过奴婢,说这几天省思园关了。本来园子里菊花开得最好,奴婢还想给小姐摘几枝插在那素净花瓶里。”      一时明了道:“桃儿带路罢,小姐我亲自去摘。”桃儿想是没妨碍,出了太极阁便领我从边上回廊沿墙向北走了,到了尽头又出了个偏门,往西处穿了两进连着的院子。终到了门前,正是省思的门匾借了日光在头上明晃晃的。      留了桃儿在外头守着,自推开门,园内静无一人,只一丛丛接连一丛的菊枝开得蔓延,颜色晕了深红粉红,淡白墨绿,更兼些浅黄深紫,十分好看。      还不及动手,却有一黑衣男子上前道:“主子请小姐过去。”抬眼看,却是菊海深处有个白玉八角亭的模样。本就是为了见他,便谈不上推辞。到了跟前,只见一男子身着白衫,正画个秋日问菊图。见是我来,放了笔道:      “惜年表妹。”果然是皇上,便回道:“特向表哥借几枝菊花。”皇上笑道:      “我以为表妹专程来是向为兄讨人情的,也罢,菊花是人情,人命也是人情。”说着提笔复描那花态艳姿。      如此听他一番话,心内醒了大半,皇上必然不是人人能做的,没有一番手段更无法斡旋乱臣间得利之大者。便坦然道:“确是为了菊花,顺便讨个人情。”      皇上头也不抬,勾了最后笔菊瓣,笑道:“题了诗词便随了你心中所愿。”听他如此说反觉得是凭白讨了便宜,却之不恭,提笔写道:      “飒飒西风满院栽, 蕊寒香冷蝶难来。 他年我若为青帝, 报与桃花一处开。”      却见皇上脸色喜怒不辨,只沉声道:“沈谢两家都是举国数一数二的富商,追究他们的错处,为时尚早,本不用你来讨这份人情。”      一时才知自己的一番境遇皇上早有了计较,只如此天下间的事他不放心设了耳目纯属自然,这一条不足惧,真正为人胆寒的却是他心思玲珑,一招便猜透我心中所想,不由惶恐。      “朝中得了信,如今分了两派,一派欲先行国丧再商皇位,别一派力主九王登基主持大局。只可惜此番,那狐狸藏得深,派的不过些虾兵蟹将,让他逃了!”一番话毕,皇上直将笔折了,染了菊泪斑斑,自己吓得一身冷汗。      终离了省思园,与桃儿一齐回了太极阁,平白便不去招惹这个权高位重的表哥。过了几日,京里传来消息,却是九王阴谋造反,假传皇上噩耗,叛党被御林军绞杀在宫闱里。一番血雨腥风后,皇辇终浩浩荡荡地回了京都。      不过几日,京里传来圣旨,无非封赏父亲犒劳众将的套话,只最后一句竟是要召父亲回京都。一时合府收拾起来,乱得没个章法。父亲唤我至房内,开口道:      “此番被召回京,许是皇上隆恩,或是太后的旨意,但且行事小心,莫落人把柄。”一一应诺,父亲十分宽慰,尔又道:“家里祖坟田产都在京上,如今且带你姊一齐随我们回都罢。”      于此退回房间,细细收好阿姊的牌位骨灰。第二日,合府老小精简了行装装了马车,缓然一路朝京都驶去。    易容(上)   待车马行了半月,恰入了北风寒彻的冬季。京都的将军府虽是二十年没有人气的空宅,但毕竟曾是贵载几世的李氏一族停留的居所,随处可见的精巧用心即使落了蛛丝染了尘,一番修整便又是奕奕生香的一等富贵人家。而父亲派给我的园子,听说是早年专为兰妃省亲修建的,名曰“凤仪”。初见时,怕沾了这等深宫的闺怨,便自专改了名,重题了匾,书了“无心枕烟”四字。      说是兰妃的园子,却遍植了梅树、桃树、梨树等,各色名目里单不见兰草,问桃儿其中缘故,桃儿只摇摇头道不知,便也不作深究。最喜的便是内室的温泉,不知是何处引来的活水,一汪清池暖暖,四面屏风兼纱缦妖绕,头上四角拱顶本应封了口,偏偏留了个见方的大口子望着天,想是沉醉其间,或赏晴日或观星辰都是雅事。      初初到了京都,父亲闭门不见客省却了许多叨扰。上有闲下亦效之,自己除了早晚给父亲请安敬了孝仪,便常躲在房里,翻些诗书画卷悠然惬意。沉香销尽,便抛却了余书解了衣,浸在温华的水里消磨些午后的微倦。沉沉睡去时忽被脸上的冰然惊醒,仰头细望,竟不知那晶莹小巧的雪从何时起穿过了头上的一方天,絮絮落下,悄融在温腾的水里。不由笑了笑,从泉水里起了身,桃儿帮我细细理好了一层层的华衣,提醒道:      “小姐,医圣大人来了。”      待出了厅,医圣大人正站在廊上赏雪里的梅花丛丛,或白或红,均是借了小雪的一层通透光辉。未知有人来,医圣大人自语道:      “红颜薄命,倒不如丑颜一世。”      桃儿一怔,自己倒不愿辜负这番好意,上前福身道:“医圣大人。”医圣自是老样子,拂了袖,也不回礼,自进了厅。待我与桃儿跟着进了门,方道:“换容先得毁容,不知你受得了受不了。”      这个倒是料着了,便笑了笑道:“受得。”医圣见我干脆反倒没了言语,转而道:“将军府的奴才不知手脚便利不便利,先照方抓药备着。”说着甩了张方子到桌上,一派惟我独尊,桃儿没见过这番阵仗,急上前把方子接了便退了出去。屋内只留得医圣,便也不顾得如何给长辈留体面,找了处软榻舒松卧着,翻些未看完的诗书。但听医圣大人不怒反叹了口气道:      “李家的女人都是这个脾性,我倒是忘了。”觉得好笑,又放下了书道:      “医圣大人与兰妃有何渊缘,惜年倒不便多嘴,只各人有各人的活法,惜年自是不会效仿兰妃与深宫候门结上恩怨。”医圣听罢一怔,道:      “宫里不日便要放榜招世家贵亲的女儿入宫,你脸上若是好了,便不由得你作主了。”一时听得如此,反倒有了计议,道:“脸上的伤能不能好,全是医圣大人的心意,又何需忧红颜薄命呢?”      医圣参得我个中意味,正色道:“医者救死扶伤自当全力,断没有害人的理。”自己见医圣大人平日不羁,不想还有这番坚持,脸上笑意不由更深,道:      “话由人说,像由人断。医圣大人说治好了便是好了,没治好别人也不会怀疑,这般并不损医德,况救人只救了皮相,又算是哪门子的医圣呢?”      说着便把书丢在榻上,出了门往梅林深处行去,一丛丛看去,只将那枝最高处的开了一半的淡色白梅折了,回来时又挑了两三枝极红艳的,计较着插在月白净瓶里,定是好的。      却见医圣大人仍在厅里坐着,见是我回来,笑道:“小姐既然有了打算,我今日便应了你。”说着从回廊出了门。      第二日,医圣大人早早便叩了园子的门,想是定了心在将军府住下了,见了便也不多说,只拿了颗药丸叫我吞下。不疑有它,自和水服了,却不知这丸药力极强,不一会子自己便昏昏睡了过去。      梦里像是虫蚁噬心般疼痛,待想触及却又找不着缘头,自己腾了空,见得一个脸上血肉模糊的女子在榻上躺着,医圣大人拿个柳叶薄片刀一层层地刮着。不忍心相看,便离了那房间,却见桃儿正在门外吓得脸上青白。上前冲她笑了笑,欲牵着她的手却不料轻飘飘穿离而去。心神大震,再望向房内的女子,穿着的正是今早桃儿特意为我挑的流云岚锦。      赅然再醒时,摸得脸上裹着层层的纱,连带着眼睛也不见天日。手儿才轻轻触了下,面上便疼痛难忍。耳边传来的是桃儿惊忧的声音,      “小姐,小姐!”欲张口回答,却发现连嘴都封住了,此刻真成了活死人了,只得听桃儿断断续续没章没法道了来去。却说这医圣给自己服了药后便把桃儿赶出了房间,一番血雨刀光后,桃儿只看到个纱包脑袋的肿小姐,自然惊慌失措。心内笑了笑,面上却不能动疼得僵硬。定了心不作情绪波动,桃儿又讲了些医圣的嘱咐,不过不得见水,不得乱动之类的。桃儿也是识些字的,又道医圣大人怕小姐无聊,让桃儿陪着念书。      如此半月,安心受了桃儿相陪的恩惠,连带医圣大人日日诊断换药,心内渐觉出其中的人情味来。      待那日拆了纱布,医圣大人说了声好,自己终睁了眼,桃儿捧着镜上前,照着里面,不由恍然,开了半月来第一次口,惊道:“怎么换了别人的脸来!”      医圣在一旁面上不惊不疑,道:“小姐不想脱了前尘旧事么?况且即便换了脸,也是要毁了的。”说着拿着个盒子,却见里面正是一张满面疤痕的面皮。      明了其意,福身道:“多谢大人成全。”医圣摆摆手,嘱些用法禁忌,便自出了厅门,却见父亲独在门外立着,经得半月未曾请安,却见父亲头发又白了许多。医圣大人与父亲不过寒暄几句,便从那园中红若血的梅间穿过,但闻得一声叹息,转眼便不见了身影。      父亲细细看着我的容颜,便道:      “他心内也是有放不下的,如今好了,吾儿先去歇着吧。”说着也从那梅林出园子的卵石道上行着,仿若梅花的飘落里,又含着哪个深情人的怀念。    易容(下)   过得几日,父亲说得医圣大人离了京不知所踪,想来却是为避开皇上的盘问罢。晚间细细打量自己的脸,不得又叹了声,桃儿不解其意,道:“小姐的脸儿如今生得倾国倾城,为何还要帖这层毁容的面皮?”听得桃儿这般问,但笑过不语。      次日,宫里招贵亲之女入宫的圣旨果传到了将军府,父亲推托貌丑,那太监得势拿捏,自己躲在屏风看不过眼,嘱桃儿上前。      但见那太监也是个无知的,拿个拂尘直指了桃儿,尖着嗓子道:“将军说笑了,小姐这不出来了么,虽不是国色天香,也不可往貌丑上作文章。”自己见时机成熟,将脸上的纱去了,盘发解了,用袖儿掩着脸直喇喇急走了出去,将个宫里的来人视若不见,挽着桃儿的手道:      “桃儿,你把小姐我的纱藏何处了?”那太监知自己认错了人,面上不好过,但向自己道:      “原来这个才是小姐,把袖儿放下,倒让咱家瞧瞧。”心里好笑,掩了纱与他婉言扭捏推托,那大太监一旁个小太监也是惯作狐假虎威的伎俩,连带着相催,自己情怕太过,放了袖儿,对着那大太监含情脉脉,但见得那大太监唬得脸儿铁青,夹带些恼羞成怒,正要发作。见戏已作足,自己嚎啕一声重拿袖掩了头面冲出了房间,桃儿跟在后头,一阵阵赶着喊着“小姐”。      如此这般那般捉弄,待重回了园子,静心想来,京城不日便将传出将军亲女貌比夜叉的笑料罢。闲闷无端,打发了桃儿,自己着了极素净的衣裳,四处闲逛。不想一回转,父亲恰从门那头走了过来,心内泛虚。却不曾想父亲年轻那会也是个纨绔的,顿时猜了个一二,高声对身旁的水伯道:      “后门老李的腰牌听说丢了,给他做个一模一样的罢。”说着回转了身,水伯诺诺跟在后头,两人全然不曾看见自己般。不解其意,待定睛一看,地上不正是个玄木朱笔的腰脾么,心内大喜,急拾了起来,向后门行去。      待出了将军府后门的小巷,早知京都建景依着湛水,却见得街市繁华,恍然是另一番天地,不由雀跃。沿着宽石板大道走来,两岸车马喧嚷,宽宽水上行船挨挤,挑担的,赶车的,就着地儿讨价还价的,人声鼎沸,一路吃的、用的各色店铺,客似云来。      单见眼前路口,一座极气派的大茶楼占了景,若知京城事故定然不可错过这鱼龙混杂之处。正欲进门,忽觉自个儿这般进去定然不像话。正见个不远处布庄木牌迎风招摇,有了计议。进得布庄来,伙计前迎,不与他拐弯抹角,直说找个乡野农人的粗布衣裳,小伙计见是如此倒也不冷脸,但从最角落抽了些草纸包的,看了眼我的身量,便拿了个合适的送上。      待进了小间换了裳,随意松散束了发半掩了面。出来时,一股脂粉扑面,一干姑娘们在店里左挑右选,笑则笑嗔则嗔,细细看来各有动人之处,却不知是哪家的女儿不拘如此。磨蹭着付讫了银两,却听得个女子问道:      “兰心今个儿怎么不跟我们出来?”旁的女子掩口笑道:      “听说沈公子来了,她自然没空陪咱们买衣裳。”又听闻个女子酸道:      “那沈公子送的衣裳几世都不够兰心穿的,哪用出来抛头露面。”只见抬首最艳的女子叹道:      “咱们姐妹生在北岸已然不错,若是生在南岸,日日逢人卖笑,被人作践,更是不值。如今兰心碰着个如意郎君,自然是比我们有福的。”      心内了悟,原是沦落风尘的薄命女儿。只见她们叹则叹,一会儿便又笑评布色花样,自己出了门,怀了另一番心事,向那茶楼走去。临进门不放心,拿些泥抹了脸。进了茶楼,小二一打量自己身上,直指了个角落的座位倒了粗瓷大碗的浓茶,便满脸带笑地伺候别的雅客去了。      世情本来如此,见惯了倒也不费神叹息,埋首喝着粗茶,耳朵听着八方。但听邻桌人闲聊侃天侃地,最后说着九王时,便小了声,不外是些丞相、太后的字眼。听得不真切,又转了话题说起皇城选宫女一事。但闻一商贾模样的中年汉子道:      “说是选宫女,其实都是奔皇后的位子去的,不然丞相也不用巴巴地把个小女儿送进宫。”另一个老汉啧啧称是,继而道:      “这里头有门道,打着选宫女的名头,那些个富商家的女儿自然也得跟着入宫。”旁个人插话道:      “正是这个理,听闻四大首富之一的谢家也将小姐送了过来,里头说是下了旨专召的,可见其中的圣恩隆宠。”      自个儿在旁听得是谢如韵入宫,不由抬手抚了脸上的疤。只不知沈无沉作的又是哪般计议,皇上又揣着什么高深打算,不由冷笑其中的利益纠葛。待得一番宫中八卦了结,不知是哪家的富贵子弟进了门,垂头丧气坐在一旁,一时便有好事人迎上,寒喧来往后,开头问了缘故,但见那男子恼道:      “不过是风尘人家,接客还挑三拣四的,又给我吃了个闭门羹。”说着把个扇儿直敲着桌子,小二急上了茶,那男子一口喝了便直喷在那势利小二脸上,破口大骂。小二哭丧个脸,还赔着不是,一旁的人劝道:      “不知是哪家的姑娘不识抬举,敢得罪公子您,”转而踢了那小二一脚,道:“你也是个不会来事的,还立在这做甚,换了茶来。”小二唯唯退下,自己掩着口笑着听那俗物道了来去:      “红花楼的婉娘、香云楼的明儿与她都是齐名的,好歹还见了面,偏她个窑姐儿还装清高,半口茶没给就把我轰了出来!”这时却有个志同道合的上前来道:      “公子说的是月绮楼的头牌兰心罢。这就难怪了,上次我去了,还没进门二话没说也被赶了出来。却听得里头美人弹唱,真真的京都一绝,这才花了钱向她跟前的丫环打听,原是每日有个什么沈公子陪在房里。”那人听了怒道:      “哪个狗屁沈公子?”一旁的人连声劝道:      “兄台别致气,可不是天下首富沈家的大公子沈无沉么!”      沈无沉三字一入耳,手上端着的茶碗不由起了晃,心神乱得没头没脑的。但听得众人越说越热闹,却是沈无沉如何冷落了名媒正娶的妻室——丞相家的长女,半月前入了京便流连花柳巷,而后日日宿在月绮楼,出手如何阔绰。另有一诗传出,只听一腐儒摇头晃脑吟了起来,一句句听得心寒,最后却正是:      “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春宝(上)   已不知是如何出得茶楼,怆怆然行在街道,华灯初上,但见浓妆艳抹招揽卖笑的女子比比皆是,愈行愈深恍然已成满楼红袖招的盛景,应付不过,落荒逃走。待转进巷过了桥,远远见得楼台连绵,门前多是红灯清华,虽不见女子招摇,车水马龙更盛于彼岸。      走近细看,楼匾上题的正是月绮楼,心里刹那想起“南岸北岸”之说。这时,一个穿着大红披风的女子正从正门出来,一旁跟着的丫环小厮如云,一会子上了辆极豪华的马车。虽未照面,看着女子行动举止,突觉得十分眼熟,待马车行过身边,辕头金砂描的却是“婉戏”二字。      一时灵光闪过,开了口急喊道“月君”!却见那马车行得疾快,待自己儿的声音消得弥散也不见回转,不由叹了口气。打量自个儿身上,还值得蒙混一二,便鼓了气进了月绮楼。这楼也不是一般的烟花地,进去是个宽敞的大厅,厅内布置清雅,丝竹之音和缓,却不知是从哪处传来。随处找了个角落的位置坐下,看得前头几桌坐的都是华裳美服的公子哥,旁的也有些穿着富贵铜钱衣的商贾,不知一干人巴巴地品茶,坐等的是何人?      不一会丝竹之音歇了,一个管事样的大丫环进了厅,立于厅首,旁的小厮不缓不慢将十来个上联一一挂上,联布轻动,下头人屏了声伸长了脖子张看。正不知所谓,那个大丫环发了话道:      “仍是月绮楼的老规矩,要答联的五十两,得了哪房姑娘青睐,便由丫头引去。”说着又挨个儿指了指那飘忽的上联到,“依次是玉京姑娘、美若姑娘、清云姑娘……”      待得那大丫环说完,有个公子哥急急问道:      “怎没有兰心姑娘的上联?”一旁的公子哥连带着起哄,那大丫环冷笑道:      “不是月绮楼有心欺瞒在座的才子,只可惜兰心姑娘出的谜题,蒙尘日久。”说着另有个小丫环抬出了个旧布卷,那大丫环接过“哗”地一声直展了开来,续道:      “谁能答上来,兰心姑娘便与他共度良宵。”听得这个允诺,下头人个个跃跃欲试,这兰心果是艳名远播罢,不知生得是如何地颠倒众生。有心一试,细细看那谜面正是:      “牲。(射中药名二)”      细细看来,确是难解,下头人低头苦思没得法,一个个挑了别的姑娘的联对答去了,接着便有丫环纷纷来引,那些个脑满肠肥没得姑娘相陪的嘴里骂了声“还不如南岸”,便呼朋引伴出了门。顿时场子内众人仿若鸟作兽散,清静思来,拿桌上笔墨题了“牵牛、独活”二味药名,上前恭恭敬敬交予那管事丫环。那管事丫环拆开一看,面有惊讶,再打量了我一身农人的粗布衣裳,笑道:      “这个倒答对了,只不知你这身打扮,兰心会不会把你赶出房,也罢,小红,把这位爷引到兰心的处所。”但见一旁的小红诺诺得令,自个儿跟在其身后,出了大厅,拐进个园子,园内芳草萋萋、树木蓊郁。待转至个月洞门,穿行而过便是兰心的居处。那个小红与门前守着的丫环交待了一二,那守着的丫环摆了摆手道:      “沈公子在里头呢,姑娘谁都不见。”听得沈无沉在里头,便欲走脱,反倒是那个领路的替我不值,求情道:      “好不容易有个猜中姑娘谜题的,便留他在亭里听曲吧。”那丫环皱皱眉应了,见我木楞,拉着我的粗布袖子便引到了楼侧小亭里。正这时,里头弦音初鸣,已然是开始了弹奏。听这一声琴音,反倒静了心,如今自己走避不走避的还有什么关系。如此,心底冷笑着坐在三面透风的亭子里,静想房里温暖华光下的少年风流美人如玉。      忽得琴音骤停,听得一声茶杯打在窗棂上的闷音,正不知缘故,一个乞丐模样的男子突得就坐在了自己对面,头上插着枝毛笔,笑脸无邪。紧接着,那不远处的门吱呀一声开了,正是隔月未见的沈无沉,只见他一脸冷意,紧盯着自己与身边的男子。      两相对峙下,自房内传来一声轻唤的“沈郎”,沈无沉散了周身的厉气,重进了房内,一旁伺候的丫环掩了门,尔后急急朝这边奔来,但见身边坐的男子立起身儿与那丫环周旋,嘻皮笑脸道:      “好姐姐,饶了我这次吧。”那丫环边绕着桌儿追那男儿边急道:“春宝!你不好好在后院劈柴,又跑来前头作祟!”一时丫环声儿也不敢过高,压着音追打那名叫春宝的男子。那个春宝成心要与丫环闹腾,提了我做挡箭牌,东躲西闪拉拉扯扯。终玩闹厌了,一转眼又不知隐到了何处,那丫环立在门口气不得过。      只我一时沉迷于沈无沉那一眼冷冷的神情,他竟是没认出自己的,又想得房里的女子那一声“沈郎”,婉转嗔切,起了寒意,整了身上乱糟糟的衣裳,走了出来。      不知如何回得将军府,桃儿提个灯笼靠在枕烟园门口瑟瑟发抖,心内不由恨自己不争气,急上前接了桃儿灯笼,与桃儿一齐进了内室。桃儿看我一身打扮落魄,眉眼自然忧切,又见我恹恹不愿说话,也不多嘴,直说伺候我沐浴。待解了粗布衣裳,忽从怀内掉出张涂鸦来,桃儿拾了展开,但见上面一男子与一女子共抚长琴,细看眉眼,那男子竟有八分像沈无沉,而那女子更是神似自己毁容前的旧貌。      心内惊异不已,细思今日出门,只与那个春宝拉扯了一番,想来定是他藏在自己身上的,却不知他从何得了这幅画。不得要领,便只得让疑惑不解的桃儿将那画好好收了。      待入了温泉滑池,水气氤氲,升上那方天,望着天上冷星几点,闪闪烁烁十分迷茫。想得当初一番坚持,不过是沈无沉赠了传世的珠子,想来珍宝易动人心,自古百试不爽,自己确确然因着那颗绿魂珠信了他心内只有自己一个的痴言。如今事过境迁,换了容貌易了身份,便不是丫环与少爷的薄凉情愁了。      心内凝了这番思想,起了身,桃儿在背后细心给我穿上了宽袖长袍,待转身时,却见哪有桃儿,分明是那个春宝手里拿着个腰带,一时大惊往后退去,池边水滑,不及便要栽了下去。不料下一刻,便又跌进了个男子的怀抱,抬头看时,不正是叫春宝的无赖。    春宝(下)   不知那个叫春宝的如何入得房内,惊疑不定推搡不及,急喊了桃儿,他神态自若道:“不要喊了,她早被我打晕了。”一时想得刚才给自己穿衣的正是他,不禁又羞又恼,只见他将脸儿愈凑愈近,我不由头低得更下。他忽得笑道:      “我春宝怎么会轻薄你个丑夜叉呢!”说着放了手,道:“兰心姑娘要的画我拿走了,另送你幅出浴图。”说着抽了头上的毛笔,沾了口水,又不知从哪处掏出张皱巴巴纸张,疾笔画描,忽道了声好,便将那纸往我怀里一塞,从那一方盛满星光的天里窜了出去。      细看那纸张构图,虽未精巧,描画浓浅,笔法娴熟,再看得那画里女子,长长青丝掩了面,尽是滑脂凝肌,冰清玉洁,看不见半点丑态。这个春宝大概也是口是心非,内里并不嫌弃易容貌丑的女子,一番行止,不过是个痴画人罢。      第二日,想起月君的事,便又换上了粗布衣裳,一路问了人,终到了婉派的戏楼。拦了个门口搬戏牌的小厮,但问他可识得月君?他不耐烦道:      “婉派里没这个人物。”想是化了名,又缠着比划了模样身段服饰打扮,他疑惑道:      “你说的可是我们掌柜的?没听掌柜说起还有你这样的穷亲戚!”思及当日月君的架势,倒也不差,连声应了,那小厮摆摆手让我回去,说是掌柜的去红花楼教人唱曲了,听得缘故,既已知她安好,倒也不强求相聚了。想着便沿路闲逛,但见搭售戏词折本的小摊比比皆是,各色名目琳琅满目,细细看来单是一折牡丹亭的游园惊梦便有平装精饰之分。再看那些临风挂的风俗画里,也多是才子佳人密约的景段。      恰见眼前正个娇俏女子,指了幅画道:      “店家,这真是日月山人作的?”那店家见那女子不像识货的,趾高气扬道:      “镇店之宝,假一赔十!”但见得那女子转向身边个蒙纱的女子,问道:“小姐,真是那个潜进皇宫、偷画了群臣夜宴图的日月山人么?”那女子细细端详那幅画,摇了摇头道:      “日月山人的画作人物生动,用色不拘,这幅画线条呆板,不知是哪个腐儒摹的。”一旁的店家情知撞破,恼羞成怒要赶人,那娇俏丫环啐了口道:      “你这不长眼的,我家小姐便是才艺双绝的明姑娘,她若评得这画是赝品,定不能真了去。”一时周围人听得明姑娘三字,都纷纷围了上来。      推搡之间,自己不由得向那个明姑娘倒了过去,慌急中不想拉拽了那画,只听纸张撕扯地脆响,我把个明姑娘压在了地上。明姑娘的丫环一时惊慌,用了大力急将我扯开,那店家正气恼不过,又抓着我的袖子,喝道:      “你又是从哪处钻出来的,不长眼的敢撕我的画。”正这时,不知何时又窜出个闲人,随手抓了那两截的画,用力狂撕,撕得兴起,作了漫空雪花飘洒。细细看来,不正是那昨日无赖的春宝么?只那店家见画全毁,不由气极攻心,欲与那春宝撕打,那叫春宝的仍是东跳西跑嘻皮笑脸,最后趁了乱,拿着枚纹了龙的印章在那店家脸上急盖了个大红印,挣脱开来,跑得无影无踪,一时周围人哄堂大笑。待细细看那店家脸上印的字,不正是“日月山人”么?一时,众人纷纷惊疑,道:      “那个无赖手上拿的,真是皇上钦赐的日月山人印章?”一旁人应道:      “可不是那日月山人将群臣夜宴图流出民间,皇上为了拉拢人心,赐了他御真画师的专名,还赏了他枚纹龙金印。”      一时听人道了来去,那店家作伪画被正主拿着,任由了周围看官唾弃。只我不曾想那春宝玩世不恭游戏人间,竟又怀了这番才华。突得又想起被自己撞倒的明姑娘,急上前赔礼,那明姑娘的面纱不知何时散去了,抬眼望去,果若出尘仙子,明艳动人。      那一旁明姑娘的丫环气恼,直指了我鼻子骂道:      “哪来的丑八怪,轻薄我家小姐!”但见那明姑娘笑眼动人,拦了那女子的手道:      “不碍事,都是女子,何来轻薄之说。”想刚才与那明姑娘肌肤相亲,自然逃不过她法眼,情知被看穿,反倒不拘谨,笑道:      “明姑娘明察秋毫,是我无礼了。”那明姑娘听罢反又福身赔礼,想来明姑娘果是温婉动人,无怪乎名占花魁。那明姑娘问道:      “观姑娘神情,似是认得日月山人?小女子慕其才华久矣,不知姑娘可否引见?”心内虽觉此事不十分妥当,但想才子佳人相会,自己做个红娘又有何妨,便也不推脱,答道:      “刚才那人像极了月绮楼打杂的伙计春宝,是不是日月山人,小女子也不甚清楚。”那明姑娘听我说来,脸上有喜又有失落,问道:“不知姑娘可否陪小女子往月绮楼一行。”      心内想自己这个模样,并无不可,只不知为何单与那月绮楼脱不了干系。待出了人挤人的乱景,有个马车来接。齐上了马车,不过半柱香的时刻,便停在了月绮楼门前。      这月绮楼白日里开着门但不做生意,故有些冷清。进了门,报了明姑娘的名号,看门的小厮不为难,托了个丫环便要引到兰心姑娘房里。想来这两位姑娘早是熟识的,巧也巧在那引路的丫环仍是昨日的小红,见了我不由笑道:      “你这个村夫真是好命,昨日才答了兰心姑娘的谜题,今日又与明姑娘作一处。”明姑娘好奇相问,小红道了来去,明姑娘不由对我又多了几分好感。闲话聊过,穿园过林,进了月洞门,却见个郎中模样的老人跪在院中,想冬日地气湿冷,不由上前扶起。却听得里头传来一声冷语,道:      “谁让你扶的!”心神不由一震,抬眼看去,房内正是扶着个女子的沈无沉,但见沈无沉满脸怒意。那女子原靠在他身上,这时抬了头,劝道:      “老郎中不是故意隐瞒,这病根早就落下,如今发了,也由不得人。”而我眼睛定定看着那女子,心里不由赅然,但见她眉眼间,竟神似自己毁容前的模样。一时了悟,无怪乎那春宝画中与沈无沉一齐弹琴的女子十分像自己,这样想来,正是绮月楼的兰心罢了。念想纷杂,明姑娘见了这架势,劝道:      “沈公子莫要将气撒在老郎中身上,这不过是兰心对公子的一番心意罢了。”旁的丫环也连连称是,沈无沉这才好些,我扶起老郎中,正欲出门,那沈无沉忽喝道:      “站住!”身子不由一定,心中虽对其专横之举极怒,但又有些泛虚。但见他转瞬走到我面前,托起我下巴,眼神锐利,道:      “我是不是在哪见过你。”心里惊疑,不作妄动,只听小红惊呼一声,那兰心忽地倒在了地上,沈无沉急急走了回去,我这才走脱。扶着老郎中到了后院,明姑娘竟一直陪在自己身边,明姑娘笑道:      “兰心有沈公子照料,我自然多余,老郎中从不嫌弃我们这些烟花地的女子,出诊救人,小女子十分钦佩。”听得兰心有沈无沉照料,心内苦笑,听罢明姑娘一番话,老郎中摆手道:      “治病救人,本是医者份内之事。”明姑娘的丫环倒有些愤愤不平道:      “那个沈公子,冷心冷面的,只他个兰心姑娘是人命,别的人就不顾了。”自己在一旁听着愈加心寒,正说着,可巧与那个春宝打了照面。但见他仍是破衣破裳的,手上拿了幅装裱好的画轴,一眼看老郎中一脸惨白,问道:      “这是怎么了?”那春宝似懂得些诊脉之事,察看后释然道:      “不过风寒入体,所谓医者不自医,永叔你一把年纪了,要好好调养。”再看得我,笑道:      “原来是你。” 明姑娘见那春宝正是集市上遇着的日月山人,脸上不由带些羞意,上前自荐道:      “小女子明儿,慕山人才名,不知可否相约切磋一二。”那春宝见得明儿,笑道:      “我不过是个打杂的,有上顿没下顿,哪敢高攀姑娘。”明姑娘脸上失落,更添动人可怜之处,但见明姑娘的丫环看不过眼,急抢了春宝手上的画轴,展开道:      “小姐,你看看,这画不正是日月山人作的。”春宝怕损了画,争抢不过,恼道:      “我正是日月山人,不过不是哪家的女子想与我切蹉便可切蹉的。”说着明姑娘眼圈不由一红,那丫环也被羞得一愣,画重被那春宝夺了。一时看不过眼,喊道:      “站住!”那春宝转身道:      “丑八怪,你又有什么话说,别耽误我给兰心姑娘送画!”知他口是心非,正色道:      “你作的画未有题词,空泛了些,若我锦上添花,你便答应明姑娘之邀。”那春宝一愣,继而道:      “题词自然好,只不知你作的若是劣句,反倒污了我的画。”听他这样,倒也不惧,开口咏道:      “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取次花丛懒回顾,半缘修道半缘君。”那春宝一愣,取了头上笔,展了画急急记下诗句,笑道:      “我今日应了你。”说着拿了画往那兰心园中去了。此番明姑娘如愿以偿,福身谢道:      “姑娘才华横溢,心肠又好,若蒙不弃,望结为姐妹。”明姑娘诚恳,自己慕其行事宽厚有礼,也不推拒,想来欲告之真名,又怕惹祸,借了阿姊的名,福身回礼道:      “小女子李云儿,与明姑娘结为姐妹,三生有幸。”明儿虽洁身自好,但毕竟花柳贱籍,见我毫不嫌弃,自然十分喜悦,便要邀我去香云楼酌酒小坐。想得时辰尚早,便与明儿一行回了香云楼。      但见香云楼格局不差与月绮楼,反多了繁华贵气,明儿于我坐在房内,仍是那个丫环上端茶送水,原来这个直爽的丫环名唤小香,与明儿虽为主仆,情若姐妹。明儿与我在高楼望远,但见湛水渺渺无尽头,船帆千竞,景色开阔。明儿净手焚香,弹首长曲,曲儿忧伤,此情此景,又想起自己也曾陪在沈无沉身边,共登高弹琴。一时与明儿两相心伤,各有所思。      一曲毕,不由问道:“明儿可是有什么心事?”明儿叹了口气,答道:      “烟花女子,平生夙愿,不过寻个良人终此一生。”情爱可遇不可求,自己也参不破悟不透,无法相解,小香道:      “不日便要重放花榜,小姐何愁不得佳婿?”听得小香道来,但不知那花榜为何物。明儿细细解到,原是富家纨绔子弟兼些好风雅的才子,为评花魁设的盛事,彼时占得头筹,自然不忧脱籍之事。      细问花榜时节,不过半月间,听得有琴棋书画,自个儿才华虽有限,便定了主意要相帮明儿。如此郑重允了诺,明儿再三谢过。见时辰已晚,便告辞离去。      待回了将军府,想来书不过诗词赋,倒能蒙混一二,及这琴一说,曲调清新的,回想一二倒也有些耳熟能详的。但推得这画与棋,想明儿才女之名,定然也有了计议。桃儿在一旁见我时而皱眉时而舒展,自然又十分挂心,好言相抚,想起给父亲请安一事,急急换了华服,朝父亲书房行去。      待与父亲请安毕,父亲温语道:      “吾儿,皇上传了口喻,封你为五品女官,年后便要入宫。”心内不曾准备,十分惊异。父亲继又安抚道:      “这女官不过一年之期,皇上悯我只得你一独女,特准每月回府一次。宫里父亲会替你打点好,莫要忧心。”      听得齐备,知此番逃不过,定心应答,免了父亲的忧心。及至回了房,桃儿得知始末,兼闻得街头巷闻,深以为宫内为虎狼地,不由替我忧心,我面上作了笑,与桃儿讲了进宫作女官的轻便之处,桃儿始才放了心。    花榜(上)   花榜这日,自己扮成明儿的丫头,跟着用纱遮了面。却说香云楼单给明儿拨了马车,一众人也算是浩浩荡地朝那设局之地驶去。一路细听明儿道了来去,今年花榜之会定在太傅家名下的迷楼。明儿见我疑惑,浅笑道:      “附庸风雅本就是士子儒生们的喜好,太傅家书本网,承了这桩事,博个美名罢。”小香在一旁插嘴道:      “小姐才华出众,一定是魁首。”明儿淡淡回道:“迷楼不知有几重,各设了什么名目。得了魁首自然好,但若遇不见真心人也是枉然。”自己听得有理,只道:      “明儿风姿出众,每日慕名来的名门公子不可记数,不知可有你的意中人?”小香面有得色代答道:      “小姐只喜欢才子,那些个名门草包不提也罢。”听得‘名门草包’这四字,明儿与我不由都轻笑出了声。明儿也是个调皮的,笑玩又拿丝帕儿拂了小香的脸,道:      “小香的文才却比小姐我不知高出多少倍了,名门草包这四个字用得巧夺天工的。”我一本正经在一旁助力道:      “明儿说得极是,我等都瞎了眼,半点没察出小香的八斗高才。”一时小香又羞又恼,三人前仰后合笑在一处。      待马车停了,却是在个松柏堤岸,外头驾车的小厮置了脚凳,我与小香先得跳下,再轻轻扶了明儿下车。一时明儿亭亭玉立于湖光山色间,眼波流转顾盼生了神采,一番行事作派也算是讲究了。      再看得周边岸上,一众的马车绵延,往来的不是美衣华服的贵公子就是青裳长带的俊书生。又闻得扑面香粉,却是一众莺莺燕燕纷纷下了马车。再说香云楼位于湛水北岸,自然与南岸不同,楼里并未设了什么吞利贪财的老鸨,也如那日在月绮楼见的般,由些个干练年轻女子管着。正见着女管事走了过来,便有个小厮接引。原来柳暗花明,一个高耸的牌坊立在眼前,上头书的挥洒大字正是“迷楼”。      过了牌坊门面,里头青砖铺的地,抬头看勾角飞檐间挂了彩线,织了密密的网把个艳阳天割成了碎碎的格子。彩线上拴了一张张裁好的红纸,迎风飘舞着,一众人立着或思或论,倒也热闹。      明儿早识得规矩,信手扯下张,便向那迷楼的南门行去。小香与我急急跟在后头,却见门外守着个老学究,接了那纸,一字一顿道:“‘意中人’,设国字一。”明儿笑道:      “小女子不才,猜的是因果的因字。”那老学究点点头,便允我们进了那个题了朱雀的南门。这样想来,答谜便算是过了迷楼第一重。但见二重内设的并未新鲜,答个对联而已,明儿又是随手拿了个上联,行到了门前,审看的却是个尖嘴猴腮的公公,拿捏了声音道:      “莫放春秋佳日过。”小香不由贴着我耳朵笑道:      “这声音捏出的哪是春秋佳日,分明是伏暑寒冬。”那公公许是听着了,直伸了手道,“先交个十两银子再答联罢。”小香见这太监明目张胆地,恼道:      “你这公公不懂花榜规矩,只有公子答题才收银子,哪有小姐答题还直开口索要进项。”那太监斜睨了一眼小香,答道:“你身旁两人遮了纱,谁知道是男的女的。”小香又急又怒,明儿止了小香,从荷包里拿出了十两银子,盈盈福身道:      “公公有劳了,这下联是:最难风雨故人来。”那公公拿了银子,掂了掂道,“算你识趣,进罢。”这番终于通了关,进得迷楼三重。但见园内却如楼外般植了松柏重重,隐约见路径曲折。但见路口木牌上题了红纸告示,道了源由,这园内设了个古阵法,除非应题而走,或是破了阵,否则鲜有人能走出来。      明儿望着我,我冲她一笑,三人定了心便进了路口。才行了几棵松柏,再回头看时,却如烟笼罩般看不清来路,小香心生惧意,拽了明儿衣袖,明儿笑挽了小香的手,直指个两步外的告示木牌,只见上头题道:      “今有蒲生一日,,长八尺;莞生一日,长一尺。蒲生日自半,莞生日自倍。问几何日而长等?”自己看了不由笑了笑,奇这花榜之会竟还考起算术来了。心里细细想:第1天蒲增长了8尺长,莞增长1尺长;蒲每天长度增加前一天增长数的一半,而莞每天增加前一天增长数的二倍;求第几天长度相等。小香掰了指头如算命先生般掐来掐去,明儿捡了根枝在地上划了“捌,肆,贰,壹。”小香见了拍手笑道:      “还是小姐聪明,正是四天。”转而又皱了眉道:“这四又怎么走。”明儿拿了枝信手点去,却正是指了第四棵古松。近前细看,果有个小径幽深,于是弃了主道,三人进了,挤挤行着。      不一会果又有个告示牌,上头仍是个算术题,写道:有井不知深,先将绳三折入井,绳余四尺,后将绳四折入井,绳长一尺,问井深几何?      明儿皱了皱眉,一时答不出来,自己心里想不过是个二元一次方程,古人不知罢了。于是上前解道:“井深八尺罢。”明儿与小香齐讶异看着我,于是依了前法,弃了旁枝叉道,数了八棵树柏,又拐了个新径。如此明儿与小香任随我答了题,愈行愈深,,一时烟雾尽消,眼前仍是个小门,题了朱雀二字。门口个小厮,形状无意,笑道:      “除了个乞丐,便是你们来得早了。”明儿依是福了身,便进了里头。屋内沉香缭绕,一幅画挂在正中,细看那画上山水有情人物自乐,只可惜那画似是被撕毁过,虽重糊在一张纸上,缝隙仍十分明显。画旁一布卷上有个提示:      “由画猜门。”细看这厅内,恰有左右两道门,遮了一样的厚帘子辩不清里头光景。细看厅内空无一人,想是能到得这迷楼第四重的人确是少得可怜。明儿凝神看着那画,小香道:      “不过是几个人物驾马出游,哪有什么玄机。”      一时三人苦思。    花榜(中)   苦思不得间,却传来一阵明快的笑声,回身细看,正是两女子盛装走来,有说有笑。但见走在前头的女子手上拿个轻丝帕儿,举手投足间妩媚妖娆却又不失韵味,待及身后的女子回转相望,心内不禁一惊。只见月君身上仍如上次般披了个腥红斗篷,笑眼看来,启口道:      “明姑娘倒比我们早到呢。”明儿见着月君,似是早熟识得,上前向两人道:      “明儿侥幸而已,怎及婉娘一二。”但见立在月君一旁的女子笑答道:      “姐姐过谦了,本就是各凭实力,倒没有侥幸一说。只这题,我与掌柜的要先行一步了。”说着随意扫了那悬着的画,直掀了左门的厚帘,与月君一同离去。一番不过半晌,月君半点没注意到自己,叹口气不作它想。却又说明儿被冷在一旁,小香看不过愤愤道:      “那个婉娘,不过借了婉戏的势,就这般嚣张。”明儿止了小香,毅然便欲跟着那两人朝左门行去。自己临走抬头又看了眼那画,一时灵光突闪,才了悟了个中玄机。一行三人从左门走出,算是过了迷楼四重天,一条回廊引路,假山堆积,曲折迷茫。但见小香疑道:      “小姐,那婉派的掌柜为何会与红花楼的婉娘做一处?”明儿不冷不热道:      “那掌柜的今日荣宠加身,当日也有落魄的时候,婉娘初曾出资帮她建了戏楼,尔后戏派声名远播,还是借了婉娘的婉字起的派名。如此一番,两人关系自是不一般。”一时了悟个中原委,小香拽了我袖子,悄声问道:      “云姑娘,你看出那画的玄机么?”自己笑了笑,道:      “你可记得那画上的裂痕?”说着停下挽起小香的袖子,在其手心上划了“左”字,小香一时醒悟,懊恼道:“这么简单,白让那两人占了先。”自己不由安慰道:      “咱们看得近,反而被画中景物吸引,参不透也是常理,我也是临出门才得看清的。”但见明儿行得前头了,冲我与小香招着手,我与小香急收了罗嗦,跟着上前。待回廊行深,终见得一处临水而建的暖亭。      进得暖亭内,先是个小鼎上燃着半柱香,再看得里头人物众多,一桌坐了月君、婉娘,余的都是些认不得贵公子,也有些书生聚在一处。往角落里望去,一桌独坐了个放浪形骸的乞丐。明儿才进了门,先头眼光齐聚在婉娘身上的,又转向了明儿,让座的,寒暄的,络绎不绝。明儿一一婉拒后,随意便坐在了那乞丐身旁,那乞丐拿手拨开了披着的头发,才看清居然又是那个春宝。春宝笑道:      “姑娘对在下果然有意,在下苦苦伪装,都逃不过姑娘慧眼。”明儿笑了笑,不似前般羞涩,答道:      “公子高才,明儿确是仰慕已久。”说罢直坐了春宝对面的座位,春宝不置可否,反与我打起招呼:      “你也来了。”又自言自语道:“还是穿女装好看些。”心里不由讶异他眼神锐利,想必他对自己的身份早已知晓。这时,门口又进来两人,正是兰心与沈无沉。沈无沉身后又跟了两人,原是翡翠与珍珠。沈无沉与兰心穿着一色衣裳,一个如玉树临风,一个如闲花照水,十分登对。再看那兰心此时虽带点病容,却掩不住眼中的悦色,但见其腰上挂了个各色彩线笼络的珠子,定睛看去,竟与绿魂珠一模一样,心中不由又生了起伏。      但见沈无沉与兰心直与月君婉娘同坐一桌,月君与沈无沉两人竟如从未相识般客套虚应。再看得鼎上燃的香似要销尽,又进来并行的两人,竟是陈世谦与个身着官服的老者。那些士儒起身拜礼,直称那老者“太傅”。太傅一一回礼,与陈世谦坐于上首,笑道:      “这最后一重设三场比试,一场为琴,一场为戏,一场为诗。”刚说完,便有丫环抬出古琴,置于中间。      不知春宝作的如何想,直上前轻抚了那琴弦,便坐着信手弹了起来,琴音先时轻快明朗,霎时便有了春日花鸟齐鸣的柔意。暖亭里也算是雅士云集了,虽或有人嫌春宝此举喧宾夺主,唐突佳人,但听得这一曲渐入佳境,便摇头晃脑附喝称妙。      但见春宝抚完一曲,眼神里全是狡黠之气,拍手笑道:      “许久不练,琴音凝涩,让诸位笑话了。”继而又转道:“我看这琴戏诗三场比试冗长无趣得很,不过红花楼、香云楼、月绮楼三位姑娘芳驾到此,不如各抽一试,在场看官品评一二,决出个一二三便是。”      陈世谦起身道:“这位兄台说得有几分道理,北曲女子重艺,本不拘于琴戏诗。”春宝听罢,哈哈笑道:“你这个状元郎倒也有些见识,只是青楼女子终需以色事人,不若比试一‘缘’字。”      陈世谦作了请势,春宝本就不拘小节,随口道:“缘字要比试起来,本没个界限,但观今日魁首须由艺字定,不若两者相结。在场众人,但凡与三位佳人有缘者,各推一人,为之一试,或琴或戏或诗。此翻无需劳顿佳人,即可评出魁首。”      春宝一番话下,太傅颔首称是,兼在坐者不乏青年才俊。一时争相自荐,热闹不已。但见婉儿姑娘起身,冲众人盈盈拜倒,温言细语道:“缘字本不拘男女,若论起与婉儿最相厚者,惟称月姐姐一人。在坐公子深情,婉儿只能辜负了。”说罢眼带秋水,楚楚动人,欲替婉儿一试的公子们,一时连连称是,纷纷偃旗息鼓,坐在一旁的月君起身浅笑道:      “婉儿与我姐妹情深,此番自应助她一臂之力。而小女子身之所恃,不过一戏字,于此无妆无乐,只能献丑了。”说着月君立于中间,眼波流转,似赏春光又似孤芳自赏,宛转唱道:      “袅晴丝吹来闲庭院,摇漾春如线。停半晌整花钿,没揣菱花偷人半面,迤逗的彩云偏。我步香闺怎便把全身现。”一时暖亭内闺情弥散开来,韵味留待三匝。月君细步娇行,似至园中,续又唱道: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便赏心乐事谁家院?”这四句一出,亭内叫好声不绝于耳,齐叹妙词妙音,想得当日与月君在芙蓉镇叙曲说戏,个中的光景,恍然已生了变化。词曲不绝,余音悠长:      “朝飞暮卷,云霞翠轩,雨丝风片,烟波画船。      锦屏人忒看的这韶光贱!      遍青山啼红了杜鹃,那荼蘼外烟丝醉软,那牡丹虽好,他春归怎占的先?      闲凝眄兀生生燕语明如剪,听呖呖莺声溜的圆。      观之不足由他缱,便赏遍了十二亭台是枉然,倒不如兴尽回家闲过遣。”       花榜(下)   月君一曲终了,太傅捋须称妙。兰心姑娘拿出袖中丝绢,轻轻于沈无沉额上拭着,沈无沉望向兰心眼带柔意,似安慰又似轻劝,虽近在眼前,却如千山万水般不相通达,心中不由泛出苦意。      沈无沉似有感应,目光一瞬移转,只霎时又投注兰心。缱绻再三,终上得前来,挥手拨琴,骤然而止,笑道:“沈某不才,但凭此曲,一表心意。”说罢,信手又弹起,曲调宛转,捻弦弄音如流云飞岚,情境动人。只这曲子一起,那春宝摇头晃脑道:      “这曲青玉案,词妙曲更妙。”明儿听罢,笑道:“只这曲,若真是送给兰心,倒也好了。”说着有意无意又看着我,一时心中惊醒,望向明儿,见她仍是一脸无害的笑意,难明其所指。      沈无沉抚琴罢,陈世谦冷冷道:      “多情人最是无情,不若怜取眼前人罢。”沈无沉置之不理,但回得座上,依是佳人在旁,如沐春风。      终至明儿,小香拽了拽春宝道:“你也算我家小姐的有缘人了,看你才华也不差,若然是真英雄,一解我家小姐的局如何?”春宝脱了小香拖拽的手,笑道:      “我不过是个逍遥子,哪能做争名夺利的大英雄,况且你家小姐的有缘人亭子里多得是,不若我支你个招。”说罢指了指我,小香一时顿悟,改求于我,明儿细语道:      “云儿高才,便替我一试罢。”但见美人如玉,一试又有何妨。故上前道:      “小女子李云儿,且赋诗一首赠与明儿。”亭内人多有欲为明儿一试高低的,见我个遮面的丑陋女子上前,各有议论,陈世谦看向我,似有不解又似了然,长叹一声。顾不得这些,开口吟道:      “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拂槛露华浓。   若非群玉山头见,会向瑶台月下逢。      一枝红艳露凝香,云雨巫山枉断肠。   借问深宫谁得似?可怜兰妃倚新妆。      名花倾国两相欢,常得君王带笑看。   解释春风无限恨,沉香亭北倚阑干。”      待吟得云想衣裳花想容,明儿脸上娇羞之意似假还真,超凡脱俗的容貌却也无愧于此,场中众人听得此诗再看得明儿动人,皆赞妙极。      待得用南楚先帝兰妃作比,太傅脸上面带惊色,众人皆为所动,兰妃绝色,想必世人皆知,却也惊于我拿她与青楼女子作比。      直至“春风含恨,美人倚阑”,叹息声不绝于耳。待回得座中,明儿笑眼看我,多是感激,那个春宝笑道:“此番也算不虚此行了。说罢,无须人引,自出了亭子。沈无沉眼神锐利,灼灼看来,心内却不知为何波澜退去。但见太傅笑道:      “今日戏琴诗皆妙,妄然评出倒显得为难了。”继而捋须续又道:“花榜雅事,若三魁并立,倒也可以传为佳话,不知诸位可有异议?”既是太傅之意,在场众人连声附合,搏个皆大欢喜。      待回得将军府,桃儿专递了份信过来,却说是陈世谦让人送来的。打开看,正是“慎行”二字,没头没脑的,想来定然又事出有因,想得今日的沈无沉必然起了疑,另加得明儿有意无意的话语,心里忧烦,却果然是该“慎行”。      铜镜磨得光亮,小心揭开了脸上的一层面皮,望着里头的脸,想着今日兰心的模样,脸上的,不过都是面具罢了。想起枕烟园中挂了幅旧画,上头个女子手上折着枝雪梅,眉眼间便是自己此时的容颜,枕烟园旧日是兰妃的闺阁,那画上的女了八九分便是她了。只是医圣大人给自己换了如此张脸,是福是祸,只得老天知道罢。      夜渐深,园中本就只桃儿陪着,唤她下去歇了,寂寂梅林,突得想起林觉民的《与妻书》,不由吟道:      “初婚三四个月,适冬之望日前后,窗外疏梅筛月影,依稀掩映;吾与汝并肩携手,低低切切,何事不语?何情不诉?及今思之,空余泪痕。”若然生死之间,忆得愈美心便会更伤。那兰妃空入深宫,红颜薄命,同在枕烟阁,同在梅林,想必会是另一番心意。      “母妃。”心内一惊,不知是谁脱口而出,待得寻声而去,却没有半个人影,心里不由惊扰。待出了梅林,一个陌生男子立在灯光亮堂的檐下,细细看去,但见那男子长长的头发竟是银白一色,用一根金色带子束了,一身血红的衣裳飘摇,再看他眉目生得极美,堪堪站在那里,孤傲又妖娆,仿若梅仙转世。      心内一时升起的竟是自己扰了他的清静,不由定定立着。不知过了几时,那男子突转得头向这边看来,眼神清亮,倒像是在哪见过的,却听他喊了声“白额候”,眼前突然一团黑影扑来,自己硬生生倒在地上。      抬头看去,一只体积庞大的肥虎将它个大虎头凑了过来,先是嗅了嗅,待得无碍,便用舌头一遍遍舔着自己的脸颊。百般忍耐,终于脱口喊道:      “虎少爷!”那白虎见我认出它,更没了顾忌,拿着肉掌便要拍过来,心里一时想得“我命休矣”,却听得天簌般的声音喊道“白额候,你倒好,只见新人笑,哪闻旧人哭。”便听得身边有呜咽之声。      闹剧收场,却见那红裳白发男子笑道:“这白虎既认你,便留在此处养罢。”细细听得这声,再想他行止,一时才认出来,呼之欲出时,他笑道:“春宝是我的花名,我真名叫慕容念。”一时被他的“花名”二字弄得哭笑不得,虽得他亲口认了,却全然想不到那个放浪形骸状若疯癫的春宝竟是此时的梅仙人物。      及至灯火通明处,慕容念的风姿更显倾城,举手投足间皆似有法可依,与乱发蓬头的春宝恍若两人。不由开口问他道:      “你可曾看着这枕烟园还有别人?”他放下手中的茶,笑道:      “此时只你只我只一虎,没有别人。”听他说“此时”二字,似内含了机关,却不知“刚才”园内还有谁。正欲续问,他解了发带,便直直走了过来,不知其意欲何为,却独听得耳边道:      “别动。”他倾身红影便压了过来,一番整弄,原是他拿那金丝带子替自己挽了发,抬眼看他,他笑道:      “没想到你个丑丫头还牵扯了这么多人。”转而正色道:“这带子何时何地都不得取下来。”心内被扰得奇怪,像是石子投了井,起了淡波瞬时又消弥。想得他特特拿白虎来试自己,不由笑道:      “慕容公子的好意,小女子自然领受。”那慕容念见我由羞变冷,笑道:“此事确是不公,待得他日我便告诉你来龙去脉。”说罢清清冷冷立在门口,转身道:      “你的皮相不比我的差。”说着抛了话,自自然不告而别,徒留我咀嚼皮相优差之分。    得珠(上)   第二日,桃儿被我房里的白虎吓了一跳,那白虎倒是懒得理桃儿,眯了眼又伏在地上假寐。年关将近,待入了宫,与明儿反倒没什么机会相见,定是要辞别一番。想好便整了装,临出门,恰遇着父亲,见我又换了乡野村夫的装扮,父亲细细嘱道:      “外头时局不明,父亲我避居府内,只忧丞相一党经九王一事,心有不甘欲寻事端。吾儿不日就要入宫了,在外更需谨言慎行。”经这一提醒,心里反倒起了忧虑,只向父亲托说速去速回,便急急从将军府后门出了,向香云楼行去。      到了香云楼,因着是白日,门庭冷清。刚进去,厅里只一个小丫头在桌上趴着,听着人来的动静,登时醒了,睡眼惺忪问来客,便报说找明儿姑娘。那小丫头回道:      “明儿姑娘昨日刚从花榜会回来,公子哥们一晚上来的都要踏破门槛了。听说后头只让个掷了千金的公子进去,怕是现在还没起呢。”说罢又伏首睡去,一时反倒留我进也不是退也不是。想得拜别一事,便还是进了内院向明儿住的小楼走去。一路半个人也没遇得,楼外也没个人守着,直推了门去。却见小香倒在地上,心内不由一惊,急忙上楼去寻明儿,但见楼上明儿房门直喇喇大敞开,屏风倒在地上,空气里尽是淡淡的血腥气。      但见那纱掩着床,隐约可见里头个人直挺挺躺在床上,一阵穿堂风吹起,只见那床上人眼睛瞪得圆圆的,七窍流血,模样熟得很,心内一赅不由呆坐在地。正这时,楼下吵吵嚷嚷起来,接着一队官兵直直从门口冲了进来。便见那领头的刚进了门看清了形势,二话不说便遣人将那尸身搬走,又打量了我一身装扮,不怀好意笑道:“这桩案子倒好,抓个现形的,带走!”两个兵卒便上前将自己推搡着下了楼,小香正被官兵拨了桶冷水,迷迷糊糊也被押着。出了楼,一堆未事梳洗的女子被拦在园外,个个惊慌失措的。      香云楼里女管事的见官兵要带人,单问了明姑娘去处,那长官伸了手,女管事连塞了锭银子,那长官司才道:“哪有什么明姑娘,不过是两嫖客争风吃醋出了人命官司,等上头大人审了,便可结案。还有那小丫头算个证人,得过过堂。”说罢押着我和小香去了衙门,只因着自己顶了个杀人的罪名,单丢进个天寒地冻的石牢里。      一番变故下来,心里不由冷笑这局设得未免直白了些。既来之则安之,欲将牢里的稻草裹了一处取暖,刚拨开角落里一大束草杆,却见个蓬头垢面的乞丐正躺在下头,见我呆在原处,那乞丐将个蜷缩的身子舒展开,接着便冲我笑了笑道:      “你来得倒挺快的,我在此处还没睡上一盏茶的时间。”见他如此,自己也不好意思拘礼,照猫画虎,抓了把稻草在身上,直躺在他身旁,缓缓道:“慕容念,昨晚你那身艳红艳红的行头呢?看那布料,啧啧,全南楚没几家人穿得起。”那慕容念嘴上咬根稻草回道:      “大富大贵的,哪有做乞丐逍遥,我看你昨晚身上那件流云蝉翼衣裳也不错。”说着又转道:   “你不想知道明姑娘的去处?”      见他提起,不由直直盯着他眼睛,看他问这话倒不像是个设局的,便释然笑道:“明儿定然是没事的,你倒给我说说,那沈家二少爷怎么就死在明儿房里了?”那慕容念见我问来,眼神露出一丝狡黠,自言自语道:      “自然是他死了,许多人都能得上点好处呗。”见他果然知晓此事来头去脉,反倒放了心,学他盯着石牢上的蛛网,问道:      “那你得了什么好处?”他只定定盯了那蛛网上的飞蛾扑楞着翅膀,不知何时弹出一个石子,那蛛网便断了一片,蛾子扑翅遁去。他这才一手撑了脸,直直看着我,笑道:      “你看我现在和你关在一个牢里,十天半个月出不去,算不算一桩大好处呢?”被他定定看得不自在,将旁边的稻草整整齐齐划了界限道:      “你睡那头,我睡这头,老死不相往来。”说罢侧身背对着他,他不尴不尬笑了笑,倒也没再罗嗦。      将近年关,正是南楚冷寒的时候,这石牢里又阴又冷还灌了风。但见那慕容念又将自己埋进草里,半天没个动静,睡得倒香,自己身上虽铺了厚厚层稻草,牙关仍不免一阵阵颤抖,不由向他那处靠了靠。怕是被我吵醒了,他在草里头闷闷道:      “你作首应景诗,我教你个取暖的法子。”听他如此心里不由感慨“谁说百无一用是书生。”混混想了首,便声音抖抖吟道:“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他听罢不作声,单将手一把伸了过来拽着自己的手,正欲挣脱,他喃喃一声“别动”,手心传来股热流,身子顿时暖了起来。如此手被他握着,任管稻草堆外冷风嗖嗖,竟也被这股暖意熏得昏昏欲睡。      不知睡了多久,但听得耳边吵得紧,待睁开眼,却见个牢头,手上一大串钥匙使劲甩着牢门木柱子,嘴里嚷个不停道:      “你小子犯了王法还睡得跟死猪似的。”但见那春宝仍在草堆里装睡,自个儿只得独独起了身,却见来人正是陈世谦,此番倒没料到第一个来看自己的会是他,不由拍了拍身上稻草,笑道:      “大人来这牢里有何贵干?”那陈世谦见我如此落魄,自然含了几份怜惜,也不跟我计较,道:      “你安心在此处,牢里都打点好了。”说罢又对那牢头嘱咐了一二,那牢头满脸堆笑道:“大人嘱托的,小的一定照办。”说着两相无话便要走了,不由止道:      “找到明姑娘没?”陈世谦停了步,开口道:      “只听说有人给她脱了籍。”说着便走了。想来明儿不过是个棋子,既然平安无事,倒也圆满。    得珠(下)   那牢头想是得了陈世谦好处,送了个炭炉连带些热酒菜,在这呵气成冰的石牢里也算是稀罕物了。酒不是什么好酒,自酌自饮霎时暖流入心,慕容念怕是被酒味引了,终肯从草堆里现出身来。我直将酒壶丢给他,他轻轻巧便接住了,笑道:      “我出去一趟,这酒正好路上喝。”说着顶着乱发并那些稻草,随手便扯开了那锁头直出了牢门,临走还不忘重扣了锁。正要走时,忽停步道:      “女孩子家喜欢什么物什,顺路给你捎点。” 但见他破衣乱裳立在风口,乞丐相十足还不忘给自己些好处,不由笑道:      “我要的,你便取得到?”他一脸泥污,白牙森然道:      “除却星辰日月,人间有的,都能给你捎带些。”听他如此说,自己拨弄炭火的手不由停下,浅笑道:      “那日花榜会,我看兰心姑娘腰上有个彩线络的紫珠子不错,不知借来打发牢里的日子如何?”慕容念听后一顿,劝道:“兰心不过是个薄命人,何苦取她东西?”      听得这一句问,不由抬眼看他,笑道:“那就算了,你且去吧。”慕容念叹道:      “我既允了你便没有不拿的道理,你且安心在此处等我。”说罢一瞬不见了人影,自己嫌那炭火始终不暖,便弃了拨弄的心,坐在牢里呆看火光。      不知过了几时,牢头开了门,嘴里骂骂咧咧道:“你小子命怎么这么好,才进来这死牢半天就得贵人相救,任凭别人进来,不死也得脱层皮。”说罢直将自己赶出了牢房。      出了衙门,水伯立在门口,寒风刮得厉害,急上前问道:      “父亲也出来了?”水伯指了指街角,正是将军府里的旧马车。上了马车,父亲正端坐着闭目养神,见我无事才问道:      “入了牢中,有什么头绪?”自己不由低眉道:“除了官兵来得快,倒没什么破绽。”父亲不语,复又闭目养神。马车辘辘转过街道,忽得马声嘶扬,马车急急停住。不知是何事,掀开帘子,却见一辆上好的马车拦了前路。水伯询问父亲,父亲斜睨了一眼那马车,不动声色。却见那马车的车夫打了帘,里头一个穿着紫袍官服的中年男子探出身,寒暄道:      “听闻李将军刚从牢里接了女儿出来,老夫特来道贺。”此句一出,父亲淡然回道:“道听途说不足信,丞相大人明察秋毫,自不必理会这等小事。”丞相复又坐回帘中,道:      “将军离京多年,做事竟比当年草率了。”说罢丞相的车驾终扬长离去,父亲嗤道:      “丞相大人既来试探,为父的不若卖他这个人情。”父亲定了主意,自己不由问道:      “父亲可是要为湛水盐运一事进言?”父亲颔首道:      “谢家曾于边关建功,皇上欲授之盐运,而丞相一派与沈家亲厚,故多有阻挠。为父若进言,自然定了局势。”知父亲早有了心意,方道:      “盐运之事自古便是血流成河,兵法云:若欲取之,必先予之。怕只怕……”见父亲并无禁忌,自己才劝道:      “父亲,盐运一事系国之命脉,若贸然让与沈家,先不说丞相一派来日势大难敌,皇上那边定然要疏远父亲。父亲兵行险招,怕只怕他日难以自保。”为父见我已了然,温言道:      “为父戎马一生本不惧于此,吾儿不必忧心。”      待马车回至将军府,父亲自去歇息。待回至枕烟园,桃儿手上正习着女红,白虎懒洋洋卧在不远处,倒是幅好画。桃儿见我回来,自不知我短短白日游历了一番京都的石牢,只抱怨我穿着粗布衣裳一身狼狈。白虎斜睨了我一眼,似是厌烦了,闲闲漫步便踏园中的落梅去了。      及至沐浴完,换了桃儿早予我备下的衣裳,忽听得屋外传来白虎低低的吼声,出了门,直见白虎如法炮制将衣裳褴褛的慕容念扑倒在地亲热不已。桃儿上前质问来者何人,自己止了她,问道:      “珠子呢?”慕容念逃了虎爪起身道:      “我寻你也不易,你不问我如何,倒怎先问了珠子。”自己不由轻笑道:      “如今诸事,你都比我算计得快知道得多,我问你如何,岂不是多此一举?”慕容念拍拍身上的灰笑道:      “珠子我自是给你,不知能否招待在下杯热茶?”见他破落立于冷风中,虽知他武功傍身,不由应他:      “同牢之谊一杯热茶不足挂齿。”至进了厅中,桃儿虽疑心但仍是备好热茶点心,慕容念诚心谢过,自己轻抚着白虎身上的软毛,笑道:      “沈家二少死了,沈家可算得了好处?”慕容念一顿,笑道:      “自然是得了好处,崔家半数家产交给了沈家,挂的正是送葬之名。”说罢故作惊疑:      “给你说个新鲜话,我今日在街头乱转,听得婉派的月掌柜将名下的戏楼班子悉数卖了然后出家去了,你说奇不奇?”听得是月君,不由震动,想得沈二少死了月君竟弃了红尘,心内十分惊疑,待静心敛色,方又问道:      “却不知婉派的戏楼落入谁家手中?”慕容念轻呡一口,有意无意道:“听说贱卖给了个叫昔心的女子。”听得昔心二字,心中疑虑更深,若有昔心,不正是自己么,月君此举实难捉摸。弃了手中的茶杯至几上:      “月掌柜的戏温婉动人,小女子仰慕已久,如今她出家了,实在可惜,却不知她在何处修行?”慕容念灼灼看来,似要看透自己又似询问,终笑道:      “听说就在京郊的白云观,此时想必是雪山霁色,不知小姐可有兴趣与在下一游?”见他猜得自己的意思,婉拒道:      “访山寻幽的雅事,小女子体弱多病,恐难领受。”慕容念似早有预料,毫不在意:      “茶既然已经喝了,珠子还请小姐收下。”说罢从怀里掏出绿魂珠,淡淡的紫芒一如昨日,不由自言自语:      “若是珠子的主人来寻,还须想套合情合理的说词才是。”慕容念一脸无谓,交毕珠子便出了门离了枕烟园。    入宫(上)   隆冬过后,临了入宫的日子。天还未亮,宫里便派来接送的马车。车子十分简便,驶在晨光里空荡荡的街市,辘辘的声音格外空寂,却一点也不招摇。虽不知是礼制如此,还是故意安排,总归这份心意与自己倒是不谋而合。      摇晃的意识里前刻还是将军府门,父亲当着接引太监的面并未透出喜悲;转瞬便是皇城巍峨,禁卫森森,赶车的太监亮了腰牌通了行。进了第一道城门,先是长长一条白玉石板铺就的宫道,待过了护城河上一条宽宽的桥,车便停在了第二道宫门口。接引的太监跳下车打了帘,另有个宫女置了脚凳便立在一旁扶着。自己下了马车,一个嬷嬷提着灯笼在前头引着路。自己跟着进了第二道宫门,眼前长长的宫道笔直深邃,两边一致的朱红宫墙顶着琉璃瓦,在暗光里仿若没有尽头。      不知行了多久,心里虽有疑问,却也怕出口即错,便只是默默跟在嬷嬷后头。终又进了道宫门,沿着石板砌就的高高廊道又进了不知几道宫门,远处一座座黑黢黢的宫殿高耸的剪影,竟似群魔乱舞般十分骇人。      终到了处院落,两边守着的太监称了声“李嬷嬷”。给自己引路的李嬷嬷望着屋内透出的亮光,轻声问道:“昨夜可歇了?”      一个太监噤了声,另一个太监唯唯应道:“一夜都在看奏折。”李嬷嬷听罢便直掀了门帘引我进去,才进得门却见一个砚台直直砸在了自己脚下,墨汁溅了素色的裙装格外斑斓。一旁守着的两个宫女急冲过来收拾,嬷嬷不动声色,领着我进了里头,却是皇上站在一书桌折子边上,脸色铁青。见他手上也染了墨汁,想来能在这屋里致气的也只有他自己了。嬷嬷掏出了怀里的手帕,便给皇上细细拭手上的墨迹,待干净了才道:      “老身想来是不中用了,这么不招皇上待见,才进来便领受皇上的砚台。”说罢叹了口气,絮絮又道:      “要是兰妃娘娘还在,看见皇上您这般怒气,怕是要伤心了。老奴照顾皇上不周,百年之后,也没脸见娘娘。”皇上想是听到了“兰妃娘娘”四字,脸上消了大半怒气,但见着是我,冷冷道:      “你怎么大清早就入宫来了。”自己不由一愣,李嬷嬷连打圆场道:“皇上怎么忘了,年前才封的你表妹宫里正六品典侍,今天不正是上任来了。”皇上冷哼一声,自己望着那燃了一夜的烛火积了满满的蜡泪,倒有些不明所以。      怕是自己的呆样更激了皇上的怒气,他又甩了样东西砸在自己脚下,连退了步定睛一看,不过是本普通的折本。拾起来翻阅,却正是父亲力劝皇上将盐运一事许给沈家,折里言辞恳切,无懈可击。再抬眼看着皇上,穿着月白色龙袍,九龙戏珠的金冠束了发,贵气逼来,自是不可多言,如今气在头上,更添了几分威严,倒真压得人不敢喘气。      “将欲去之,必固举之;将欲夺之,必固予之。将欲灭之,必先学之。父亲此举,不过是遵先贤之教诲的一番行事。皇上圣明,怎不知父亲一片忠心?”皇上听罢,却嗤道:      “盐者,国之命脉。割却半壁江山,还口口声声一片忠心?”想来误会已深,却仍不免力争道:      “商者重利,明日以厚利诱之即可。敌强我弱,现今暂退一步助长其势,俗语云‘月满则亏’,良机可待也。”娓娓道来,皇上依是冷眼相向,怕是一夜未眠累极,终摆摆手道,“满嘴狡辩,下去罢。”      得了旨意,李嬷嬷领着我出了屋,天已亮了大半,不知又转了几弯宫道,不多时便到了个园子,门楣上空得很,并未悬匾。那李嬷嬷推开重门,领着我进去,竟是满园残梅落落,愈走愈深,心内不由惊疑,此处竟与将军府中自己的居所一模一样。李嬷嬷进了园子终开了口道:      “这园子多年不曾住人了,没想到皇上听说你来了,不顾太后的忌讳,专派人重新打扫了番。”心内了悟,想来这正是兰妃当年的寝宫,先皇为她竟专在皇城深处僻了这么个所在,当年隆宠可见一斑。李嬷嬷絮叨道:      “当年陪着小姐进这园子时,小姐也如姑娘一般吓了一跳。”终行正屋前,嬷嬷指了处厢房道:      “姑娘暂且在此处安身,未有传召,切莫出了园子乱走,若有什么需要的,直跟门口的宫女说。”说罢李嬷嬷离了园子,房内各色东西都是置齐的,倒不用另备。待安顿下来,门口忽又来了个太监,正色道“太后传召”。      自己忙领命,又跟着那太监低头疾行。待行至一处门前,门外好几个太监都在候着。沉木宫门敞着,上头题的是清宁宫三个重笔大字。那个太监领着我进了宫门,虽是过了寒冬,各处仍挂着厚门帘挡着冷风。      正房外,两个小宫女帮着打开了帘,惟留自己一人进去。里头一股暖意扑面,携着各种名目的香熏得人透不过气来。      抬眼看各色宫装的女子围了一屋,想来正中坐的便是太后,福身行礼后便直低着头。众人见是有人来,齐齐看了过来,屋内本有说有笑,霎时静得不同寻常。太后闲闲道:      “原来是惜年来了。”宫内果是消息传得快,自己只知多说多错,便只是应了诺。抬眼看太后身边坐了两个女子,一个沉静恬淡,一个机敏灵动。与太后如此亲近,虽不得十分肯定,也猜得是刚入宫的太傅独女方如意与丞相小女儿秦意映,秦意映与太后挨得极近,娇声道:      “姑母,这位姐姐怎么蒙着脸?”太后笑而不答,却听来一声熟悉的声音传来:      “这位惜年姑娘容貌尽毁,蒙着脸是怕惊着在座诸位妹妹。”寻声而去,原来是谢如韵,但见她此刻眼睛好了,却装得满是怨毒,反不若没有。对她存了这般可怜,一时怒气反倒歇了。房里些女子听罢,对自己尽露出鄙夷,秦意映与方如意两人倒不是浅薄的,面上皆作了叹息,倒是场美人伤怀的妙景,只可惜这样的叹息听来更是刺耳。      脸上浅笑望着太后,听闻太后正是九王的亲母,两人眉眼间倒是有几分相似,只是美人迟暮,终比不了一旁个个面容姣好的妙龄女子。想来九王之死,太后定是把帐也算到了父亲身上,自然也不会待见自己,再想得兰妃是自己的姑母,当年宠绝后宫,如此诸多怨气下还能心平气和,太后这火候也不是一般人修得的。      待诸位女子终议论得差多,太后想是看倦了戏,摆手道:“散了罢”,便有个嬷嬷来扶。诸位女子一一福身退出房门。       入宫(下)   自己正欲一同出了房门,太后又止了自己道:“惜年,让哀家看看你的面容罢。”太后眼神定定看在自己覆脸的纱上,竟像含了隐隐的期望,想来这一番要求合情合礼,应了诺解了脸上的纱,太后眼中闪过的一瞬竟是失望,一旁的嬷嬷看了惊呼道“太后”,接着忙掩了口。自己脸上那层疤确是吓人,倒也不怪那嬷嬷失态。太后没再多说,只摆了手,自己掩了脸上的纱,终退了出来。      领路的太监不知去了哪里,想来还是求人不如求己。出了清宁宫,自己沿着宫墙疾走,折腾了一个早上,意识都饿得空荡。本是一门心思想回自己的住处,只可惜这个住处没名没姓,若自己提了兰妃,算不算触了宫里的忌讳。      凭空绕了几场,竟来到了个大园子,园里恰是桃红柳绿梨花淡白,远远便见得几个女子倚在回廊的美人靠上有说有笑,正是秦意映与方如意等人。一旁立着的谢如韵眼尖,拿帕儿指了自己的方向,与秦意映说着悄悄话。秦意映听罢冲着自己招手,倒不知她们准备了什么乐子,怀了见识的心,便大大方方地走了过去。几个不相识的女子仍是不冷不热,惟秦意映天真烂漫道:      “典侍官大人”。谢如韵在一旁附道:      “典侍官大人时时在皇上身边侍候,妹妹若思慕皇上,怕是还得经过这一层呢?”秦意映听完,不动声色:      “听说姐姐来了,皇上专门让人打扫了离景渊阁极近的一个园子,姐姐好福气。”旁的女子听罢,一个个竟似又妒又恨的,心里哀叹一声,谢如韵添油加醋道:      “妹妹有所不知,典侍官是皇上的亲表妹,自然更近一些。”想来亲表妹一词倒是不错的罪名,秦意映是太后的侄女,名份上本也是皇上丝毫不差的表妹,只是皇上毕竟不是太后亲生,经谢如韵一提醒,自然不如自己这个亲表妹的份量重。秦意映明白这一层,脸上尽是怅然若失,周遭的女子纷纷上来安慰。一直低头不语的方如意浅笑道:      “典侍官大人可是迷路了?”看着恬静如水的方如意,倒真是朵不错的解语花,承情应诺,方如意道:      “如意也不知姐姐住的园子在何处,不过皇上的景渊阁往正南走便是了。”方如意指了园子的一条石径,既寻了路,倒没了看她们拈酸吃醋的心。正欲离去,却觉得身后一阵大力推来,自己站在石阶上不稳,一下便朝着一旁的大缸倒去。      大缸里盛了满满的水,本是为防宫廷走水备下的,如今自己倒好,一下便沉进了缸里。待挣扎着脚尖靠了缸底,缸设得深,自己站直了也只能露出半个脑袋。立在高处的女子齐掩了口笑,谢如韵离自己最近,蹲下道:      “典侍官大人小心,春寒料峭,莫伤了身子。”不用猜正是她推得自己,她竟难得伸了手要来拉,不知她又要卖弄什么把戏,刚欲伸手,她一手扯了自己被水贴在脸上的纱,啧啧道:      “听闻将军府千金是不可多得的丑女,果然名不虚传。”一旁的女子初被自己脸上的疤一惊,瞬时便纷纷拍手附喝道:“果然名不虚传了。”      这时,方如意淡淡道:“皇上明日要摆的家宴,意映妹妹可是戴太后送的百鸟朝凤?”众女子一说起明日的家宴,又来了兴致,一群人商量着回屋如何装扮,终弃了自己。方如意临走时看着还浸在水里的自己,不冷不热道:      “你待在这里,自然有人救你。”说罢一群莺莺燕燕终离了此处花园。待初落水的惊慌与怒气消了些,便只剩下彻骨的冰冷。使了全力攀着缸沿,衣服浸了水重得慌,反倒拖着自己滑了回去,一口气憋在那缸里,发了狠,干脆就在水里练起了闭气。      一时半刻恍若时光拉长,冷意添得更深,不知什么时候自己已被水冲得满心满肺。意识迷晃的那一刻不知是谁拉着自己,待终又见了天日脱了那口大缸,滴水不沾立在自己眼前的,不正是招蜂引蝶的皇帝陛下。自己咳得沁了眼泪,惟见他似笑非笑,想来自己落汤鸡的样子确是一个乐子。又见他眼不移地盯着自己的脸,突得才想起纱被谢如韵掀了,不由冷笑道:      “皇上英明,小女子并非要冒犯圣颜,只是出门让狗把脸上纱给叼了。”如此委婉,皇上若无其事道:      “方才你不回住处,怎么反来招惹她们?”心里觉得好笑,原来他一直就在暗处看着,现身了一开口便是护着他一群妻妻妾妾。只是方如意刚才说有人来救,怕是早知晓皇上就在一旁,倒算是个好心肠的。所谓皇帝不急太监急,见我闭口不答,皇帝身边的小太监斥道:      “皇上在问你话呢!”醒了神敛了气,他人屋檐只得低头,笑道:      “迷路了,住所没名没匾,问不知情的怕答不出。”他听罢道:      “如此说来,倒也不是惜年表妹的错。”说罢指了那小太监领自己回园子。      待回到园子换了衣裳,伺候的宫女送来饭菜,终落了安稳。见这小宫女手脚伶俐,问她名字,她本份地答了“桃儿”。想来同样的园子,同样的桃儿,也算是一桩奇巧了。问了桃儿正房充作何用,桃儿摇头不知。      园子里也无事,便想去别些房里看看,推开正房的木门,里头竟是空荡荡的没半个物件。待进去,地上倒是扫得纤尘不染,进了内室,只余个空榻与幅辞卷,书的是:      “其为质则金玉不足喻其贵,其为性则冰雪不足喻其洁,其为神则星日不足喻其精,其为貌则花月不足喻其色。”      此室此书,除了是喻赞兰妃怕是别无他人。出了内室从另一侧旁通,竟也是个温泉暖浴,水清气蒸,空落落的玉脂白石,没有幽帘轻拂没有香花袭人,确是寂寥。戏词里荣宠消逝美人凋零的,唱个几夜也唱不完,无甚可看,便退了出来。    沉鱼(上)   古乐飘飘,如流水般轮番献舞的歌姬们个个身姿婀娜,甩动长袖攒成盛放的莲花,转瞬幻化出众星拱月,而这一颦一笑皆动人神魄的明月自然就是太后的外甥女丞相大人的小女儿秦意映。秦意映着一身淡色襦裙,上头纹的白牡丹和通袖襕交相呼应,再加上髻上独独的一枝凤衩,掩饰在浅春淡色里的贵气不言而喻。但或许仅仅是因为宫廷宴饮逃不过旧乐旧景,皇上和太后的脸上永远都是应景的微笑。      一曲舞罢,太后自然不与自己的亲外甥女拘礼,秦意映堂而皇之地坐在了太后身边的空席,一桌三人一家三口十分合满。方如意坐在紧邻皇上的另一桌席上,淡淡的脸上看不出什么情绪,一举一动都是大家风范,而一旁的谢如韵却有意无意地朝着皇上望去,虽是清醇的桂花酿,也经不住她的胡喝乱饮。而周围些不起眼的妃嫔们,大多也都在这样场歌舞里喝光了杯中的酒,聊或可解解心中愈演愈烈的惆怅。      而自己立在皇上近处,百无聊赖看众人享乐享悲,不沾美酒不沾佳肴独站得腰疼。寻摸着能不能有些乐子,这时皇上倒十分凑趣举杯道:      “众爱妃千娇百媚,恍得夫君我目眩神迷,不辩谁为第一。”众女听得这句将水端平的褒赞,倒都挺受用,个个腮红低头面有羞意。但皇上之意远不在此,续而又道:      “朕听闻北歌雪山之巅产一种神鲤,幼年通身朱红恍若霞光,百年后色褪至雪白,再过千年得透明之色,空若无物。不知爱妃们可有听闻?”众女皆摇头答否,谢如韵浅笑道:      “小女虽孤陋寡闻,倒也听说过这神鲤,听闻它常年浮于水面,遇倾国之色方沉而入水。当年兰妃娘娘正是经此神鲤一验,得了沉鱼之名。”谢如韵卖弄完便与皇上暗送秋波,只没发现太后嘴边的一丝冷意,而方如意与秦意映两人皆带着浅笑,心内忽而明了。若兰妃当年确有沉鱼之名,在座诸位世家女子怎会没有耳闻,如今不说,独避太后的讳罢了,而谢如韵不知好歹,借着酒力失了算,怕是已惹祸上身。      只此刻,皇上冲谢如颔首笑道:      “如韵博闻强识,才华横溢,居采女之位想来太过委屈,着日起便领五品贵人的典俸罢。”谢如韵从八品采女升为五品贵人,不由得意谢恩。皇上续又说道:      “前日北歌太子送来条无色神鲤,说正是雪山之巅所产。朕不信神鬼,而爱妃们正是生得倾国之色,可否愿为夫君验一验这沉鱼之说?”说罢真有内侍从一旁端来一釉着雨过天晴的大口深底瓷盆,稳稳置于皇上身边的高几花凳上,另有一小太监提着个明晃的灯笼照于那盆上头,才得看清隐隐有一带光之物于水面游动。      在坐女子听得皇上亲邀,或是不信此鱼或是不信堪当倾国之名,皆踌躇不前,谢如韵想是真被酒冲得不辨东西南北了,径直离座上前,但见谢如韵今天穿了虞美人之色的华服,脸上一抹似有似无的酡红,十分娇媚。她立在那鱼盆前,微倾首相顾,那鱼仍是自由自在于水面上浮动,反光之色丝毫不减。谢如韵嗔道:      “呆鱼,天黑你就看不清媸妍。”说罢便抢了身旁小太监的灯笼,明晃晃照在自己脸上道:      “如此你可看清了。”可惜那鱼不动于衷,仍是将半个身子露出水。谢如韵弃了那灯笼,直直回到座位上,傻笑道:      “哪有真的神鲤,不过是骗人的。”皇上见谢如韵如此胡言乱语,便指了个嬷嬷将谢如韵带离了宴席。而在座的女子见得谢如韵这番出丑,掩口轻笑的不在少数。皇上想是来了玩兴,真要试这鱼,笑道:      “意映表妹国色天香,可否帮朕试试这鱼?”秦意映脸上浅笑一冷,咬了嘴唇上前,盈盈立于那鱼盆之前,那鱼忽得停了,皇上屏了气,正欲看下文,那鱼又恢复了懒散态随意浮游。秦意映讪讪回席,太后道:      “意映莫要失望,不过道听途说耳,不足为信。”皇上举起酒杯虚敬太后道:      “母后此言差矣。”太后冷笑一声:      “皇上这是不信哀家所言,既如此,不妨让众女子一一试这神鲤,让哀家好好看看何谓沉鱼!”皇上饮罢杯中之酒,随意道:      “儿臣正有此意。”说罢,直点了方如意上前来,方如意今日着了一身浮生兰裳,淡雅清幽,比之秦意映更似不沾人间烟火的出尘仙子。但见她上前立于那神鲤之前,神鲤仍无半分动摇,方如意娓娓道:      “妾身蒲草陋质,难得神鲤倾顾。”皇上摆摆手,方如意退下。如此在座女子皆如皇上所令,一一顾鱼,那鱼若真是神鲤,只怕是只老眼昏花的罢了。如此皇上终泄了气,冲我狠狠道:      “典侍官,将这鱼抬去喂你园子里的野猫罢。”心里知其不忿,不敢太岁头上动土,唯唯上前捧那沉重的大口鱼盆。正这时,众人忽屏息不语,罢了席直愣愣瞧着自己。      皇上忽而大笑道:      “这世上果有沉鱼之说,只不过是见丑而沉罢了。”却见那鱼盆里那一团映着光的物什不知何时停憩在盆底,再思皇上所言,心内不由又恼又怒,手上的盆抬也不是放也不是。太后脸上先是犹疑,忽而也莞尔道:      “这鱼果是神鲤,辨丑虽不及辨美有趣,吾儿且先免了它死罪罢。”一旁众女子本又惊又疑,听罢皆掩口轻笑,自己无奈弃了手中的盆回立于皇上身后。皇上笑道:      “这神鲤助兴,博妻妾一笑,也是美哉。”说罢又有一内侍拿了幅书卷上前,轻轻展开,皇上道:      “吾曾听闻有一美人。”太后笑道:      “皇上最近听闻不少。”皇上谦谦笑道:      “居高位自然应广博见识,且说这美人之美难以琢磨,惟一书留赞。朕倾慕已久,不知众爱妃可否为朕描摹?”      众女子为展才艺自然应可,且观那书题的正是:      “其为质则金玉不足喻其贵,其为性则冰雪不足喻其洁,其为神则星日不足喻其精,其为貌则花月不足喻其色。”    沉鱼(下)   太后看了那卷题词,脸上自然不好看,推了饮酒过多不适,便有宫女嬷嬷扶着离了席打道回清宁宫。皇上脸上不怒不笑,妃嫔们心思敏锐,见了太后不悦,反倒消了跃跃欲试的心,一个个噤口不言。皇上自在转着手上的琥珀杯,笑道:      “爱妃们怕是累了,这画倒不急于一时,一旬之后,朕再来一一检阅。画得好的,长信宫里的东西,可任取一件。”却说这长信宫正是南楚国历朝皇后的居所,如今皇后未立,宫内总管十二处的印信除司事太监们手上存着一副,全套的十二个原令听闻都在长信宫内存着。众妃子被这诺许得有些动摇,兼着皇命不可违,只能领旨谢恩。      宴虽散了,皇上倒没回他的永华宫歇着,而是去了上回的书房。自己身为典侍官,本便是专陪着批折子的,只得也在后头跟着。却说书房原有个匾,上回低头伏首的没细看,题的是“清心阁”。想来读书断事需清心,故先人命了这名字,可惜皇上大人阅折子的时候没有个清心的时候,看他紧皱个眉一本本批了朱笔,劳心劳力,自己不过在一旁递折的罢了,反倒落了清闲。      如此至了半夜,外头宫道巡视的值夜太监打了三更,皇上轻描淡写道了“回去罢”,自己才终得了赦令。小心退出了清心阁,临出门时再回首看那窗内的亮光,自觉君心难测,从守门太监处领了盏灯笼,便沿宫道回转自己的处所。      春夜苦寒,宫道夹着阵风呼啸吹来,手一抖,灯笼坠了地,烛火惹得糊纸烧了起来,窜起老高的火焰。心里一惊,不顾一二,急急跺脚,待踩灭了火,心口一松,再看着前头黑长的宫道,不禁又添了惧意。      正欲硬着头皮上前,不知怎的自己被人捂了嘴,一旁还有人缚手缚脚,最后嘴里硬是被塞了个又臭又硬的布团,呛在喉咙里十分难受。挣脱不开,只记得临前肩上被人打了一记,自己终昏了过去。      脸上满是冰寒的水,一霎激醒,周围黑洞洞的只余远远一盏宫灯,冷光下的长榻上一个隐隐约约的宫装女子细细品着手上的茶。她正欲放下手上的茶碗,一旁便有个宫女妥帖来接,终直直看着自己,她轻叹口气道:      “那鱼也奇了,专跟你们李家女人有缘。”幽幽的声音含着怨冷,“只怕这宫闱,莫不是也与你们有缘了?”说罢又笑道:      “哀家怜你貌丑,本不欲与你为难,看来是要给自己留后患了,不若现在便了结了如何?”一旁噤声的嬷嬷得了命,上前硬生生掰开自己的嘴,一碗浓浓的汁水便顶着自己的唇齿,使力挣扎,头一撞幸将那碗打落在地。喂药的嬷嬷嘴里骂了声“可气的小蹄子”,远远端坐在榻上的女人气定神闲,摆摆手道:“再盛碗来罢。”      心内灰败,知此番难逃,只任人宰割罢了。正这时,有个太监递了个东西给了太后,太后看过急急问道:      “这九王爷的贴身玉佩怎么在你手上?”心内讶异,想起这九王玉佩正是当日诗会沈无沉丢给自己的,当日鬼使神差便带着它入了宫。想来太后必是派人去自己的处所搜过一番了,幸得绿魂珠不曾随身携带,不若此番落入太后手中,又是错着。      心内歇了口气,直想拽住这玉佩上系着的一线生机,便信口胡谄道:      “当日清水城中,王爷曾与惜年作诗互答,尔后便送了这玉佩作定情之物。”太后听罢,自是半信半疑,但终消了对自己施刑的心,恹恹道:      “罢了,哀家累了。”说罢离了那光芒下的坐榻,屋内一群隐在暗处的人都随着离去,如凭空消失了一般。      一个人久久望着那团闪烁不明的光亮,突生出许多幻觉,先是红妆及地的崔家小姐摇摇晃晃在喜堂与沈二少行着一拜二拜三拜……转瞬又化来月君死后重生的木愣寡言,尔后在迷楼里眸光回转唱着那段游园惊梦……最后笑嘻嘻跟着将军骑马射箭的云儿静静躺在火光中,一点点散漫成灰……梦魇堆砌,脑中迷晃昏神。      那蜡早燃尽了,四周黑黢黢的,自己如被人弃了般,半醒半迷在这暗室中不知待了几日几夜。饥渴难耐间直盼着自己能睡着了,便不知身在何处。      待醒来,自己已换在另一处,身下虽不是暖床软绮,却也铺着块纱缦,细细看来,正是不知谁人从这周围四垂的长幔扯下的一块。再看这个殿阁高柱宽梁,门窗透进的光亮晃着自己的眼睛,竟突生了解脱之感。      饥肠辘辘间,不知哪来的力气在这纱缦间乱走,突得眼前空旷,几十个牌位正正立在面前,再看着墙上一张张皇帝供像,忽明白了此处正是供奉先祖的祈英殿。虽则敬畏神明,可惜人命关天,便不顾许多,一手拿起了供桌上的各色糕点,一手酒壶,狼吞虎咽,忽听得木门轻响,心内一惊,急急躲进桌幔下。      脚步声轻缓愈近,屏了气一动不动,却不知何时声响全无,静待再三,自己才从那供桌下爬了出来,却听得梁上一阵轻笑,抬头看去,正是红装银发的慕容念自在卧于梁上,手中拿着那个原戴在自己头上的金丝带子把玩着,他飘摇摇从梁上荡了下来,稳稳立在自己面前,指尖轻轻触到自己嘴角,笑道:      “你倒不会委屈自己,敢与先人争食。”确被说中,脸不由有些热,慕容念的身影覆着自己,将那个金丝带子重又给自己束了发,整弄好了,笑道:      “宫里这种虎狼地,须学些手段才行。”心有同感,也浅笑道:      “说起手段,你既来了,可否帮我?”慕容念轻轻叹道:      “你有什么主意?”自己随意道:      “那夜你可看清我的容貌?”慕容念轻点头道:“过目不忘。”   自己笑道:“那帮我画幅像罢。”慕容念不知我所图,力之所及,倒是应得十分干脆。      尔后夜深人静,避过宫人面目,慕容念将自己送回了处所,便离了去。    画案(上)   园子的门口重挂了个匾,书的是“怀意逐云”,细看那字竟像是皇上亲笔。想来宫里以追命索魂为乐的人不在少数,怀意逐云无疑要做了那众矢之的,却不知皇上护得了护不了自己这个亲表妹。      独进了园子,正屋前的卵石上不知怎么跪了一地的太监宫女,认得的只有前头的桃儿一人,急上前欲扶了她起来,桃儿却不敢起来。这时正屋外立着的太监一见是我,忙来请我入屋,认得那太监正是皇上身边侍候的,只得跟着进了屋。掀了厚帘,但见屋内不知何时修整一新,且不管摆放的各式家具如何乌漆雕花,墙上也不论古玩字画如何一一摆放有度,却说地上铺的名贵毯子都不知该让人如何踏脚,惟有那淡淡的龙诞香倒是与清心阁并无二致。      知皇上必是在此了,果见他正坐在里头的榻上,靠着软垫歇着,脸上不晴不阴惟是皱着眉。虽说太后是他名份上的母亲,但得罪自己的毕竟不是他,便仍是上前福身行礼,喊一声“皇上”。      皇上睁了眼,见我手脚俱全地回来了,脸上带着笑道:      “你这五天也算是长见识了罢?”自己不知不吃不喝地等死算不算长见识,懒散上了心,便只低头不语。一旁的太监看皇上有了笑,要替外边人求情,皇上道:      “园子里白养了这么多人,一个弱女子都看不住。”斜睨我一眼,自己惟想不到这园子竟曾有这么多人守着,可是光守个园子怕是无用的很,不禁有了轻视之意,皇上续道:      “这次便罢了,以后警醒点。”那太监听着皇上口风松动,早出去传令了,从那窗子望着外头人终散了去,惟桃儿随太监也进了房内,皇上一眼向自己望来,话却是对着惶恐不安的桃儿说的:      “典侍官刚从外头回来,你先替她沐浴更衣,再有差池,全部都充作塞外官妓罢。”桃儿颤颤谢恩,自己受着皇上这等重视,是福是祸不得而知,便也谢礼与桃儿一同退了出来。      出了门,不知皇上是长住还是短歇,上前讨好那太监,那太监和气得不行:      “皇上把书房搬到这园子来也有三日了,没有回去清心阁的意思,姑娘可放十个心。”听出皇上要长住,哪能放心,面上不安,太监会错了意,笑道:      “姑娘这几天在太后那住着怎么又自己跑回来了,本来皇上今天亲自去接是多大的面子,哪个娘娘都没得过这等隆宠。”心里讶异皇上还曾到太后那接人一说,想来正是慕容念先于前头救了自己,方才错过。只是太后可是那善与之人,皇上能去接必然是先给了条件。不由问道:      “桃儿这几日宫里可有喜事?”桃儿摇头不知,那太监甩了甩拂尘,笑道:      “下人眼中的喜事只有主子得了升迁,姑娘刚解了祸灾,也算是喜事一件罢。”得得这话,只得笑脸谢了那公公好意。待回到房中,挑明了意问道:      “桃儿,这几日哪位娘娘可得了封赏?”桃儿据实以答:      “听说秦宝林升了一品贵妃,方采女也升了二品昭仪。”心里不由冷笑,怕不止于贵妃罢,只是做了皇后又如何?倒是方如意大家风范,前途不可限量。明了情势,虽不争锋,寻个自保总是不难。又想得谢如韵那日独占鳌头升了五品贵人,转日又落得人下,怕是怨恨难填了。不由问道:      “皇上可是要在御花园设比画之宴?”桃儿摇头道:      “听说改设在长信宫,各家娘娘都足不出户,忙着闭门作画。”得了这信,恰中了下怀,便不再多问。      到了晚间,早早支走了桃儿,望着不远处正房不歇的灯火,反倒担心慕容念今晚如何将画送来,犹疑不决间,眼前不知怎么被蒙了,耳边正是慕容念轻声细语道:      “宫中的侍卫不足为道。”听得如此,散了着急的心思,转身相望,突觉得这一丝丝暧昧不知何时变得深情厚意了些。不自觉向后退了退,伸了手要画,慕容念嘴角翘了翘,自怀中掏出了那画,轻轻递了过来。慕容念转而道:      “你使手段便使了,不要引火上身便好。”得了他这句不知是好还是坏的话,不由浅笑道:      “若是时时有人看护,引火上身倒也无妨。”慕容念似扬了眉又似皱了眉,轻叹了口气,转身从那屏风走去,一下便不见了踪影。      借着点烛光,轻轻打开那画,但见红梅若血画中人立于梅畔若有所思,面容虽未描摹细致,但与自己应有九分像。放了心,取了宫中一致的画轴装裱,细裁边角,于轴上又另作了记号,这才小心收好。      白日间皇上自然公务繁忙,倒也不在这园子多留,自己算是被吓了遭,也不敢随意出这园子。却说白日里来寻皇上的妃嫔不在少数,都被园外的侍卫打发了,但想来都知道自己独独侍奉在皇上左右,一传十十传百的,宫内怕是没人不知晓了。      却说最先上门来试探的谢如韵,除了一如既往地沉不住气外,心眼还是很全的,叫上了许多妃嫔们一齐来了,打的正是探望自个儿的名头,侍卫们也不敢自专,特来问了自己。知到醉翁之意不在酒,但皇上确实不在,来看也看不出个所以然,便任一群莺莺燕燕穿梅而来。      谢如韵见着自己开口便是妹妹,小亭四面不透风自己骨子里却仍渗了寒意,忙否认到:      “惜年不过皇上身边侍候的女官,谢贵人还是称大人罢。”谢如韵也不作纠缠,寒暄道:      “典侍官大人近日身体可好?”承了她好言,倒不能撕破脸,看着她与一众妃嫔们向着正房张望,惟不见方如意与秦意映,又不由想起当初她为了争个沈无沉不惜将自己除去,原想她是被谢家送进宫中,权谋而已,如今看来她对皇上倒关心得紧。      也是闲情,不若逗趣道:      “托皇上坐镇,妖邪之物自然不敢靠近。”妃嫔们果然脸色变了变,但这回都知晓自己是皇上看重的人,倒也不敢如上次般明目张胆,个个只陪着笑。      待喝了桃儿沏的茶,众位也见不着皇上,偃旗息鼓便作罢要走,自己还有一事未了,便笑道:      “不知各位娘娘画画得如何了?”说到要紧处,众位娘娘想必恰好苦思不得,正好来打探题词,自己笑答道:      “各位娘娘可知道这园子的出处,那题词便是为那位女子写的。”如此挑明,有人喜有人愁,但终算是卖了人情,娘娘们得了好处,便不再逗留,终离了园子。    画案(下)   春日渐深,随意而至的风引得帘外的一树树桃花乱坠。所谓人算不如天算,本还欲如何耍些计谋的自己,领着代皇上选画的旨,在长信宫的一处侧殿,望着眼前堆砌的妃嫔画作,只能叹天助我也。一张张字画审过,且不看这上头的画功如何,单看这些题词倒是个个情意绵绵,待自己被这三千佳丽的春情熏得差不多了,终挑出十九幅意中之作。      却说这十九幅画作中有那么五六幅十分相似,自然是托了自己的提点,恰有那么五六位妃子各显神通打探了兰妃的容貌,巧合描绘而成。      而再看于那十九幅外,自己单独留下的方如意与秦意映的画作,虽未有心思细赏这两幅的人物描绘,却不忘将其都藏于袖中,另换下早备好的一幅卷轴,轻展卷轴,略作思索,小心翼翼提笔写上句诗词。以一换二,如此混淆之下,终凑齐这容皇上过目的二十幅大作。      到了晚间,十日期至,灯火通明、华贵辉宏的长信宫正殿倒也容得下宴请后宫三千的排场。太后虽说是推托抱恙,今夜宴饮的情形自然也将会一点也不漏地传到她老人家的耳中。再说众妃们虽有心攀望皇后之位,但礼上仍只是按着祖制一一列坐于殿中。故而如今主位上坐的,惟有皇上一个孤家寡人罢了。      皇上虽不知为何费力弄了这评画一事,不过宫中日子长,皇上就是无意寻个乐子,众人也是奉若神旨费心操办。如云的宫女们为众妃子们频频斟酒,各色的美食盛在精致的托盘之中。各位娘娘们先头虽仍是小心翼翼浅尝辄止,待宴饮更酣,神色间终多了些释然与自得。      皇上看好了时机,使了眼色,一旁的太监会了意,便有五个宫女立在下头呈上那二十幅画作。公公一幅幅展开那画作,皇上手上举着杯,带着五分的心猿意马随兴赏着,可怜殿内的娘娘们个个屏气凝神,十二分地盼着能花落自家。      自己侍立于一侧,眼见着皇上悠游赏去一张张画里风花雪月下的女子娇俏妖娆各具千秋,就着美酒一句句吟弄着题词,突觉得这高台上一丝丝寂寞弥散开来。      待得那五六幅鱼目混珠的画珠依次展开,皇上举杯的手竟微微颤抖,眼神定定看着那画,转然一笑道:      “画这五幅画的采女都升作贵人,各领长信宫一块令牌。”殿内突得赏赐的采女们个个喜不自禁,忙上前来谢恩。却说同样知晓答案的谢如韵倒没出手画兰妃的面貌,只画了个临窗听雨的闺怨女子,想是上次得了教训,这回谦逊谨慎了些。而别的些妃子脸上羡慕的嫉妒的不在少数,惟方如意与秦意映守着本份,十分镇静。      待而二十幅画赏到了十九幅,皇上还没将他那令牌全赏放下去,却听得殿外一公公报着“太后驾到”,便果见太后及随侍的宫女嬷嬷大队前来,气势非凡,想必是那几幅三四分像兰妃的画作惊动得太后也顾不得歇息了。皇上嘴角一丝轻嘲,旋即起身与众妃给太后请安,将太后请上上座,共享宴乐。      丝竹重奏,太后利眼观那几幅兰妃像,脸色果变了几番,终平静道:      “皇后未立,长信宫的十二令牌便发放出去,怕有不妥罢。”皇上将杯中清酒一饮而尽,笑道:      “母后放心,这十二令牌只暂且由她们几个在手上把玩罢,待皇后册立,自然是要归还的。”太后得了允诺,便也不再寻衅,问及赏画一事,一旁太监答道正赏到最后一幅,太后似起了兴致,便命宫女展开。      却说宫女展开的自然是自己精心准备的兰妃正像,梅花勾勒若在眼前,而画中女子似笑非笑,临风与梅相映,确当得起“金玉不足喻其贵”之句。但观皇上与太后见了这画都大惊失色,皇上急问道:      “此幅是谁的卷轴?”      殿内众妃同赏了这画中女子,都有望尘莫及之感,确更不敢认了这画。自己看这时机掐得已八九分准,便福身道:      “启禀太后、皇上,惜年也不知这画是谁人作的,但交来的卷轴惟不见秦贵妃与方昭仪的画作,且观画作上头的题词,正是:      ‘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      恰含了两位娘娘的名讳‘意’字,故而自作主张将此画收入待皇上评判。”      太后与皇上听了自己一番陈词,自然将注意全都投向了殿中座首的秦意映与方如意,两人此刻面面相觑,皆作否认。皇上脸上若有失望,太后却冷哼一声道:      “天子之畔,怎容有心人放肆,皇上理应严查此事!”但见皇上仍定定望着那画,又细观两位爱妃之神情,沉吟半刻,方答道:      “此画神韵天成,最合朕意,便赐秦贵妃长信宫牌四面,方昭仪宫牌三面罢。”说罢也不顾太后脸上的怒意,自念道:      “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太后无法,只得顺而道:      “吾儿对画中女子如此执著,自然也应寻这作画之人。”一旁的太监忙附合道:      “皇上,寻画虽难,但只要比照这字体,定能寻出这题词之人。”皇上听罢,方笑道:      “既然母后有此意,朕自然乐见其成,只是宫中人员繁杂,怕是耗时费力难以着手。”      这时,却有一名不见经传的采女眼尖惊道:      “皇上,这画中题字与谢贵人的字体一模一样。”众人被这采女的画一提醒,纷纷共观谢如韵与无名画作上的题词,巧合的是谢如韵题的正是“对床听雨有真意,肯放拂衣归去休”,“真意”二字笔画勾勒一模一样,殿内众人纷纷认同,目光如芒刺般投向谢如韵,谢如韵不知其中,连连矢口否认。      如此评画一事终被自己搅成一汪混水,太后脸上极不好看,自己也算略报了被囚一仇,而谢如韵虽正色否认,只怕宫中许多人对她都上了心。却说此番卖了秦意映与方如意一些便宜,也只不过是推波助澜顺势而已。      皇上半喜半忧,也不收回对两位爱妃的赏赐,单命太监将那画收至座前,细细摩挲凝视那画中人物,太后在一旁眼看不过,终拂袖而去。殿内众妃也只得跪安离去,霎时人去殿空,徒留皇上仍对那画中人含着痴意。      自己在一旁无法离去,心内生出些后悔,自己算计了皇上与兰妃的母子情深,若皇上他日得知龙颜大怒,自己怕是难逃一劫。      殿内空旷有风,自己终不忍见皇上如此便也福身辞下,皇上仍沉迷在那画中,被自己一声唤醒,突得一眼看来多了丝锐利,心内叫不好,怕愈留愈错,转身迈步,终平安离去。    调戏(上)   自评画后,皇上便将兰妃正像挂在了逐云园正房内,尔后又将批折子的事移回了清心阁。两三个月的,一次也没回来逐云园过,于是逐云园那一点点好不容易攒起的热闹转瞬便烟消云散了。      寂寂无事,手握着热过的酒在园子里招摇。逐云园的梅花在这夏初早谢得一干二净,光秃秃的园子迎着月光倒是十分舒旷。随意歇在亭内,远远站着的桃儿深以为女官大人失了圣宠,也不敢过来打扰,倒落得自己独自酌酒赏星格外的惬意。      静静思来,兰妃画像的事,皇上大概也猜着了八九分。就冲那背景的红梅,尔后才从皇上,身边的老太监口中得知,逐云园里的梅花是独一无二的稀有品种,名曰“于归”,取的是兰妃出嫁入宫“之子于归”之意。想来皇上恰恰也知道将军府内的梅花也是那独一无二的稀有品种,名曰“深闺”,取了处子无暇之意。      “于归”开来,梅芯深处露着一点墨绿色,而“深闺”梅芯深处则是一点浅绿,慕容念画工细致,据实作画,画得却正是识得自己庐山真面目时的浅绿“深闺”。而当日长信宫在场的妃嫔,只怕没有几人曾去过将军府,更没几人听说过这稀世“深闺”、“于归”。      而皇上不开口,并非不惩戒自己,从他搬离逐云园看来,怕是想任自己自生自灭了。想到这不禁叹了口气,只得举杯敬谢天上无处不照的那轮明月。      突的重物倒地的闷响传来,梅枝边上的桃儿不知怎的不见了踪影。正疑心间,身后传来酒入玉杯之声,却正是神出鬼没的慕容念与自己同坐在这小亭之内。看他神色了然,心里也不觉松了口气,开口问道:      “这园子里暗卫多得很,你都如此将他们敲昏了头?”慕容念一脸讶色,故作怅然道:      “如你般大梦未醒倒也不错,只可惜你的皇上表哥早撤了护你的一干人等。”说着慕容念指了桃儿的方向不以为然道:      “园内的活物不过你与那忠心侍女罢了。”      心内虽不贪隆宠,只是闲散惯了,倒习惯有人为自己考量布置,日子长了才发现,自己成了那呼之即来挥之即去的新鲜玩意。想到此不由清冷道:      “你早就知道?”慕容念灼灼看来,忽低头看杯中美酒,笑道:      “我只知道你那位皇上表哥这几月来流连于花丛,多番临幸了丞相千金与那谢家小姐,如今这两人可谓炙手可热。”知他胡乱提那不开的壶,便直道:      “你可识得“深闺”与“于归”之梅?”慕容念顾着尝酒,老神自在地点头相应。待美酒入喉,慕容念笑眼道:      “在下见着奇花异草,都爱收罗到园子里,自然有幸识得这两品梅种。”听得如此,只得怪自己手段肤浅,却也恼他于此事作壁上观,不由激道:      “你想让我得个教训?”慕容念听罢敛了笑意,静道:      “在宫里,惟他弃了你,你才可得片刻安宁。”知他口中的“他”正是皇上,转而见他又是多情眸转起身靠着自己耳边道:      “况且你太过闲散,须得人管着你。”      “哦?”自己轻疑出声,继而会意浅笑道:      “管得了一时,管得了一世?”慕容念兀自起身望天,束带长发飘然,继而转身冲自己惊鸿笑道:      “你若信我,便是管得的。”      许是被静夜星华与那陈年美酒熏了头热,得了这话,摇晃起了身,便用手缠了慕容念的腰,揶揄道:      “美人对着明月起誓,怕是也阴晴圆缺难以相守罢?”慕容念被自己突如其来的戏挑弄得身体一紧,脸儿有了点红意。自己看着好笑,索性将手儿搂得更紧,踮起脚轻啄了美人的唇,转瞬适可而止便松了手,努力控着摇晃的身体满意地回走。      哪知世上没有白占的便宜,自己手儿被后头股大力回拉着,一瞬便倒在个温暖的所在,下巴被轻轻托起,慕容念脸早没了羞红,有的只是满满的笑意,耳边传来轻语道:      “我便给你予与予求么?”说罢阴影覆来,便触到软软的唇,碾转轻吮,不觉便有些情动,而慕容念细微如尘,一瞬察觉便离了自己,低头冲自己轻笑道:      “如此便更不能让你与别人有太多瓜葛。”说罢微微皱眉,道:      “待事情一了,我便接你走。”说着,隐入梅影中,又不见了踪影。      自己就着这迷迷糊糊的誓言枕在石桌上便神思不清睡了过去,待及清晨日光倾泻,自己一身腰酸背痛、头胀脑热,走至房前,脚下碍了物,看得是倒地不醒的桃儿,才一霎清醒。悔意上心,思及昨夜本就是自己轻薄了慕容念,便更是一阵头痛。      唤醒桃儿,桃儿与自己一样枕石一夜沾了露水,看着她腮红发热,直道不好。急扶着她进房躺着,自己出了房,轻车熟路寻着这园里特备的小厨房,须得谢李嬷嬷仍挂念着这园子,才不曾短缺了物什。终是找着老姜在小砂锅里添了水熬煮,趁热入了碗,又添了红糖,托盘至了桃儿面前。      宫里自古便是磨人地,桃儿虽不醒人事,却凭着股本能十分乖顺地喝了药。这才稍放心些留她在房内捂背发热,待自己收拾完便觉得也有些昏神,便也喝了姜汤怯寒,才敢上床歇息。      梦里迷迷糊糊有人来过,脸上竟像是曾被慈母温软的手抚过,安心安意睡得更沉了。如此不知日月,醒来竟仍是清晨暖光鸟声啁啲,房内一股清凉药香扑鼻。下了床,醉酒的头痛散了许多,四处寻找,却不见桃儿。      到了园子一头,才看清是李嬷嬷在房里熬着药。进了房,喊了声“嬷嬷”,李嬷嬷见我大好,喜道:      “小姐好了。”知是嬷嬷照料便要谢嬷嬷,又问及桃儿,嬷嬷叹口气道:      “那小丫头刚好了,便被谢贵人唤去说话,想来是留在那头伺候了。”听罢不由冷笑这要人要的真是时候,嬷嬷怜我,温言道:      “小姐是李家的血脉,只要嬷嬷的老脸还管些用,便能顾着小姐。”心头拂上暖意,只能福身相谢,嬷嬷扶道:      “小姐莫要折杀嬷嬷,嬷嬷也是受将军所托。”说罢笑道:      “嬷嬷还得回皇上那宫里去,小姐喝了药好生歇着,饭菜都有人送来。”      说罢嬷嬷也终离了园子。    调戏(下)   逐云园一个人的日子十分空寂,浑浑噩噩间想些人或事。折个空梅枝,在泥上划些纠葛。慕容念说要带自己离了是非场,只可惜些许人的债还没还清,自己如今好不容易理清的一点念想执著在心里,自然不会说走就走,白白放过一干人等,况且父亲在朝中也不是稳坐钓鱼台,自己若还能谋划些,自然得出些力。      又想起慕容念的举止作派,定不是什么寻常人家,却不知是哪家的世家子弟可以如此往来自由随意疯癫。若说私奔的事,总不能“相逢何必曾相识”随意托付了终身,自己又不是三岁小孩子。待想得私奔这个词,脸上不由有些发热。      且在宫中熬罢,作了打算,想想来宫中已有四个月,一年很快便会流过去的。到时事情有了分晓,便劝父亲解甲归田,总比伴在君边兔死狗烹的好。      “典侍官大人……”回廊那立着个没见过的嬷嬷,不知是何事,弃了枝,上前福身道:      “嬷嬷找惜年何事?”那个嬷嬷一脸急色道:      “大人赶紧换了衣服,太后那边唤你呢。”倒没料着太后还记得起自己,应了诺,倒也未换穿着,想来也许落魄些反而合她老人家的意。      进了清宁宫的偏阁,里头太后与秦意映正边喝着茶边说些体己话,下头陪坐着的倒没料着是陈世谦,他瞧见自己了便放下了手中的茶,与他一齐坐的女子顺着他的目光也看见了自己。那女子似是早知道自己,招手道:      “惜年妹妹,过来坐。”想来她正是下嫁陈世谦的玉溪公主,才称自己妹妹。细细看来,倒是温婉华贵品貌皆不错,与陈世谦温文尔雅的儒生气相得益彰。心内叹了口气,先上前给太后、秦贵妃请安,又给陈世谦夫妇行了哥嫂之礼。      待太后赐了座,自己不由猜想这陈世谦进宫的缘由,若是听闻自己的事,不直接跟皇上求情反到太后跟前凑热闹,这弯未免拐得远了点。正犹疑间,太后喜道:      “玉溪自出嫁后,回宫的日子未免少了些,要不是哀家办寿辰,怕是也难见着你一面。”玉溪公主笑道:      “母后如今有许些贴心的嫂嫂作伴,玉溪在宫外野惯了,怕是回宫来反而讨母后的嫌了。”秦意映听得这话,也笑道:      “宫里谁不知道太后最疼玉溪公主了,如今出了宫有了夫君宠着,便也不回来陪老佛爷说笑了。”玉溪公主听得夫君二字,脸上有了羞意,却还是笑道:      “嫂嫂伶牙俐齿的,自然比妹妹笨嘴拙舌的好。”太后听得这两人起兴斗嘴,心里也高兴,脸上带着笑,向陈世谦道:      “过几天便是哀家的生辰,哀家知道你在皇上身边公务繁忙,但也应歇歇,陪公主在宫里小住几日不委屈罢?”陈世谦听了这话,不知是真心惶恐还是假意道:      “世谦不过一介书生,得太后垂青,哪敢有委屈之理。”太后满意点点头,一旁的秦意映有意无意地看着自己,玉溪公主上前拉着自己的手,与太后道:      “母后,玉溪与惜年妹妹出去赏些花。”秦意映听道:      “外头牡丹正艳,意映也一同去罢。”玉溪公主听得这话,也不能直回了,太后倒也没阻拦,摆摆手道:      “哀家与世谦正有些话说,你们去玩罢。”      出了门,秦意映身后还跟着好几个嬷嬷贴身伺候,玉溪会意道:      “嫂嫂这般阵仗,不会是有喜了罢?”秦意映羞红了脸,笑道:      “什么都瞒不过你。”自己心头一惊。看着秦意映,想到皇上迟早都是要扳倒丞相家的怎么会容她诞下龙种。正疑惑不解间,待走至御花园,恰遇见略掂着肚子的谢如韵,自己终才明白过来。      谢如韵位低于秦意映且兼着玉溪公主金枝玉叶,自然本应行礼,但一旁的宫女稳稳扶着谢如韵,谢如韵笑道:      “如韵如今身子不便,皇上特准了免行宫中礼节,多有失礼了。”玉溪公主脸上一丝讶色,转瞬消散了只默不作声,秦意映上前道:      “妹妹是自家人,本不必行虚礼,玉溪公主好不容易回宫,妹妹正好一同赏些牡丹。”谢如韵看着自己蒙着纱的丑颜,嫌恶道:      “与公主还有姐姐一齐赏花,本是良辰美景,只可惜有些不识趣的人败兴。”听得谢如韵气焰如此嚣张,想得皇上虽欲借谢家行事,但形势未明锋芒毕露,怕不必等自己算计她,便有太后处置她。想明白其中的关节,便不跟她计较,且正欲寻个借口离开,便福身道:      “公主与娘娘雅兴,惜年先退下了。”玉溪一脸留意,秦意映默不作声,倒省却了客套终退出了这窒息的园子。      在宫里本不曾多行走,一路也没见个人,不由忧起回逐云园的路来。左拐右行,满头大汗又回到了原处,叹口气便随处坐在个阶上。不知何时,从那假山处行出个人来,心神大惊,却正是沈无沉。      想寻个处所躲起来已没法了,想必他早已知道自己不是什么花榜会的李云儿,心内叹口气,今日果是见旧人的巧日子。但见沈无沉一身锦衣,眉目除多了些忧色,倒是较过去未减半分风姿。他瞧着自己的眼神多了丝犀利,怕是早看见自己在四处瞎转。想起先前在芙蓉镇他也曾给刚救出月君的自己指路,如今同境,只是人心不从前。      沈无沉俯身轻轻揭了自己脸上的纱,自己被他眼中的似喜似怒灼得不能动弹,待他定定想从这张丑颜找到昔日的影子,自己终醒悟,夺了纱起身道:      “公子是何人,如此行事未免过于唐突罢。”正欲急行,沈无沉拉住自己的手,下一刻便将自己搂在怀里。耳边传来他的喃喃之语:      “话梅儿。”自己听得这声,不免动容,呆呆任由他将自己搂得愈发紧,心里转过千般万般的念想。      “沈兄好雅兴!”      突得一声冷语传来,自己忙推开沈无沉,却是皇帝陛下不知何时立在眼前。沈无沉看清来人,一霎回复了惯有的春风笑颜,只是握着自己的手未曾放开。皇上表哥打量了眼自己与沈无沉紧握的手,转瞬收了冷意笑道:      “朕曾听闻沈兄独钟情于京城名妓兰心姑娘,如今看来,倒是所传有虚。”沈无沉笑道:      “皇上所言极是,只是不知这个女子可否赐予在下?”皇上听得沈无沉如此直言面有讶色,假意道:      “沈兄怕有不知,这个女子是将军独女,朕的亲表妹,倒不是随意能赏出去的宫女。”说罢上前来,便挽着自己另一只手,冲自己温柔笑道:      “惜年,先回园子里歇着,表哥晚些再寻你。”      自己被这突如其来的圣宠惊得后背一身冷意,轻轻松了沈无沉的手,福身道:      “惜年先退下了。”说罢便有皇上身边的一个小太监给自己领路,一路思着皇上的谋算终回了自己园子。       坠楼(上)   皇上信口说的话自然不能当真,月上了几重天,自己颤惊惊候得脖子折了,都不曾候到他老人家的大驾。最末时,终派了个小太监传了口信,说是后日太后大寿陪着去看场戏。小太监也是不想停留在这个冷清地,站在园子门口后脚抬了急忙忙就要走,自己拽着他的袖子低声下气打探是哪出戏,小太监嗤道“去了就知道了”,终离了园子。      无奈间合了园子木门,上了栓,逐云园在自己看来简直是个活死人墓。叹口气,走进正房,点了四角的火烛,明晃晃地倒也可以读些杂书。心落幽深时,突听得里间石音转动,一惊一骇忙举了火烛,迟迟疑开了门。      里头碧泉浴池水色凝动,烛光之处并无人影,不由疑自己独居长久生了幻觉。正欲回身,忽听背后沉声唤道:      “小姐。”惊诧间正是水伯从屏风后走出,轻道:      “大人让我跟小姐说,后日北歌来使给太后祝寿时,不要轻举妄动。”      “什么大事?”水伯答道:      “大人没说,只说万不得已,大人会来接小姐出去。”自己正犹疑这内室有些机关暗道,又听了父亲大人要接自己出去,便放了心,道:      “水伯辛苦了,惜年有分寸的。”水伯道:      “小姐,大人还让小的给小姐带了样东西。”说着水伯从怀里取出个香囊,待接过解开,却闻得一股扑面冷香,一瞬便消了意识。      重醒来,自己已躺在正室的榻上,水伯早不知了踪影,而窗外已是艳阳明光。不过是怕自己识了密道,可也不必将自己弄晕了,想到此不由叹了口气。      重开了园子门,门口已放了个食盒,打开里头正是嬷嬷常送来的几样花色。提着进了园子,在宫里总需稳妥些,便翻了妆盒里的银针,要试试这糕点的毒性。银针颜色如初,不过是一时多疑罢了。      刚吃完这糕点,却见桃儿来了,看她身上的布料比当初在园子里时光鲜多了,倒觉得谢如韵待她不薄。桃儿见着我,不由带着几分关切又几分内疚,喊了身“大人。”自己本就不怪她,便弃了手上的糕,笑道:      “何事?”桃儿吱唔道:      “谢贵人唤小姐去苍巷。”      苍巷本是皇宫东南角上的一个园子,只是这园子建得奇巧,费时费力挖地十丈方修建而成。苍巷里头如苍山幽谷般遍植奇花异草,蜂蝶长驻,而巷子上避雨长桥搭了七座,雕栏画柱,十分精妙。      一直来单听闻了苍巷的种种好处却也没见机去过,既然谢如韵提了,倒也没什么好推辞的,且既派了桃儿,自己不去她少不得挨板子。想到这,便让桃儿带路。      行了约摸一盏茶的时间,远远看得比翼的七座飞桥,便知快到了。待终到了这苍巷边上,桃儿指了最末的一座桥,便不上前,想是谢如韵嘱托了一番。上了桥,正见得谢如韵坐在桥沿的美人靠上,似在临风想事,被桥下浩渺深深的绿色迷蒙衬着,倒是也带着几分我见犹怜。      谢如韵不说话,自己也不好随意坐了,便立着与她同赏着风景。本来此处清凉,却不知是因了急赶过来的缘故,身上不由得发着热,站得愈久,愈觉得身上衣物可憎,而脸上的那层面皮本来薄透,此刻竟也觉得闷热难耐。      谢如韵盯着我良久,见我不适,竟笑道:      “上次让你一个人落了深渊,沈郎察得蛛丝马迹后便不理我,任由家里将我送入宫内。”说罢目光又转向桥下的苍巷景色,却见得隐隐约约一行人在巷谷里行着,她莞尔一笑道:      “如今人来了,我们便赌一赌罢。”说着她用手一下便扣住自己手腕,直直仰身从桥下坠去。可怜美人靠的木头不知怎的如此腐朽,更可恨自己此刻为何软绵绵的没半分力,不及多想便被她直直拖拽下去。风声急速地擦着耳际,听得下头宫女惊声慌乱,只觉得自己神识渐失,身上更加绵热难耐。      下一瞬便觉得两手被人往两处强拽着,自己眼迷离间,不禁喊了“慕容念”的名字,但觉得一处拽着的手袖被撕扯了去,自己落空便往另一处跌去,撞进个清凉柔软的怀里,不禁直贴了上去。      耳边但闻得轻叹一声,口中便被硬塞了个药丸子,待吞咽下去,灵台霎时一阵明晃晃的清明,却见得眼前皇帝陛下怀里搂着谢如韵,一旁站着的沈无沉眼神锐利地看着自己,手上拿着的正是自己的一角布袖。而不远处的太后一边被秦意映扶着,另一边陪侍着的正是与秦意映长得有几分相似的女子,怕正是沈无沉的正妻秦意蓉。      看得众人脸上都极不好看,不由得往身后的怀里靠了靠,耳边却传来轻笑:      “你这回玩的又是什么把戏?”觉得声音耳熟,抬头却真是慕容念笑眼看着自己,原来使了力扯着自己另一头的正是他,不由嗔道:      “疼。”慕容念脸上笑意更深,轻轻揉了自己手腕,温语道:      “好些了么?”自己点点头,却听得耳边一声咳嗽,但见得众人脸上不止是难看,又多了几分鄙夷与不解,而沈无沉脸上原有的一点关切散去,全剩了寒冰。但见谢如韵在皇上怀里,几分娇弱几分可怜道:      “皇上,如韵在桥上赏景,栏木老朽,便跌了下来,女官大人见了忙来相救,不想反连累了大人。”自己被这番话弄得云里雾里,皇上脸上半信半疑,不过终顺着半怒半怜道:      “韵儿身怀六甲,下次不许倚栏吹风。”说罢仍搂着谢如韵,便转而与太后道:      “母后在此主持大局罢,儿臣先送韵儿回宫让太医瞧瞧。”说罢也不管秦意映脸上的怨色,直直离了去。      太后脸上也不十分好看,眼神一霎转过慕容念搂着自己的手,终带着几分疲意道:      “三皇子在此处随意赏景罢,哀家年老体弱,不便相陪。”却见慕容念满脸谦色应了诺,太后的鸾驾也逶迤而去,沈无沉是太后的侄女婿,也只得跟着离去,此处便独留了慕容念与自己。虽听说此次北歌来贺寿的身份尊贵,却不知是三皇子,更不料想竟是慕容念,不由疑道:      “你何时成了三皇子?”慕容念玩着自己耳边的一段青丝,笑道:      “老天摆弄的,我也无能为力。”恼他不曾言明,却也喜他与南楚没什么大瓜葛。但听他又问道:      “你怎么从上头飞下来迎我了。”一时好笑,便与他说了来龙去脉,他凝眉道:      “都是你以前招惹的,刚才沈无沉硬要与我抢你,本来怕你伤着便要放手,却听得你唤了我的名字,我便立定心思不放了。”得了此话不由笑嗔道:      “若是袖子不断,我岂不是要分尸了。”慕容念捂了自己口,恼道:      “又胡说。”听得这句,心神不由微微荡漾,身上又是热腾腾的,不由向慕容念又靠了几分。慕容念看着自己的脸,一惊道:“不好。”说着便将自己抱起,飞奔而去。    坠楼(下) 作者有话要说:俺觉得俺像熬了锅不咸不淡的汤,来喝的人好少哇,唉,都怪自己更太慢,这汤都快冷了.   慕容念抱着自己向林子深处跑去,自己朦朦胧看见个湖在尽头,待到近前却是个清清简简的竹楼,哪有湖的半点影子。疑心是一时的幻象倒也不追究,转意便贪恋起慕容念身上一阵阵的凉意,贴得不能再近时,慕容念终将自己抱进竹楼。楼内轻纱暗动,转过个绣着桃花繁盛的屏风,正是个盛着深水的大木桶映入眼帘。      慕容念也不犹疑,直将我投进那桶里,不防备一阵寒水沁凉便没了头面。下一瞬便被慕容念从水里拎了起来,伸了手便要解自己腰带,自己突吓得往后退了步。慕容念轻笑,嘴里念念有词“上次在将军府,在下似曾帮小姐宽衣,如今怎么反生份了”。被他说中,直想一掌拍过去,突得软绵绵又没了力气,慕容念脸上一丝忧色,又将自己塞进水中。      “把衣服解了泡在水中一个时辰,好了我便喊你。”慕容念罗罗嗦嘱咐着,渐出了竹楼。自己才解了衣服,水中凉意与体内的热气慢慢融着,脑子才渐渐清明过来,想来自己又中了别人的伎俩,才有了坠楼这一出。只是谢如韵单为了验沈无沉的心,未免疯巅了些。      窗外淡淡的花香传来,这才望见竹楼外深深浅浅的桃林繁花绽放,明明灭灭间似有无数蝶影翩跹,恍若仙林幻境。只是这时至仲夏,倒不知这苍巷里还有这等所在。赏着锦绣花色,时辰倒是过得快,守在门外的慕容念终报了好了,便让自己起来。      待穿好湿衣裳,出了楼,不由疑慕容念怎寻得宫内此处,慕容念倒没看出自己的犹豫,直拿手覆着自己的额,待细细察探了自己脸色,这才说“好了”。      行了不过十几丈远,突想起束发的金丝带还落在木桶里了,急回身去取,怎料眼前哪有桃花竹楼,不过仍是初见的小湖,自己的发带正显眼地飘在湖边。      正不明所以间,慕容念笑道:      “不过是个阵法,只怕让你个女儿家在湖里洗澡不肯,才造的幻境。”看慕容念随意道来,倒也不曾多疑,只是不知他还通晓奇门遁甲之术。      待终送自己回园子,身上的衣服不知何时早干了,慕容念一眼看见那个糕点,便直赞精巧,拿起来就吃,突想起自己中毒的缘由,便要上前抢他手上的糕,慕容念轻轻巧转了身,便将所剩的糕点风卷残云般吞下了肚里。自己看着目瞪口呆间,便想何处还有冷水可解他的毒,却不知这毒发得快,待慕容念眼眸流转含情脉脉朝自己看来,不由惹了身上一阵寒意,急欲冲出房寻小桶凉水压压他的毒也好。      却不知还不及出房便被慕容念拽进怀里,嘴上便是柔柔软软的轻吻,自己心内荡漾的一刻意志竟动摇起来。目眩神迷间慕容念终放了自己,抬头看他眼里虽有那么一丝情动却全然不是中毒的样子,只听他自言自语:      “百毒不侵原也有些不好。”一时明了他在戏耍自己,不由又恼又恨,他这才看着自己,轻轻笑道:      “我看那糕精致,不忍浪费罢了。”听他狡辩,更加好气又好笑,他这才一本正经道:      “明天晚上太后寿宴你一定要过来。”说着也不告别,急急忙出了屋便不见了踪影。突想得父亲的嘱咐,北歌贺寿的来使、慕容念、三皇子,心里不由隐隐有些不安。      终熬至第二天,不想方如意竟携了个小丫环便立在自己园子门口说是拜访。看着她仍是素雅装束一脸波澜不惊,不禁想来皇宫里那两位皆有身孕,便更觉得她非比寻常。引着她到了园子里,方如意便嘱那叫秋儿的小丫环在外头守着,进了正屋她才开门见山道:      “晚上太后的寿宴,大人可记得看戏一事?”听得看戏一说,本是小太监替皇上传的话,如今从方如意口中吐出,不由试探道:      “可是皇上让方昭仪来的?”方如意笑着点点头,原是如此,皇上让谢如韵与秦意映在风口浪尖的,其实心内早已属意方如意。虽早有所料,如今专派她来,倒也算是挑明了,不由给自己添个心眼。方如意继而婉言道:      “只是委屈大人扮作自己的丫环。”丫环倒是好做,只是丑脸出众,怕是一难,不由执此相问。方如意笑道:      “无妨,如意曾有幸拜于医圣大人门下,易容一事也不难。”心内一惊,见她细细瞧着自己脸上的伤疤,更加惶恐,深怕她看出破绽来。她指着带来的木盒道:      “里头有一件丫环的宫装与一张面皮,大人先换上。”见她立时便要触到自己的脸,忙挡开,压了惊略带愠意道:      “惜年不惯他人碰自己的脸。”方如意手一惊,一时以为犯了自己貌丑的忌,也不怪罪,只安抚道:      “大人在此处换了,如意在外头候大人。”听得一个二品妃子对自己如此低声下气,反倒不好意思。待她出了门,身上忙换上丫环宫装,只是脸上帖了两层面皮实在碍事,便将旧的揭下,小心收进袖袋,才将新的细细帖上。待对着镜子时,面容竟与方如意带来的小丫环一模一样。      出了正房,方如意打量了自己全身的装扮,终觉得妥帖,便与那个小丫环嘱咐了一番。小丫环接了自己手上的衣裳便向常住的偏房行去。      方如意独领着自己,往她的燕飞宫行去,她淡淡道:      “寿宴晚些才开始,大人先到如意的住所歇着罢。”如此说倒也没有可疑之处,更兼她是医圣大人的徒弟,便放了心。      进了燕飞宫,待上了茶置了糕点,方如意怕婢子们看出自己的破绽,便都让退下了。方如意细细品着手上的茶,淡淡道:      “师傅走之前,便知道你我必在宫中相逢。”听她谈起医圣大人,不免有些不安,她定定看着自己的眼睛,转而笑道:      “那日鱼儿沉到盆底,我便知道你脸上定是师傅给易了容。”说罢也不待自己接话,随意道:      “此事我不曾与皇上说过,但皇上是否猜晓了,大人怕是要留个心眼。”得她好心提醒,却不知话里几分真假,她似看出了自己的怀疑,倒也不追问,浅笑道:      “时辰不早了,秋儿可否帮如意更衣?”心里会意一笑,此时自己便是叫秋儿的婢子了。才更完衣,便有几个妃子相邀方如意齐去听雨台看戏,自己便跟在后头,离了燕飞宫。    听雨(上) 作者有话要说:俺由于去自荐的缘故,疯狂荐啊,,,,各个论坛能荐的都荐了.....然后今天多了六月青荷\水莲\采JJ的小姑娘\突如其来的爱情\布丁小趴\YUMI\MYTHJEFFdREAM\Systemview\北都\安安,共十个大爷,来看俺的宝贝女儿.... 然后就文笔\情节\人物性格,三方面进行了评价.... 总结文笔基本上没太大批评,就是主张用白话也不错. 情节很有问题....嗯,都是围绕女主角的很有问题. 最后女主实在太无力,窝囊....唉,俺以后干脆就写这种算了,居然怎么写都写不聪明,俺就写小白型的,唉,怎么会这样啊,苍天哪. 惟一让俺满意的,就是好像看完的童鞋都觉得很受伤,印象深刻地那一种内伤式的受伤,天哪,就像是在一流水平的青楼里见到了世界上背影最美容颜最丑的女孩子,养出了这个女孩子的妈妈我,其实也很伤心啊....   却说宫里的女眷都先聚在了听雨台,听雨台虽不是摆寿宴的地方,却是宫里看戏的不二所在。听雨台本不是个空台子,更合切些,应是个如满月般圆整的园子。园子里有个半月形的小湖,在东、西、北三面围着这小湖点缀着建了三座楼阁,而隔水相望的南面便建了个空旷的戏台。      自己跟着方如意与别的几个妃子从听雨台的一道小门进了东面的楼阁,以方如意的品阶,宫女接引着方如意至了最靠湖的前座,而一旁的妃子们托了她的福便也坐在了前列。待众人坐定,自己才有心看这听雨台的好处。      但见听雨台的三座看楼互不相通,北面那座相对宽敞些,应是专为皇上招待臣子所用,而东西两座相对而建规制相同,同是为宫里女眷备的。而戏台与看楼间不过一箭之地,既不阻了看戏又添了相离的意趣,更兼湖面遍植白莲添香,夏趣异常。      不一会子,西面的楼里也进来了人,却正是秦意映与其姊秦意蓉一行,尔后时辰渐老,谢如韵姗姗来迟也坐在西楼的上座。待得东西两楼的位子坐得近满了,嬷嬷们便忙着放下纱缦隔帘,却是太监报了太后、皇上驾到。      纱缦这种东西不过只是全了女眷们的清誉罢了,清风相送的若隐若现间还是看清了来人。但见太后与皇上坐于北楼的上首,一齐的自然还有北歌的三皇上慕容念。下一眼看得丞相也来了,与其一起的便还有他的嫡亲女婿沈无沉。想得此,不由猜测皇上留他与园子里谈了些什么。但想得丞相也来了,便猜父亲是否也在,果见父亲与陈世谦、方太傅等大臣也坐在了前座。      待众人坐定,但见太后冲沈无沉招了招手,似是询问什么,沈无沉脸上带着温暖如春的笑意,哄得老人家十分开怀,待太后点头,便见戏台上报了戏名,却是喜庆的钟馗嫁妹。      只见一上台来的身负降魔除道之任的钟馗看似威武雄壮,家财实则有限,不过寒酸的琴剑书箱破伞孤灯,外加身边跟随着五个各具特色的小鬼卒,倒是格外热闹。其状似骑个蹇驴,只听其边赶路边唱道:      “摆列着破伞孤灯,对着这平安吉庆。      光灿烂,剑吐寒星。      伴书箱,随路峙,乘着这蹇驴硌蹬。      俺这里,一桩桩写入丹青,似一幅梅花春景。”      只道这一出十分平安吉庆,鼓乐齐鸣,钟进士却也不为抓鬼的老本行,只为了嫁他的亲妹子。原来钟馗生前与好友杜平进京赴试,却因貌丑落第,愤而自尽。思及生前曾将小妹许配杜平,死后不可忘却这千金一诺,于是亲自送妹子来杜府成亲。喜喜闹闹的戏看得太后脸上有了笑容,一边的大臣们酌酒看戏,倒是各自怡然。父亲身着官服,倒不似寻常武将了,坐下后便与陈世谦、方太傅相谈甚欢,想来父亲他们也不敢越礼常往女眷的楼上瞧,自然也认不出自己。      台上阔背、垫臀、花面、虬髯的钟馗动作可亲可爱,妃子们看得喜欢,一旁的方如意状似无意道:      “这钟馗丑中蕴美,倒让我想起一人。”一旁的妃子们都在专注看戏,便知方如意专与自己说的,只是她倒不是刻意讨好自己,只像是应景而感。只听得戏台上人物虚走,似在赏梅品雪,继而唱道:      “俺只见枝头鸟语弄新声,小桥边残雪露春晴,      又只见梅花数点,助雪精神。      梅花逊雪白,雪却逊梅馨。      两下里品格奇清,两下里品格奇清!”      唱词刚完,众人皆细细品听,余味无穷。一旁个妃子终出声赞道“梅花逊雪白,雪却逊梅馨”好词,方如意微微颔首,另有个妃子道:      “姐姐可有这昔心作的戏本子,听说不止于钟馗嫁妹一出。”方如意笑道:      “戏本子是好,可是要带进宫里,怕是会被嬷嬷管教。”那妃子听了,也道是了。喜闹过后,钟馗这出送亲的名目算是开了场,走马换戏,但见台上出来个信步闲逛的秃头大和尚,想来扮的正是花和尚。却说太后信佛,但不知沈无沉选这出戏对不对她老人家的胃口。      只见这花和尚看了酒幡齐动,向卖酒小二买酒解馋,谁知那小二见他是个和尚不忍让他破戒,执意不肯卖他,鲁智深哪管这许多,动手便来抢,吓得小二手足无措。但听其唱道:      “俺笑着那戒酒除荤闲嗑牙,做尽了真话靶。      他只道草根木叶味偏佳,全不想那少林僧,他的酒肉可也不全怕。      弥勒佛米汁贪非诈。      咱囊头有衬钱,现买恁那不需赊。      哪里管西堂首座迎头骂!却不道解渴胜如茶。”      花和尚一番与小二有抢有唱,只见众妃们看得起兴,直道“小二舍了他罢”。待花和尚将桶酒全数饮尽大醉归山,先是耍拳打坏了佛亭,尔后又将寺庙内的金刚罗汉像打得粉碎。只见台上太后嘴里念念有词,方如意会意笑道:      “太后嘴里怕是在念阿弥陀佛。”一旁妃子随着她的话看向太后,皆掩袖吃吃笑起各具憨态,心内不由怜她们长居深宫日子冷清,如此一出戏也算添了乐子。      只见台上花和尚酒醒后知闯了大祸,只得下山,唱词明了道:      “漫拭英雄泪,相辞乞士家。      谢恁个慈悲剃度在莲台下,没缘法转眼分离乍,赤条条来去无牵挂。      哪里讨烟蓑雨笠卷单行,敢辞却芒鞋破钵随缘化。”      唱到此方如意似有所动,她出身书香世家,怎不知戏词深意,但见她叹道:      “听说昔心不过是个女儿家,怎么写出‘赤条条无牵挂’这等看破之词。”一旁的几位似有所感,但见一妃子接道:      “听闻那昔心原替婉派写些词曲,待婉派月掌柜出家后,投了沈家,豪婉两派并作一端。”方如意听罢叹道:      “我倒是见过那月君,也是个风流人物,出家一事也被传成个奇闻。”听得提起月君不由心伤不已,面上却只得扮作听故事事不关己的样子。可方如意似是晓得什么,自语道:      “昔心昔心,不正是个惜字么?”说罢笑眼看着自己,自己被她的敏锐看透,只厚着脸皮道:      “听说那昔心一直都在沈府。”方如意眼带疑问,浅笑不语,自己却恨自己多嘴多舌欲盖弥彰。    听雨(下) 作者有话要说:但是由于突然多了很多人来看的缘故,我还是一口气拼了四千字出来.越挫越勇啊....      正这时,鲁智深山亭一出歇了,北楼那里突得闹将起来,却是两个女子不知怎么直闯了进来,众人正起疑,只见那两个妩媚的女子直直冲向了慕容念,嘴里高声左一口表哥右一口表哥,便粘在慕容念身边不肯离去。      众人见是北歌三皇子的两位表妹,都没法开口呵斥,慕容念倒是脸色未变从容不迫地向皇上借两个位子给自己娘家的表妹,皇上脸上似笑非笑,从容道了:“赐座”,终在慕容念一边安顿了这两个平地冒出来的女子。自己看慕容念体贴细致,对两位表妹寒暄问话有说有笑,不由更加伤怀。      只是不由疑这两女子的出处,早先便知北歌皇室只有三个皇子,大皇子与二皇子皆乃侧妃所出,成年后便各自守战西晋和南楚的边疆。而三皇子则是皇后嫡出,虽未立为太子,却一直伴在皇上身边,宠爱有加,而这宠爱正缘于皇上情深意笃的皇后。却说皇后大人身世传奇,乃皇上早年狩猎从山上救回的孤女,无亲无友,皇上当年力排众议将她立为皇后,待她诞下三皇子后便身逝了。奇便奇在皇后身逝后竟消弥成梅花满床,便传出了其梅仙子的名号,如此说来,三皇子慕容念怎会有娘家的表妹呢。      却说戏台流转,台下小小变故平了,便见一女子盈盈拜倒,清声宛转道:      “小女子便是婉戏的昔心。”一语自报名头,众人皆对这昔心有所耳闻,一时注意便都被其引去。惟我知这哪是昔心,却正是兰心姑娘。但见兰心姑娘从容不迫,续而道:      “小女子最近偶思了长生殿的密誓一折,在看官前献丑了。”说罢兰心便退出了戏台。而西楼的谢如韵怕是误以为兰心是自己,一时看她脸色越发难看,桃儿正帮她不停地拭着额上的汗。而沈无沉也正定定看着谢如韵,怕是此遭兰心出场,便是沈无沉要探自己毁容的缘由,如今谢如韵自己心虚不已,只见沈无沉脸色登时阴郁不已。      但众人并未发现这兰心出场的意图,只顾着看台上新排的戏折,密誓一出却正是射的“七月七日长生殿,夜半无人私语时”一句。但见听雨台上着一身假龙袍的唐明皇唱道:      “秋空夜永碧汉清,甫灵驾逢迎,奈天赐佳期刚半顷,耳边厢容易鸡鸣。云寒露冷,又趱上经年孤另。      仙偶纵长生,论尘缘也恁争。百年好合风流胜,逢时对景,增欢助情,怪伊底事翻悲哽?问双星,朝朝暮暮,争似我和卿!”      台上如此多情的假皇帝让台下真妃子们个个艳羡不已,而杨玉环更加楚楚可怜,婉转唱道:      “提起便心疼,念寒微侍掖庭,更衣傍辇多荣幸。瞬息间,怕花老春无剩,宠难凭。      论恩情,若得一个久长时,死也应;若得一个到头时,死也暝。      抵多少平阳歌舞,恩移爱更;长门孤寂,魂销泪零:断肠枉洋红颜命!”      春花易谢,红颜易老,杨玉环只恐日久恩疏,却不料唱的却正伤了宫里女眷们的怀,周遭的妃子们个个颜色惨淡,方如意见了刚才那昔心,便也不再与自己纠缠这事。此刻众人耽戏正深,她却冲自己招招手,自己只得做个丫环的本份,懂事地弯身听她吩咐。但听她附耳道:      “皇上让你跟着谢如韵看戏。”心里一惊,却见西楼的谢如韵似与秦意映告辞,便掂着肚子由桃儿扶着起身离去,而北楼本立在太后边上的沈无沉也正愈离去。虽不通晓皇上想让自己看一出怎样的戏,但却笃定皇上定是给这二人设了局。一时不知去还是不去,方如意见自己纹丝不动,笑道:      “皇上怕你不去,特让我跟你说,若你漏了这出戏,怕是会良心不安。”听得皇上算得丝毫不差,甚至于自己的反应都作好了计较,心内不由焦燥。但听得方如意声儿不高不低道:      “秋儿,那把丝绣缀玉挂儿的圆扇放哪了,你回宫看看是不是忘带了。”如今她是主自己是仆,被她逼得没法儿,只得应了诺,退出了东楼。      但见前头谢如韵远远行着,沈无沉正在后头不紧不慢跟着,自己却如那黄雀般不敢靠太近又不敢太远。无奈宫道回转,不一时便失了他们的踪影。自己乱打乱撞,来到个宫门前,门上题了“无韵”二字,忽想起谢如韵家在芙蓉镇的绣楼,猜是此处了,便推门进了去。      里头不见半个丫环,十分冷清,不禁狐疑不已。待行到紧闭的房前,听得里头沈无沉不喜不怒道:      “当日,我虽知是你耍了法子把话梅儿弄出芙蓉镇,也十分怕你下毒手。可再后头听说她回到她父亲身边,便也不打算怪你。”但听得谢如韵凄凄凉凉道:      “你不怪我,若前头我能嫁进你家作妾,顺带着一半谢家家产,你自然不怪我。”说罢谢如韵声儿陡高十分气愤:      “可后头谢家要将我送入皇宫,你对我不闻不问,只顾着娶你的丞相长女,只顾着陪在京城名妓兰心的身旁。你还说你不怪我?”沈无沉一瞬阴沉道:      “只能怪你作茧自缚,我倒没想到你忍毒至斯,将话梅儿的容也毁了。”谢如韵急忙狡辩道:      “我没有!她刚还好好站在戏台上!”谢如韵不及再辩,却听得骨节咯吱的声音传来,谢如韵声音哽咽几近无声。心内道不好,却听得谢如韵呻吟出一声“沈郎”,接着便是谢如韵一阵剧烈的咳嗽声。沈无沉阴郁道:      “你好自为知!”说着似要推门而出,却听得里头卟嗵一声便悄无声息。自己忙推门而入,但见沈无沉与谢如韵皆倒在地上,正不知就里,闻得鼻间一股淡香,思虑不及自己也神智不清跟着晕了过去。    入瓮(上) 作者有话要说:俺加油地写加油地改.....   醒来自己却是坐在了椅上,桃儿一脸关切望着自己,但见床帘内隐隐约约沈无沉与谢如韵衣裳不整,才明白这便是皇上让自己看的戏,心内恼怒不已,直抓着桃儿的手质问道:      “谁让你做的?”桃儿一脸惊惶一下便跪在了地上,诺诺道:      “是太后身边的嬷嬷让桃儿给大人出口气,特给的药。”      此事掺了太后,连皇上都早知道了,便感不好,连问道:      “还有解药么?”桃儿取出个瓶子道:      “还有一粒,是太后怕时机不对,给了两粒防范着,一粒已给大人服了。”      这太后在后宫待久了借刀杀人都耍得这么精明。      “若不服解药便如此般一直昏睡着?”桃儿忙摆手道:      “太后说昏睡三个时辰便醒了。”桃儿如此被人利用了,怕是难留活口。自己轻叹口气,接过解药,掀帘看那沈无沉与谢如韵身上穿的丝缕与未穿倒没什么分别,而沈无沉枕边还放着个盒子,细细看来却正是暴雨梨花针。他随身带着这利器只怕要滥杀无辜,不若自己防身便利,想着便将它收在自己腰间,接着一面给沈无沉喂那解药一面吩咐桃儿给两人穿上衣裳。      却听得门外人声骤沸,两个羽林军军士突得破门而入,不曾看明情景其中一军士开口便道:      “皇上让我等捉拿采花盗,原想这采花盗只有一人,不料竟还有同党?”桃儿连声辩驳:      “你们说谁是采花盗?”其中一个军士笑道:      “说的就是你们,现在宫中护卫已把此处团团围住,料你们插翅难飞!”这军士来得忒巧,却不知皇上亲自来毁了自己妃子的清誉耍的算是哪出把戏。      正这时自己咯着腰间的盒子一松,那两个军士突得倒在地上纹丝不动,但见沈无沉不知何时已醒转,手上正握着暴雨梨花针。见他杀人如草芥,不自觉想站得离他远些,他沉声道: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这一解释道的虽是真相,却仍心寒不已。那两个军士已倒在地上,外头更多军士冲了进来。沈无沉轻笑道:      “你们若再靠近,我便杀了谢如韵!”那些军士虽知谢如韵为弃子,却仍不敢僭越,领头的军士高声道:      “你放了谢贵人,让你们走!”      这交易作得太轻巧,沈无沉自然有疑,笑道:      “莫以为我是三岁娃娃,你们全部退出这园子!”      那些军士虽杀气腾腾,无奈间只得先退出园子。沈无沉恢复过来,一掌便打晕了桃儿,拖拽着自己站在房檐下,冲园外那群将士喊道:      “我的丫环正拿刀比在你们谢贵人的脖子上,谁敢轻举妄动,我便杀了她!”自己听了这话不由冷笑:      “刚才一下便杀了两个人,现在这会又让桃儿留在这里送死。”沈无沉听了这话,脸登时阴了几分,自己早不是她的丫环,更何况如今换了张脸,想他一时半会也认不出自己来,便不顾他脸上的怒意,直瞪着他。但见他望着自己的眼睛,几分不解几分疑惑,但听他叹了口气,开口道:      “这暴雨梨花针里我浸的不过是普通麻药,怎么会死,还有那个桃儿本就是来送死的,将她打晕了倒还有几分活路。”      听他说的有理,倒是自己小人之心了,要怪也只能怪他惯使手段,自己才落下这疑心的病根。见我脸上缓和了些,他突的又摆出春风般的笑颜道:      “其实此刻也不错,我的话梅儿?”心内一惊,就算自己脸上换了张丫环的面容,他还是认出了自己。但见他把暴雨梨花针塞在自己手上,笑道:      “拿着,越过墙头便朝他们按动机关。”说着抱着自己的腰便起身往右边的墙头飞去,自己听了他的话一过了墙便对着围园子的军士们一阵乱射,待后头的军士见机,沈无沉已带着自己飞檐走壁愈行愈远。      终行至个僻静处,沈无沉紧紧搂着自己不愿放手,耳边呢喃着“话梅儿”。若是当初,恐怕又要被他骗倒,只是如今见他一个个负了身边的女子,不由使了全力推开他,正色道:      “公子认错人了。”沈无沉见我怒气仍柔声道:      “我知道你生我的气,气我当初缚着你,沈某对天发誓,对话梅儿之心此生不改!”      自己听了这轻易的海誓山盟,不由更冷道:      “话梅儿好福气,得公子多情眷顾,只可惜小女子不是那话梅儿,无缘消受了。”      沈无沉见我不肯相认,登时又要以强凌弱道:      “你是不是话梅儿无妨,只是此生你逃不出我的手心儿”      一时他见我脸色突变,不由又柔和了颜色道:      “你说要不要见你的皇上表哥呢?我的话梅儿。”      “看他派那么多人专程来接你,你去见他罢。”说着自己拍拍身上的灰,便要分道扬镳,沈无沉轻笑出声,      “我竟不知话梅儿除了会写戏本还会讲笑话,”见我仍不止步,他才道:      “若我见了你的皇帝表哥,只怕你就要被卖了。”      “他与你做买卖?”自己终止了脚步,正色问道。      “你若不信,可以亲自去问他。”说着便上来挽住自己的腰,又飞上了墙头。      见他既不是往听雨台也不是往皇上的书房寝宫走,自己不由问道:      “你这是去哪里?”他不着一语,只一心加快了速度,一会儿竟飞入了逐云园。待终落了地,沈无沉挽着自己便要往正房走去,却不料这梅林不知何时漫漫无边怎么也走不到头。沈无沉轻嗤道:      “如今连阵法都引动了,你的皇帝表哥无疑是在你的园子里。”一时被他提醒,才想清皇上早煞费苦心算好了,若是自己与沈无沉逃出谢如韵的园子,自然会往冷清的逐云园躲。      沈无沉拽着自己的手往反方向走,想来他对这个阵也没什么把握,只是一路试探着,行到最后竟又回到了梅林中心的亭子。沈无沉进了亭子,便开始察看四周,却不料这阵法瞬时起了雾,无树梅枝化作利箭从四面八方飞射过来。      沈无沉大惊之下一脚踢了石桌挡去身后的飞箭,便用身子护着自己向着眼前的梅箭冲去,踏着石柱子跳上了亭子的八角顶,幸得梅林低矮梅枝箭射不上来才算逃过一劫。只是方才虽然他用袖子挡下了许些,手臂上的布衣此刻却还是透出了隐隐的血色。      “原是这等不入流的杀人阵法。”沈无沉未顾及手上的伤,只一味嗤道,想来他替自己挡箭才保得自己毫发无伤,见他逞英雄,情急之下便要翻开他手上的袖子察看。沈无沉察觉了便收了手袖,随意道:      “不妨事。”说着望着漫漫梅林雾海渐渐散去,笑道:      “这个阵法不见血是不会破的,你的皇帝表哥不过是想挫挫我的锐气罢了。”说着抱住我的腰直直踏着梅林向正房飞去,阵法果然未动,自己与沈无沉终平安站在了正房阶前。       入瓮(下)   这时房门开了,一个太监甩着拂尘道:      “让皇上等你们这么久,面子大了点,快进去罢。”这皇上前遭还在听雨台看戏应付慕容念和众臣子,一瞬便神出鬼没移驾到了自己的园子,还说等候良久,自己真是无语凝噎。      待进了房内,皇上正坐在榻上,手上捧着兰妃娘娘的画细细看着,只是脸上无喜无怒让人猜不着心思。见我们见了房,他小心卷起画轴,一旁的小太监小心翼翼地将画收进个乌漆木盒子。待他看清沈无沉手袖上的血渍,不由翘起嘴角道:      “朕的羽林军回报说,雌雄采花盗光顾了朕的妃子,可有此事?”自己被这冷笑话激了一身鸡皮疙瘩,也学他翘起嘴角笑道:      “皇上表哥的羽林军消息传得真快,刚才我们还跟那对大盗缠斗来着,沈无沉为了救表妹我,手臂还受了箭伤。”说着自己忙抬起沈无沉的手如献宝般展示给皇上。皇上轻轻“哦”了一声,品了品桌上的茶,复又笑道:      “表妹,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这个道理何解?”      自己知他说的是他要沈无沉死,便是插翅难飞,若更狠些要遗臭万年也不难。      沈无沉将自己护到身后,笑道:      “在下何德何能得皇上青睐,如有能效劳之处,皇上言明即可。”      “沈公子如此直爽,朕倒也不便拐弯抹角了。”说着眼睛落在自己身上,笑道:      “若是沈公子在适当的时机断绝与丞相的往来。”      “那皇上给在下什么好处?”沈无沉打断问道。      “敢向朕讨要好处,看来沈公子还是有几分胆识。不知你要什么好处?”      沈无沉沉吟道:      “沈某不喜作官,也不喜爵位,皇上若能许在下全国的铁令及沈某身后的女子,沈家便随时供皇上差遣。”      自己站在沈无沉身后,听得自己被人作了买卖,滋味十分地不好。说着皇上若自言自语般吟弄道:      “倾国与倾城,佳人难再得。沈公子对朕的表妹倒是亲睐有佳。”      “皇上言下之意,可是许了这桩买卖。”      皇上不语此事,转而轻笑道:      “全国的铁令是不是狮子大开口了些,待朕需铸造兵器保国杀敌,岂不是还要求你们沈家。”      说着皇上一下下转弄着手上的茶杯,见沈无沉丝毫未动,皇上不由笑道:      “沈家欲为国效力,朕便许你们一半的铁令。”      沈无沉见好就收,笑道:      “皇上隆恩,沈某在此谢过。却不知令表妹是否许给沈某。”      皇上放下手上的茶杯,笑道:      “容朕思量,三天后给你答复。”      沈无沉得了这话,才放心道:      “既如此,沈某先告退了。”临走前轻轻在自己耳边道:      “话梅儿这辈子只能是我的话梅儿”      待沈无沉走后,自己不由冷笑道:      “臣妹不知皇上除了能治国平天下外,做买卖的功夫也不差。”      皇上摒退了身边的心腹太监,走至自己面前,打量着自己的面貌道:      “其实是丑颜又如何,倒比这脸上的面皮好一些。”说着直拿手一下便揭下自己的面皮,自己反应不及,忙捂着脸,皇上使了力握住自己双手,看着自己在他手下挣扎,他只一味细细看着自己的脸,这一刻正如老鹰逮着兔子般,而自己便是那难熬的兔子。      待他终看够了才放了自己双手,轻轻笑道:      “如我母妃般倾国倾城有何不好?”知他早已猜出自己易容,如今蛮力揭破,心里不由怒道:      “难道如姑母般在这宫里作金丝雀?”皇上未曾见我如此顶撞于他,登时脸便沉了,冷语道:      “你要跟沈无沉走?”说着笑道:      “识时务者为俊杰,表哥许你做皇后如何?”      突听得“皇后”二字,心里一惊,却不知皇上是见了自己酷似兰妃的容颜变的心思,还是为借父亲的势力,想得秦意映与太后的冷遇,不由冷笑道:      “表哥说笑了,惜年虽未洞察世事,却知道这宫里容不得娘家权势大的女子作皇后。”      皇上听得我说中了,眼神闪过一丝冷色,沉声道:      “表妹提醒的是。”说着又自顾自走到了书案。如今他摒退心腹才敢看自己的面容,可见他还是心存忌惮的。但见他复又笑道:      “表妹与北歌三皇子相识?”      突的又听他提起慕容念,心里不知他又在做何算计,故作了云淡风轻道:      “一面之缘。”      “一面之缘?”皇上笑着拿起桌上的一个公文道:      “若是朕拿表妹换取南楚与北歌永世之好,表妹意下如何?”      见他竟将自己许了两家,心里不由苦笑道:      “依皇上的性子,想必只会送两个丑女给沈无沉和北歌的三皇子。”皇上不料自己了然,不由又多看了自己几眼,尔后笑道:      “知我者,惜年也。”复而又道:      “果然表妹还是向着表哥的,如此只能委屈表妹以丑示人。”      终至此,自己才算了然皇上的一番心意,只是心头还有一个疑问,不由开口道:      “表哥可否告知表妹,北歌的三皇子答应两国和谈又能得什么好处?”      皇上听我疑问,哈哈笑道:      “表妹冰雪聪明,表哥我只许了他一块石头。”      说着似不愿我多问,道:      “表妹奔波良久先回房歇着,今晚便与朕一齐赴母后的寿宴。”      此刻自己虽极不愿再尝这伴君如伴虎的滋味,却想得寿宴上可见着慕容念,问那作交换的石头为何物,便不作推脱应了诺。    寿宴(上) 作者有话要说:还有一半,明天或者周末更吧,没有什么啦,有时想是不是该一开始每卷都有个暗示,让大家看了就会想去证实,这个叫作悬疑。 自己不太擅长这个啊…… 不过俺已经想好第三卷给个预期,对于女主命运的关注。 初次写文,嗯,问题多多,嗯,俺注意注意,俺可不想敝帚自珍,俺想捧着珠宝每天沾沾自喜。   皇上没在逐云园多做停留,此处如今在他眼中不过是个设局地罢了。一时明白父亲为何早早让水伯将这宫中密道通知自己,想来父亲早就知道皇上的打算,怕自己妄动生乱。如今知晓即便皇命难为,退路已定,便安了心。      尔后向宫里太监打听了谢如韵与桃儿如何,却听那太监一手掂量着自己给的银子,一手冷笑道:      “才被太后下旨送进冷宫,判的是有失妇德,那在宫里可算是大罪!至于那个什么桃儿杏儿的咱家没听说过,若是无韵园的宫女,都打发去浣衣局了。”      冷宫这种地方,去了的没几个成人形的,只是谢如韵怀着龙子,且皇上还须倚仗谢家的势力,想来太后能将人送进去,皇上自然也能英雄救美,好让谢家死心塌地效忠。只是桃儿如今不知是生是死,若是被打发去了浣衣局能离着这群太后妃嫔主子远些,则应是平安无事了。      夜至,仍是作了丑颜蒙了面纱,跟着接引太监候在清心阁外。恰见皇上出了清心阁,着了一身石青色领袖片金的明黄色龙袍胸有成竹地立在了自己面前,虽挑眼瞧见自己倒也不多语,被宫女太监前拥后簇便朝太后设寿宴的清宁宫行去。      皇上先去清宁宫内室请太后,太后今日着了颜色近玄又近朱的宫装,配了坠领、七事、禁步等杂佩,发髻巍峨十分郑重。而秦意映、方如意两人也穿了新裁的大红宫装,早早立在太后身边。      皇上与两位妃子先与太后下跪行了祝礼,齐道:      “愿母后万寿无疆。”一旁侍立的宫妇太监早于皇上之前便跪下,众人齐贺,自己也学着道:      “愿太后万寿无疆。”太后脸上十分喜庆,温言道:      “免礼,吾儿坐到身边来。”皇上便听命坐到太后榻边,秦与方仍是立在一旁,而自己跟着众宫女太监起了身自然也是立着。这时太后道:      “吾儿为贺哀家寿辰,如此费心尽力,哀家有赏。”说着太后便冲旁边嬷嬷招了招手,那嬷嬷托着个雕花乌漆盒子上来,秦意映见太后要给皇上打赏,不由打趣道:      “母后偏心儿子,我与方妹妹早早便来贺寿了,怎不见打赏?”太后笑道:      “少不了你们的,待寿宴散了便送到你们宫里去,若是意映早日诞下龙子,要什么哀家都赏给你。”      但见皇上微笑道:      “爱妃若是诞下龙子,朕也重重有赏。”一时秦意映脸上微红满是喜悦,方如意仍是不动声色与皇上太后等不像是一家人,倒像是个万事不关己的看客。      且说皇上接过盒子,打开后脸色微变,似怒似喜,众人见状不由疑那盒子里为何物,而太后似未瞧见,仍道:      “皇上可喜欢哀家的赏赐?”但见皇上听了这话一瞬敛了身上的戾气,取出盒子里的物什在手上一边把玩一边满脸笑颜道:      “儿臣谢母后恩典。”      这时自己才看清那物什,竟是当日太后囚禁自己时从逐云园搜来的九王玉佩。秦意映不明就里,只赞“好玉”。方如意脸上似了然,见我瞧着她,便只是浅笑。      众人虚礼行毕,太监来报正殿内大臣们已来齐。皇上听了,便仍将那块玉佩收回盒子里让人收起,请太后起身赴宴,太后一边携了皇上的手,道:      “意映如今是后宫之首,随哀家入殿也无妨,至于如意,便替哀家在后殿主持众妃子们的宴席吧。”说着另一边携了秦意映的手,皇上虽不置可否,最后回首却是望向方如意似有安抚之意。而自己跟在后头,一行人终出了内室向正殿行去。      寿宴之上,各大臣见皇上、太后一行来,便齐出了座站了两列,行大礼高喊祝词,太后自然是摆手免礼。待众人坐定,自己仍是立在皇上身旁,居高临下一眼便望见丞相太傅等人位列文官前首,陈世谦虽是金榜夺魁却只坐在最后。      但观另一排父亲位列武官之首,与旁坐的年轻将军相谈甚欢,但见那将军着一身银色盔甲,散发出的英武之气与众多老将相比毫不逊色,细瞧他眉眼之间竟与丞相十分相似,想来他正是镇守无双城的丞相独子秦意殊。      且这时太后喜道:      “意殊从无双城回来了。”那年轻将军果是秦意殊,但见他起身举杯笑祝道:      “意殊祝太后姑母青春永驻。”太后得了这话十分受用,笑道:      “姑母老了,哪还能跟你们年轻人比。”      忽又问道:“意殊专程回来,无双城岂不是无人坐镇?”      皇上见问着正题了,嘴角轻笑,这才道:      “母后多虑了,北歌三皇上才来求和,两国几年内可保安然,故儿臣才借母后寿宴召秦将军回来。”      秦意殊满脸自信道:      “无双城有秦家军镇守,意殊回来也无妨,皇上与太后不必忧心。”      太后自然是放心了,台下臣子了然这其中形势只心照不宣罢了,皇上眼中闪过一丝精明便举杯笑道:      “今日为太后庆寿,不谈国事,奏乐。”      得了皇上令,殿两侧丝竹鼓乐便飘飘而起,宫中舞姬们上得殿中随乐而动,殿中一霎绷紧的气氛被冲散,取而代之的是觥筹交错高谈阔论。      自己立在一旁,想得丞相与太后在朝中有恃无恐与皇上分庭抗礼,一半自是因为丞相握着百官的人脉且兼着沈家财力的支持,而另一方面便是秦意殊握着兵权,掌着南楚与北歌边境之安。      而皇上如今既要收买沈无沉,又要将秦意殊调回京城,且凭着方如意借了太傅的名望,已成半局,只待东风来,便一气呵成紧握江山。      只可惜东风未至,处处埋下祸根,沈家本不是砧板上鱼肉任人宰割,而秦意殊人虽回来了秦家军还留在无双城中制肘,再加上宫中若不是方如意低调行事且有谢如韵挡在前头,凭着太后与秦意映的地位,方家不过以卵击石。      而父亲一向忠君爱国,如今为自己存了私心已属难得,到时血雨腥风自然不会明哲保身,定是那冲锋陷阵的。从九王造反被杀一事来,自己便知皇上与丞相早晚有刀剑相向的一日,只是一直来两方皆养精蓄锐,才混得表面的和乐融融。此事越想越深不可测,这时却听殿外太监报:      “北歌三皇子驾到!”    寿宴(下) 作者有话要说:嗯,虽然是做好布局的,但是每次写的时候要先想象小说人物在那里说话演来演去,然后才能很快写下来,不知道别人怎么写小说的.      但见一行人上得殿来,慕容念着了身大红色衣裳,虽说是贺寿图个喜庆,却透着股妖娆邪魅,有趣的是,与他一齐进殿的还有个灰头土脸衣裳褴褛的老和尚,手里拿着串佛珠嘴里念念有词。后头跟着的一队侍从抬着许多贺礼进殿,慕容念恭恭敬敬行了礼,道:      “闻太后大寿,北歌薄地,区区贺礼,望太后笑纳。”      看着一箱箱的珠宝绫罗,北歌的诚意有目共赌,但见太后慈祥笑道:      “有劳三皇子了。”尔后又向那老和尚道:“哀家诚心向佛,却不知这位大师法号?”      那老和尚念了声“阿弥陀佛”,正色道:      “贫僧无名无号。”      太后脸上略冷,慕容念笑道:      “太后不必在意这个野和尚。”那和尚听了慕容念骂他,也不在意,嘴里还念着“善哉善哉”。      “此次前来,父皇还给皇上专程备了份大礼。”慕容念笑意深深,举手投足洒脱自在。一旁的侍从又打开个长盒子,慕容念取出里头的卷轴。      皇上示意一旁的自己下台去取,只得领命。慕容念温柔笑来,将卷轴轻轻放在自己的手上,耳边传来“今晚等我”的嘱咐,可看他笑脸盈盈嘴唇未动,而那四字听得真真切切,不由疑自己幻念上心。      待皇上打开那卷轴,不由开怀大笑道:      “北歌投书求和,南楚岂有相拒之礼,朕今日当着众大臣的面,便应了这十年和约。”说着皇上吩咐了老太监去清心阁取传国玉玺。      一时台下大臣议论纷纷,父亲起身出列正色道:      “谈和乃两国大事,如此仓促定下,怕有不妥。”      父亲自是忠君爱国,思虑周密。而一旁丞相怕是思及外患既平,皇上安心攘内于己不利,故也出列道:      “但不知南楚与北歌和谈的条件如何,此事大臣们皆未闻风,皇上这么做,恐有独断之嫌。”      皇上听了这话自然不悦,沉声道:      “丞相是说朕独断自专一意孤行?”      丞相面有惶恐,道:      “为臣不敢。”      而这时许多大臣纷纷出列陈词,一面与丞相说情一面百般阻挠谈和之事,皇上被情势所逼,忽笑道:      “众位卿家所言极是。”      慕容念笑着续道:      “南楚与北歌相临处河流湖泊众多,水师操练极为重要。而这次谈和,北歌愿送上二百艘最精良的战船和三千水上盔甲以表诚意。”      皇上笑道:      “众卿家以为如何?”      秦意殊主掌无双城,自是最了解这些战船盔甲之功用,出列问道:      “北歌如此慷慨,却不知我南楚须以何相易?”      慕容念摇了摇手上的扇子,笑道:      “北歌不敢狮子大开口,”略一顿才道:“只求一块石头。”      一块石头?台下众臣皆有不解之意。自己也欲知什么石头价值如此高昂,值得北歌大费周章,皇上解道:      “三皇子此次前来,为的正是永尽石。”      听得永尽石,丞相脸色一暗,秦意殊与台上的秦意映皆若有所思,父亲问道:      “臣曾听闻永尽石有延年益寿之功效,倒也是块奇石,只是这永尽石下落不明,皇上可有把握寻得?”      皇上道:      “将军不用担心,朕早已知晓这永尽石便在那……”还未等皇上说完,丞相便道:      “臣有事请奏。”      皇上自然不急,笑问道:      “丞相请讲。”      “永尽石乃秦家家传之秘宝,确有延年益寿之功,微臣不敢自专,欲趁寿宴献给太后贴身携带,故一切但凭太后作主。”      说着丞相身后的婢子便将个放着彩绣荷包的托盘呈上,待太监接过便直呈于太后面前,太后打开荷包,将那块石头置于手心,众人这才看清,永尽石不过是块质地还算上乘的玄玉。      太后把玩后便仍将石头收进荷包里,似笑非笑道:      “皇上怎么看?”      皇上接过这孝与国的烫手命题,正气凛然道:      “南楚以孝治天下,且今日母后大寿,儿臣本应尽心尽力,体察母后所需,只是……”说罢皇上面露难色道:      “只是儿臣且为南楚一国之主,更应为天下苍生着想,岂能因私忘公。”说罢起身在太后面前跪下,俨然是那孝子贤君。台下众臣看皇上跪下,哗啦啦跪倒一片。慕容念一行人仍站着,似成了那离间母子深情的罪魁祸首,但见慕容念一脸肃颜道:      “慕容坏皇上大孝之义,自感罪孽深重,既如此,北歌不敢夺太后心头之爱,和谈就此作罢,在下告辞。”说着抱拳施礼,一行人便要离去。      自己跪在一旁不由骂这群人戏作得实在是妙,抬头偷偷看那太后脸上露出隐忍之色,尔后太后才道:      “三皇子留步。”慕容念一转身,似早有所料,一时恭恭敬敬道:      “太后还有何事?”      “也罢也罢,皇上请起,众卿家也起来罢。”继而道:      “吾儿既登大宝,理应以天下百姓为先,哀家怎能让皇上身处两难之地。”说罢摆摆手:      “这石头三皇子收下罢,愿北歌与南楚结永世之好。”      说着一旁太监将托盘呈于慕容念面前,慕容念笑道:      “在下却之不恭了。”      说着打开荷包,一旁的老和尚这时眼睛一亮,细细察看起那块石头,想来这老和尚原是慕容念专门请来验石头的,今日他本就是有备而来志在必得,但见那老和尚看完那石头脸色微变,附耳与慕容念密语。      皇上笑道:      “如何?”      慕容念回道:      “南楚已兑现和谈的条件,北歌的船舰盔甲不日也将归入无双城。”      皇上听罢终似放了心,而送玉玺的太监已候着,皇上笑问道:      “众位卿家可还有异议?”      但见众臣无有再议,皆高声道:      “皇上圣明,太后圣明。”      皇上便将那和谈书盖了玉玺,送至慕容念手中,这才放心闲闲道:      “朕知晓北歌三皇子专程前来,所为之事不止于和谈尔,若三皇子有意,尽可于宫中多停留几日。”皇上说完,便笑看向自己。      慕容念转身问那老和尚意下如何,只是那老和尚嘴里不外乎“阿弥陀佛”“善哉善哉”,慕容念无奈道:      “这野和尚没意见,慕容对南楚都城繁华倾慕已久,既有幸得皇上相留,自然也没意见。”      一时一行了才离了寿宴下去歇息了,而众臣们便开始敬献太后各色寿礼,场面自然十分热闹,如此宴行至夜深终散去,自己才得了空回至逐云园。      进了园子但见得自己房内灯烛已燃,一人推开房门,却正是慕容念。    冷宫(上)   慕容念倚着门冲自己笑,影子投在屋里透出的光晕里,突然觉得十分温暖妥贴。待进了门,自己喝着他泡的热茶,终问道:      “那块永尽石作什么用?若是为延年益寿,北歌属地的奇珍异宝多的是,不缺一块石头。”      慕容念与自己对面坐着,也喝起了茶,笑道:      “你可听说过我母妃的传闻?”见他转了话题,在他面前似从来不必小心说话,便直道:      “听说是个无亲无友的生于山野间的女子,当年被你父皇救起才结了良缘。又听说容貌绝世贤良淑德,故而你父皇力排众议将她立为皇后。只是红颜薄命,传闻说死后她化为满床梅花,不知是真是假?”      慕容念听罢轻笑道:      “母妃确是倾国倾城,只不过倒不是贤良淑德。她在世之时,总是闯祸,父皇跟在后头收拾烂摊子,等到后头便习惯了,还总觉得母妃与众不同。”      自己听了也觉得十分有趣,男人大抵也喜欢让他们又爱又恼的女子,突的又想起另外一件事,压在心头便还是问出了口:      “你母妃既然是无亲无友,那日在宫里听雨台看戏,你怎么又冒出两个娘家表妹来?”      慕容念思索了半刻才道:      “那两位确算是娘家的表妹,她们来无影去无踪的,我也没法拘着她们,便只得由她们胡闹。”      说罢眼睛充满笑意望着自己,仿若自己拈酸吃醋被他看了个通透,只是此刻不点破而已,自己忙问道:      “那你家母妃和那永尽石有什么关系?”      慕容念听罢,一本正经道:      “我也不十分确定,只是野和尚有一说法。”      “什么说法?”慕容念放下茶,脸靠得愈近,一字一顿道:      “他说我母妃是妖!”      自己听罢只“哦”了一声,这异世本不能用常理推断,有妖也是稀疏平常,只是慕容念他父皇是人,他母妃是妖,自己突然想起大话西游的唐僧来,不禁也念念有词道:      “人是人他妈生的,妖是妖他妈生的,人妖便是人和妖一起生的。”      慕容念见我谄出一段粗话,先是目瞪口呆,继而哭笑不得道:      “那野和尚也说我是兼了人与妖的体质,虽说平素天份比常人高了些,却又受着妖的禁忌。”      “什么禁忌?”自己不由好奇问道。      “嗯,”慕容念犹豫辗转了一番才道:      “我母妃是只千年狐妖,自然最怕雷劫,当年她生下我后便元气大伤。本来人妖殊途,产子更是不能,那野和尚故说我为天所不容,二十五岁要遭雷劫。”      自来异世后一直过着凄凄惨惨被人算计的日子,也没什么大乐子,突听他自暴其短,不由有些兴奋道:      “你今年几岁?这么说来那永尽石是助你渡雷劫之用?   那么你那两位娘家表妹也是狐妖了?   你变个狐狸让我看看?   你是红狐还是白狐、青狐、玄狐?   你的尾巴有多长?”      慕容念被我一串话问得有些凝噎,忽笑道:      “原以为你是呆,现在看来是思虑过剩。”      “如何?”自己豪气干云一拍桌问道,慕容念但用扇掩了口笑,笑罢才起身作揖道:      “小生有貌美如花的表妹无数,小姐当日所见确是其中之二,但小生与众表妹相交甚浅绝无瓜葛。而待小生年满二十五历雷劫,便需身携永尽石方可化解,不然便是灰飞烟灭,只怕到时小姐会心酸流泪,小生于心何忍。      至于小生今年恰值二十四,若小姐不嫌弃小生蒲柳陋质,月圆之夜愿化作白狐与小姐相会,”      自己听他捏着声一一道来,不由逗乐,待他大咧咧说道相会一事,自己才一本正经道:      “待你渡完雷劫,若没变成只外焦里嫩的烤白狐,小姐我再与你论这相会之事。”      慕容念顿时脸色灰败道,      “你相公我怕是难逃此劫了!”      “相公?”自己见他又开始疯癫癫,无可奈何。      “你既然答应了相会之事,自然就是我的娘子。”说罢不作多说,仿若答应相会便是结下夫妻之名天经地义。再看他自言自语道:      “那永尽石是假的。”      听他说那永尽石是假的便顾不得与他磨相公娘子的嘴皮子,直问道:      “那在大殿上你不说?”慕容念苦笑道:      “这次和谈系两国民生,我实在不愿再起战事。且观今日殿上你们南楚贤君忠臣母慈子孝,一干人作戏作的滴水不漏,我若再挑衅怕是会被众人生吞活剥。”      今日殿上他确是讨了众人的嫌,便信他说的有理,可再看他假作那苦不堪言之态,不由嗤道:      “从来没听人说过北歌三皇子是省油的灯,你早想好对策了吧?”      慕容念眼睛闪过一丝精明,笑道:      “知我者娘子也,我既探明永尽石在丞相手上,自然有办法弄到手。”      听他终说了实话,之前掩饰的担心才得散去,便放心喝起茶调笑道:      “嗯,当年春宝独身闯入皇宫,居大梁上足足一晚画下群臣夜宴图,竟无人知晓,待画作流传市井,便被皇上封了个日月山人的名号。可见其神龙见首不见尾之功得皇家认可,十分的炉火纯青。”      慕容念见我揶揄,不以为意笑道:      “刚才我来你这之前,看见一个旧时在你这侍候的丫环被人掳了,我好奇跟了去,你猜她被送到哪去了?”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旧时在逐云园侍候的丫环不正是桃儿么,见他与自己胡搅蛮缠一番现在才说,不由忧道:      “可是被送到冷宫去了?”      慕容念从从容道:      “我娘子真是冰雪聪明,一猜就中。”      自己心想不好,没空管他油嘴滑舌,急道:      “那你还不带我去。”      慕容念见我着急,却老神在在又斟了杯茶,一脸无辜道:      “我是你什么人?”      自己见他故意抖了包袱还不忘占自己便宜,只是这相公虽不是十分难出口,却也需在肠肚间百转千回一番才喊得出来,但想得桃儿若真落入谢如韵手中,安危难测,最后不得不服软道:      “相公。”      且见慕容念听了十分受用,顺手将喝空的茶杯收进怀里,便应道:      “娘子,请随为夫来。”      说罢挽着自己的腰,便飞出了逐云园。    冷宫(下)   冷宫是一片被高墙束住的旧房子,在外头看来,会误以为这高墙就是皇宫尽头的宫墙而已。飞过墙头,一个亮着灯的房子隐在丛生的杂草里,慕容念便带着我落在屋顶上。      慕容念比了个噤声,便掀开个瓦片听里头人说话,却不知怎么传来了皇上身边侍候的李嬷嬷的声音:      “谢主子,嬷嬷我在宫里也算是老人了。”自己欲知端的便凑过去往下瞧,但见靠墙一张极朴素的床,李嬷嬷坐在床沿,床上似躺了个人,想来便是谢如韵了。只是桃儿去了哪?心里疑惑又往屋里四围看,都不曾见着半个人影。      只听李嬷嬷苦口婆心又道:      “谢主子何必折腾,那桃儿虽然确实是当日下了毒毁你清白,可是这帐要算也得算到宫里那位身上。”自己听着便知宫里那位说的是太后,而李嬷嬷这么说,桃儿果然是在此处了。但听床上躺着的人冷哼一声,道:      “宫里那位,贱妾人微哪敢跟她老人家作对,如今我沦落到这杂草堆里的冷宫来,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总要找个人出这口恶气。”      待听得这一串炮珠似的话,才认定床上的人正是谢如韵,只听谢如韵说完似有哽咽之声,续道:      “嬷嬷,皇上何时来接我?”      李嬷嬷听罢叹声气,安抚道:      “快了快了。”      谢如韵自然不容易打发,见李嬷嬷似有推托之意,而李嬷嬷说的话便是皇上的意思。但见一个枕头从床里飞出来直砸在地上,谢如韵怒道:      “我为皇上作那冲锋陷阵的卒子跟老太婆斗法,甚至还在人前假装有了身孕!若皇上负我,我们谢家也绝不会给皇家好脸色!”      但听得这句,慕容念未作丝毫动容,想来他也是在北歌的皇宫里长大,对这些把戏手段自然耳濡目染。只自己听着这一段,再想皇上为人,后背不由一阵发凉。慕容念似察觉了,轻轻皱眉,便拿手握着自己的手传来一股热气,再看他满脸笑颜,心头便也暖了几分。      再看下头李嬷嬷嘴里念着“阿弥陀佛”,起身郑重其事道:      “谢主子的娘家在宫外哪管得了宫里的事,俗语还说远水不能救近火呢,谢主子还是自重些才好,若是再这么撒泼,只怕皇上便再难想起你。”李嬷嬷说着便去捡地上的枕头,一边拍上头的灰一边道:      “皇上是个有良心的孩子,自然记得你的好。”      自己听着这句一身鸡皮又起,谢如韵知自己太过,听罢便软了下来道:      “皇上早知道我是清清白白的,为什么还不接我回去。”      李嬷嬷将枕头重新放在床上,笑道:      “那日是太后察觉你身孕有假,顺道子要毁你清白,幸亏皇上发现的早,一力掩了这事。只是当时皇上还没筹划完,自然只能顺着太后的意思送你进冷宫;等再过几天,你就说你小产了,皇上便会来接你回去。”      谢如韵得了这话,疑道:      “我本不曾有身孕,怎么说小产,被人发现了可怎么办?”      李嬷嬷又笑道:      “傻孩子,怎么看你平时挺机灵,这会子这么实心眼。你只要说你不舒服,皇上便会传知根底的太医过来,你小产不小产,还不是太医一句话,到时皇上便借冷宫不好调养接你回去。”      谢如韵明白过来,笑道:      “如韵知晓了。”      李嬷嬷将这一番话说完,便再起身要走,临走只留了一句话:      “桃儿好歹是逐云园的丫头,跟小小姐有点缘,你还是不要节外生枝的好。”说罢便掩了门,踏着杂草堆出了冷宫。      李嬷嬷是跟着兰妃作陪嫁丫环进了宫的,兰妃逝后虽一直照顾着皇上,但也没忘将军府的恩情,还称自己为“小小姐”,慕容念不知道这一段,自己附耳小声与他大致说了一番。      但见谢如韵不知何时从床上跳了下来,便在床底拖拽个物什,慕容念示意自己看,却正是被五花大绑连带塞着嘴的桃儿。      谢如韵解开那绳子拔出桃儿嘴里的布,见桃儿未醒,不免冷笑道:      “这小蹄子睡得死熟,亏我在这里折腾。”      说着看看四周,便端起床边架子上的一盆洗脸水要泼桃儿,自己不由握紧慕容念的手,慕容念掏出怀里早备好的空瓷杯子,便从瓦空里掷向谢如韵的手。      “当”的一声,谢如韵手上端的满盆水洒了一身落在地上,自己不由轻笑,但见谢如韵大声喊道:      “谁!”      慕容念赶紧拿手捂住我的嘴,变了尖声扮着太监冲屋里喊道:      “谢主子尊重些,皇上让咱家来保护主子,可主子也得听皇上的话,不要动这个小丫头。”      自己看慕容念诌出一番胡话,不由好笑,无奈慕容念捂着自己的嘴,这才没再让谢如韵听见。      谢如韵听罢道:      “我不动她便是了,有劳公公了。”      但见桃儿被刚才那脸盆击地的声音吵醒,一见着谢如韵有如老鼠见着猫,只跪着不敢动弹。谢如韵脸上装了笑忙扶起桃儿道:      “桃儿,起来,我不怪你,真不怪你。”桃儿不明就里,但看着谢如韵如此说,只当真是原谅自己了。一看见谢如韵满身湿透便要替她身上擦,谢如韵见桃儿要摸着她隆起的假肚子,不由挡道:      “你去给我找身衣服,我自己换。”      一番事故下来,既知晓谢如韵不会再动桃儿,便放心由慕容念送自己回园子。      天恍然已将清明,进了门慕容念打了个呵欠,便卧在了自己床上,拿手撑了头冲自己笑道:      “娘子快过来歇息,为夫给你暖被。”      自己向来无奈何他这无赖样,只辩道:      “你不回皇上给你安排的处所歇着,怎么到我这里来。”      慕容念眼珠子一转,一脸无辜道:      “皇上就让我在这里歇着呀。”      自己一时才想起皇上将自己许了两家的事,轻叹一身,与慕容念一齐在床上躺着,只问他:      “皇上可说让我去北歌和亲。”      慕容念满脸笑意道:      “他当日确是这么说了,我也承下了,不过没明着在和约书上写了,因为我知晓啊……”      “知晓什么?”自己轻轻问道。      “知晓娘子不喜欢为夫的用强。”说罢将被子细细为自己掖好,慕容念便翻下了床道:      “为夫去正房歇着。”说着便出了房子。      慕容念一语说中自己的心思,心底不由生了感激,但见他真出了门,又有一段怅然若失。如此心思繁复,也终睡了去。    乱妖 作者有话要说:去看好多大神级的人的坑(收藏过千的),嗯,别人都好热闹啊,俺这好冷清,不过还真是跟俺文气氛挺配. 新年新气象,让俺加油吧.   自己是被恼人的拍门声吵醒的,推门看竟是老和尚立在门口。他只怕是要寻慕容念,见只我一个来应门,便往房里左瞧右瞧,自己不由学慕容念懒洋洋道:      “出家人管得倒宽,慕容念不在我这,喏,在那正房里睡着。”说着自己指了指梅林那头的屋檐飞角。老和尚握着串佛珠满脸笑意道:      “老和尚我虽然老眼昏花不如从前了,但想着寻着你了,慕容那小子也跑不离。”说罢又自言自语道:      “你们还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一个离魂之人一个半妖之身。”说罢嘿然自笑。      “离魂之人。”自己被这老和尚一语中的,不由追问道:      “大师可知回去的路?”老和尚捋捋须,笑道:      “既来之则安之,回不回去要看机缘的意思,喏,佛祖老人家高兴了就让你回去了。”老和尚边说边指了天,又故作紧张道:      “不过你要是回去了,慕容那小子怎么办?”      自己正不知如何回答,但见慕容念不知何时已窜到了老和尚身后,笑问道:      “野和尚找我娘子有何事?”      老和尚倒是没与慕容念细说,只打哈哈道:      “哪有什么事,不过来看看你,你什么时候成亲了,也没请我喝喜酒。”      “喜酒后请!”慕容念眯着眼睛一手玩着老和尚的长须道:      “没事你来看我做什么?”      老和尚愈发心虚道:      “没事没事,阿弥陀佛。”慕容念自然不信,疑道:      “真没事?”老和尚没法,郑重其事道:      “有事!”      “有何事?”见老和尚如此干脆,慕容念不由问道。老和尚一脸惋惜道:      “你那两个表妹道行不够还在这宫里作乱,啧啧,怕是要自毁修为。”      “作什么乱?”自己好奇问道。      老和尚被自己一问,脸上竟显出一丝微红之色,吱吱唔唔道:      “狐狸精么,还能作什么乱,总之就是作乱。”      慕容念似领悟过来,自己见他要走忙拽了他手袖道:      “你带我去瞧瞧。”      老和尚嘿嘿笑道:      “怕是不能带你去,不过你既是他娘子,去瞧瞧倒也无妨。”      慕容念原先还有些不放心,看我执意要去,便一脸无谓笑道:      “这可是娘子自己要去的。”      说罢又带着自己飞上屋顶,朝四面望了望,瞧见个冒青烟的所在便飞檐走壁而去。      待到近前,却是皇上的永华大殿,只是这殿外头竟一个守的人都没有。慕容念挽着我的手从侧殿偏门进去,才行得几步,便听得女子吟哦之声不止。      慕容念用手拨开眼前的垂地轻纱,只见里头一个女子赤裸裸地靠在一男子背上贪婪吮吸,而又有另一女子不着丝缕面对面坐在那男子身上扭动腰肢,霎时春情靡醉。      自己虽不是什么未识风月的无知女子,却也不由被这场面羞得脸热不已。慕容念笑眼看着自己道:      “娘子如今可识得狐魅本性?”说罢便欺身上来将自己逼至墙角,魅眼如丝,又故作轻佻道:      “娘子,为夫把持不住了。”说着便将脸湊近咬住自己的唇攻城掠地,可惜自己这一刻只想得“淫乃万恶之首”的古训,一把就揪住了慕容念的耳朵。      慕容念吃痛不已,忙捂着自己耳朵道:      “娘子怎么如此粗鲁,不解风情!”      自己不由嗤道:      “你知道什么叫‘娘子为天’?什么叫夫德?既然你认定我做你娘子,从今以后只准我轻薄你,你不准轻薄我!”      慕容念一霎恍然大悟,转瞬换了勾魂的眼神向自己妩媚招手道:      “娘子,这样如何?可勾起您轻薄的念想?”      自己呆呆看着慕容念眼光含情面若桃花,不由大声道:      “狐狸精!”      这时轻纱里头忽的声音全无,慕容念急拉了自己的手将自己护在怀里,但听得身后一女子似笑似怒道:      “姐姐,她骂咱们狐狸精呢?”      自己回头,只见刚才在里头的两女子,此刻身上不过披了件轻薄的长纱便立在自己面前,一时看清却正是慕容念的两个表妹。自己奚落慕容念恰被她们听见,看她们又是心高气傲无王法的,不由也觉得自己鲁莽。      但听得另一女子笑解道:      “妹妹,这位姑娘骂的不是咱俩。”      慕容念护着自己,还与这两位表妹笑道:      “表妹明见!只是两位表妹与南楚的真龙天子习这双修之术,不怕反噬了修为?”      但见得年长些的女子看了看慕容念怀里的自己,笑道:      “原先我们姐妹俩还有些惧怕,只是如今永尽石既出,表妹我倒有心与表哥一同做个买卖。”      慕容念魅眼含笑,不急不忙问道:      “什么买卖?”      那年纪小些的女子道:      “表妹可助表哥去丞相府取永尽石,只是待表哥平安过了雷劫,便将这石头送给我们姐妹俩,如何?”      慕容念眼珠子一转道:      “年后,那石头于我确是没什么用,两位表妹拿了去也无妨。”      那两个女子听罢大喜道:      “表哥这么大方,表妹们这便去探探那丞相府。”说罢两人竟隐身不见。      而再看纱内那男子不正是皇上,但见他被迷得神智不清昏头大睡,自个儿不由在心内笑这腹黑皇帝算计来算计去终还被两妖精采阳补阴了。再看看慕容念,由此可见这妖都不是好惹的,哪怕他只是个半妖。      慕容念见我盯着皇帝的赤裸身子若有所思,不由轻笑道:      “为夫的身材要好些,娘子可有兴趣?”      自己看慕容念又摆出迷死人不偿命的姿态,不由呸道:      “狐狸精。”      慕容念重摆了个姿势道:      “娘子可是心动了?”      自己看他时而庄重时而疯癫时而妖媚,可谓风情万种,世上女子千千万,只怕守不住他,不由贬道:      “有什么好看的,我见过更好看的。”      “哦?”慕容念疑道:      “你个闺阁女子哪能见着男子的身体?”      自己不以为意道:      “我说我见过便是见过了,要比你好多了,说罢拿手比了个框框远远罩着慕容念,啧啧有声道:      “你这肩不够宽,啧啧,腰也不够细,腿也不算长,啧啧,真是难登大雅之堂。”      慕容念又不知从何处变了把扇子,掩了面低声呜咽道:      “娘子可是嫌弃夫君了,夫君自昨晚起便是娘子的人了,如今清白已毁如何是好。”      不曾想他竟不用强,改用这闺阁弱女子的惯用伎俩,不由急道:      “昨晚你睡正房,我睡偏房,哪有毁你清白?”      慕容念见我如此,更加添油加醋道:      “你夫君我虽只是半妖,却也是天上地上的第一美男子,娘子今日竟嫌夫君难登大雅之堂。”说罢续又掩面哽咽。      自己被他这胡搅蛮缠弄得头皮发麻,不由怒道:      “够了!”      慕容念一霎呆住,耳朵灵敏地听着响动,忽又变成了那冷俊公子,一本正经道:      “皇上身边的喽喽找来了。”说着便又搂着自己冲出侧殿飞过宫墙。自己被他这百变弄得不知所措,只觉得他时而与人勾心斗角时而万事不关己游戏人间,却不知哪个是真的他,想到此,不由拿手抚上他的眉眼。慕容念边在这屋顶高墙飞跳边不忘嬉笑道:      “娘子调戏为夫的时机选的可真不错,为夫此刻可半点腾不出手来反抗。”      自己知他玩笑惯了,却禁不住急收了手,揣着心思忐忑。    立后(上) 作者有话要说:一次只写得到两千字左右,什么时候才能提笔如有神助,一次四千,嘿嘿嘿嘿....还有,俺是有大纲滴,有大纲滴.....大家要期待俺的故事啊....   野和尚随意坐在阶前大口喝酒,见我们回来了,抹一抹嘴便道:      “上好的梨花白,昨天我在皇宫酒窖找的,不喝白不喝。”慕容念上前要了一小坛,笑道:      “老和尚你每次要跑了才在我面前喝酒,这次又要去哪?”      老和尚掐指一算道:      “我是看你有祸事,怕被你连累所以跑了干净。”然后从怀里掏出串佛珠又道:      “你平时跟我要,我舍不得给你,这次不给你,怕是我连徒弟都没了,既给了你,该叫声师傅了罢?”      看他们俩说话向来没轻重,倒不曾想这老和尚竟是慕容念的师傅。慕容念接着老和尚师傅的佛珠,作揖道:      “师傅,徒儿这厢有礼了。”      老和尚受了这一拜又摆摆手道:      “不用这样多礼。”      接着老和尚一口气喝完手中的一坛酒,拍干净身上的轻尘,又冲慕容念道:      “丞相家的风水布局也是有讲究的,你可别乱闯,关键时候,这珠子便能保你平安。别的也没啥可说的,你师傅我便走啦。”      老和尚边走边笑,慕容念收好珠子,方与我道:      “老和尚走了也好,明天就是初十二了,为夫得去避几天,娘子在这园子里好生待着,不要让人占了便宜。”      “为何初十二便要避走?”自己听老和尚说慕容念有祸事,不由有些担忧。慕容念云淡风轻道:      “每月十五为夫都有些体弱罢了。”说罢附耳与我道:      “故先得寻个僻静处躲躲,等拿到了永尽石就无需如此。”      说着说着自己耳朵似被他含在了嘴里,一丝丝麻意递得心如鹿撞,未及发作慕容念便跳开舔了舔嘴唇笑道:      “娘子等我回来。”      说着便也不寻门只跳墙而走。      话说皇上第二日便将前日被两只狐狸精占了便宜的事忘得一干二净,宫里风平浪静。又话说自己半年做这典侍官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倒没个正经,只这天被叫去,说是以后陪着早朝。      早朝便是早朝,与寿宴气象大有不同,但见下头文武官员立了两列,衣裳灿日,只见仙鹤服、锦鸡服、孔雀服、云雁服、白鹇服、鹭鸶服、鹌鹑服、练鹊服、黄鹂服,济济锵锵;且见各式头冠有进贤冠、獬豸冠、蝉翅冠、鹊尾冠、铁柱冠、金颜冠、却非冠、交让冠,悚悚惶惶。场面巍然森严,侍立之人皆噤声不语。      待百官山呼拜舞已毕,众人再按部就班立着。早有殿头官喝道:“有事者奏闻!”喝声未绝,只见太傅,头顶乌纱手执象简,奏道:“臣有事奏闻。”      皇上似早有所料,胸有成竹问道:“何事?”      方太傅禀道:      “臣夜观乾象,见祥云瑞霭,拱护紫微,喜曜吉星,照临黄道,主天子圣明,朝廷有道,天下享太平之福。臣不胜庆幸,谨奏闻陛下,乞敕礼部,诏天下庆贺,以扬皇朝一代雍熙雅化。臣又见文昌六星,光彩倍常,主有翰苑鸿儒,丕显文明之治。此在朝在外,济济者皆足以应之,不足为奇也。最可奇者,奎璧光聚,帝王星旁有一星相助,两相辉映,此乃昭示国母之选已明,望皇上体察,以黼黻皇猷之助。”      自己听得这方太傅古语连篇道来,虽不知其意,无外乎歌功颂德之词,只听到国母之选已明,才悟过来是劝皇上行这立后之事。而方太傅自个儿说了此事,自然不可能再厚脸自荐其女,想来皇后之选不外乎秦意映罢了。      皇上听罢道:      “众卿以为如何?”      这时便有许多大臣顺时顺景,出列赞秦意映如何具贤仁妇德,众意已明。想来方太傅本来便是皇上的心腹,他的意思不外乎正是皇上的意思,只是这皇上既达了目的,仍不忘笑问道:      “丞相以为如何?”      丞相断没有自荐女儿的道理,只是不荐便是假意推托,便一味只作谦词道:      “小女闺阁陋质,过蒙圣恩,谬加奖赏,实伤国体。”      皇上笑道:      “意映雍容有度,堪称后宫之典范,丞相教女有方,不必过谦。”      两人你推我让做戏间,忽有一双白燕从半空中直飞至御前,或左或右,乍上乍下,其轻盈翩跹之态,宛如舞女盘旋,十分可爱。      皇上伫目视之,一时悦然道:      “众臣以为如何?”      此时便有臣适时奏道:      “此乃兆示皇上与皇后比翼双飞之美。”      皇上笑道:      “按说来的该是凤凰怎偏是燕子呢?”说罢又故作高声冲一旁立着的自己问道:      “典侍官,你可知晓后宫哪处与这燕子有此关联?”      自己本还在看那飞燕徘徊,不曾料想这皇上偏偏不让自己好过。若说起后宫中与这燕子有点瓜葛的,不外乎方如意的燕飞宫,而刚刚还在论皇后之选,若自己偏说到方如意,不是公然与丞相作对。但见父亲大人在下头望着自己也面带忧愁,自己只得就实禀道:      “方昭容所居之处正是燕飞宫,只是……”      “只是如何?”皇上斜眼看着自己,似笑非笑。知他惯来好作弄人,只得强词夺理道:      “此燕不过来贺皇上之喜,却难登龙廷,惟有凤者浴火而生,方可与皇上携手相和。”      却看得台下丞相及许多大臣脸上先是一紧后又一松,自己算是打了个太极。皇上听罢不置可否,只道:      “如此礼部便着手这立后之事。”      众人皆无异议,早朝之上也无大事,殿头官又喝道:      “有事早奏,无事退朝。”      正这时,列末的陈世谦出班奏道:      “臣有急事请奏!”      皇上眯眼道:      “既有急事,何不早奏,从速报来!”      陈世谦道:      “南楚湛水下游近日来连降暴雨,河堤松动,恐成灾象。”      皇上脸上不悦道:      “年年下拨修堤的银钱难道都白白扔进了河里,怎又提此事?”      陈世谦直言不讳道:      “传言说湛水下游黄洲府府尹克扣银钱中饱私囊,百姓怨声载道,臣一直有所耳闻,望圣上派人详查。”      皇上听罢沉吟道:      “黄洲府府尹张子鉴不正是丞相的门生么?丞相可有话说。”      丞相高声道:      “状元郎所说不过传言耳,不足为信,为臣也主张派人详查。”      皇上道:      “既然丞相也有此意,朕便派陈世谦往黄洲府走一趟,只是单派他一人去,恐有偏颇。”      父亲上前道:      “老臣在京赋闲多日,愿同状元郎走一遭。”      皇上笑道:      “将军乃国之栋梁,须坐阵京中以震四方。”说罢看见父亲身后的秦意殊,秦意殊也是在京赋闲,且事关丞相家的门生,只得上前道:      “末将愿与状元郎一同前往。”      皇上似早候着这一句,笑道:      “如此甚好。”      此事便算定了下来,而另有外事官奏道北歌使团已辞行离京,慕容念若自个儿躲起来养身子,北歌使团群龙无首的确是不便在京盘桓。      如此一朝早会诸多事端理清,便已是午时三刻。    立后(下) 作者有话要说:其实这章,可以改名成"三次朝堂定乾坤". 但是先透个消息,皇上确实是想杀秦意殊,而秦意殊确实也不想死,他要是死了,必然也是因为大家都想让他死.大家是谁呢?比如那沈谢崔杨四个大财阀嘛......当然这是第三卷交待的啦....还有第二卷还没完哈... 还有一件事,俺应该要暂停更文了,因为俺要构思大纲了,俺怕写太差,俺是生手. 虽然不知道大家介意不介意,时间大概为一个月左右吧. 回来之后日更至完结,初步定为三卷,第一次写小说,居然能扯这么久,真是太坚持了. 总之鞠躬谢谢各位捧场。   下了朝,太后便请皇上去清宁宫小坐,想来自然是过问立皇后的事宜,自己跟着去倒也是多余,便要告退,皇上知晓自己的顾忌,便也难得一回好心放了自己回去。      万事风云变幻,却说太后力主皇后一事宜早不宜迟,便定在三日后的初十五。皇上欣然应允,皇宫里顿时手忙脚乱人仰马翻。      而自随皇上早朝后,逐云园里又拨了些宫女太监。而皇后大礼上专门要从各处挑一拨人侍候,园子里的宫女太监还没怎么上手便被临时抽调了大半,倒是自己本来也只属皇上管,也就没排上事务又落了清闲。      且又听闲散宫女们说方如意安于燕飞宫中,连日来足不出户,而谢如韵果借小产之名且兼着太后老人家高兴,不费吹灰之力又回了无韵阁。      十五这一天,宫内各色布置得披红挂彩,连园子门口也换了崭新的红灯笼。待到礼成晚宴散去,已是月影西斜。园子里去帮忙太监宫女个个累得手酸脚软,却还被那些未去帮忙的太监宫女们围了个团团转,要听那皇家的排场。      自己本来早歇下了,却又睡不着,便顺着听些趣事。只是上前怕惊了他们,又要行主子奴才的大礼,便躲在梅林后头。且听那随仪仗出了宫的太监,眉飞色舞道的是告祖祭天列兵喝道如何威武,又说看热闹的民众如何人山人海。而特特经过丞相家,又见那门口散铜钱的小厮如何个个喜气洋洋。而另有一小宫女兴冲冲说的是大宴群臣,皇上如何龙颜大悦,皇后如何美貌端庄。众人你一言我一语,说的十分起兴。      而自己在旁听了这等热闹反又觉得似镜中花水中月,不能长久。回了房,只想的是慕容念过了十五何时回来,就这京都之地,倒猜不出他会藏身何处,如此碾转又挨至天明。      第二日已是初十六,皇上立后本也算是那大婚之喜,倒见他仍勤恳恳来早朝,也替他可怜这皇帝难做。只不过这点点可怜在见了他胸有成竹似笑非笑的样子后,便消失得无影无踪。每每他有如斯表情,自己只盼他算计不到自己身上。      却说朝堂上陈世谦与秦意殊在立后前便早早离了京,赶往湛水黄洲府。算算日程快马加鞭也只能说刚到那地界上,却不想今日便传来了两人的加急快报。      且说陈世谦在表里陈的是:      黄洲府暴雨连降,河堤崩陷,已成汪洋之势,百姓如何流离失所,而府尹张子鉴贪修河款一事可查之处颇多。      而结尾处陈世谦参的是:      秦意殊未及查案便将张子鉴就地正法,有掩饰之嫌。      而秦意殊也上了个表,表里说的却是如何痛心百姓惨境,张子鉴渎职一事如何确凿无误。故恨其误国误民,才一怒亲自斩除奸贼。      两表说的是同人同事,却是各有一段道理。皇上眯了眼道:      “众臣有何见地?”      父亲上前只道:      “应尽快安抚百姓。”      自己听罢竟觉得父亲也是那打太极的高手,自己还算是一脉相承。      而丞相一干人等借机说的也是:      “以民为先。”      皇上冷笑一声道:      “太傅如何看?”      方太傅上前道:      “治国确应以民为先,只是溯根就源,方能治标治本。张子鉴渎职枉法确是难逃其责,只事态未明,秦将军便将其草草斩杀,确有可疑之处。”      皇上听罢倒顺了心意,便问道:      “丞相大人你有何说法?”      秦丞相上前道:      “意殊武将出身,草莽行事,未有三思,臣恳请皇上将其逐回无双城。”      自己见丞相开头说的轻巧,替儿子认罪也认得情愿,倒不想又绕回了无双城,欲让秦意殊重回边境主掌秦家军。可惜丞相算盘打得精,皇上只道:      “意殊行事确是草率了,倒不至于此,朕便罚他在黄洲府行事不得自专,须受状元郎监管。”      丞相一干人眼见着秦意殊在黄洲府要受陈世谦制肘,却又不得辩驳,只领命称是。      朝堂散去,回至园中。      且又说转眼到了初十八,慕容念仍没半点消息,自己不由忧心。再想得他说要去丞相府取无尽石,老和尚又说有风水禁制,只得安慰自己取石之事费时费力,要从长计议故耽搁良久。只是这日朝堂却发生了一件大事,便是八百里急报陈世谦称说:      黄洲府洪水泛滥,匪盗横行,秦将军简衣视察之时遭人刺杀,救治不及已无力回天。      丞相一干人听得这话,大惊失色,而丞相顿时痛哭流涕难以自制。      自己不曾想皇上手段如此迅捷狠毒,而秦意殊竟如此不堪一击,而秦意殊一死,丞相府兵权旁落,瞬时便是倒台之势。皇上此时应是如喜如狂,却见他面上不作动静,只道:      “速送秦将军灵柩回京,以一等公候之礼葬之,丞相节哀。”      想来皇上怕这秦意殊也使这假死的手段,便是死也要见尸。而丞相早哭得几近不稳,一旁大臣急来相扶,皇上摆摆手,便送其出了殿阁。自己冷眼旁观,此等悲伤,倒不像是作戏。只自己确也万万难相信丞相家权势滔天,一瞬便要倾倒覆灭。      而太傅适时又进言道:      “北歌与南楚边境自和谈后虽已大安,但秦将军此刻身逢不测,若传至军中,怕人心不稳,而北歌难免趁虚而入。”      此时百官未免都已看清这丞相势败,便都纷纷附和太傅之言。      皇上忧道:      “朕正有此虑,李将军,朕着你即日起前往无双城接管秦家军。”      皇上看来是不管秦意殊真死假死,将兵权弄到手才是正理。父亲自无异议,领命而去。      而父亲果当日便离了京都,自己也未来得及话别,当晚幸有小太监替父亲传信道:      “稍安毋躁。”      自己只得放心。    疯子 作者有话要说:纠结在神经的问题里.....好好写小说....本文像悲剧啊......我不要悲剧......真残忍.......   自己掰着指头算日子,慕容念那边仍没半点消息。早朝上,丞相递了告老还乡的辞呈,皇上先是假意挽留,尔后见丞相言辞恳切几近声泪俱下,自己不由在一旁心疑,这还是当日气派甚至还压了父亲一筹的丞相么?看一旁的皇上倒也觉得出乎意料,戏演太过了反而假了,便爽快允了。      丞相早上辞了官,不到晚间他的一干亲信便问罪的问罪,在逃的在逃,顿时如那树倒猕猴散。自己看这形式已明了了七八成,倒也不疑心那秦意殊是假死。若是假死,丞相府如今势力散尽了,也没见有半分好处。只是心内总存了一丝疑惑,秦意殊统军一方,行兵打战的武略总是有的,怎阴沟里翻船?又待思来想去,却也察不出个底细来。      朝堂上既已东风压倒西风,皇上不免又得意起来,倒也不与太后扮那母慈子孝,太后见着娘家败落,也算是知情识趣,未等皇上寻衅,便传了闭门礼佛的信,再不管后宫里女人们的勾心斗角。      只是秦意映如今坐在皇后的位子上,仍需操持着宫里的事务,众妃嫔见她没了太后撑腰,便也拿捏起来,纷纷推说体弱养病便也不到皇后的长信宫见礼请安。      宫女太监们闲得慌,便翻来覆去嚼这些宫里的八卦,个个故作深沉,啧啧叹得都是富贵烟云。只是世事果然如此,前朝飞上枝头作凤凰又如何,几日内便可有云泥之别。      皇上既重新作了主,第一件事便封了其母妃兰妃为仁和皇太后,将灵柩移入皇陵,与先皇合棺而葬。本来行这等事,朝中的老夫子们必要阻拦一番,只是皇上大权在握,且明眼人都知晓此事是皇上积了多年的心事,于是朝中难得无一人多说一句。      只是第二件事,皇上竟寻到了自己头上。大早上的,逐云园里来了许多嬷嬷与宫女,送了几大箱的衣裳手饰过来,领头的太监说的是午后在晚荷亭里皇上要办个家宴。只是家宴便家宴罢了,无外乎给宫里的女子们寻个争奇斗艳的乐子,却说那太监走前又与自己传了个小话,还说是皇上亲口嘱咐的:      “若不以真面目示人,便连夜将你送到沈府。”      自己听罢心里不禁咯噔一下,如今丞相府确是倒了,却不知沈无沉到底卖了皇上什么人情。眼下倒也不愿管得许多,既然皇上亲自给自己送上一个扬眉吐气的时机,便承了他的情合了他的心意。      宫女们摆弄好了满是艳香花片的浴池,想来住惯了偏院难得到正房享受一番,便不愿在这众目睽睽下不得安生,见她们一个个被自己赶了还不情不愿地,倒叹她们被这奴才规矩束缚得紧。      扯了脸上的丑颜,拖拖沓沓洗净了身子,便安心泡着热汤昏昏欲睡。不知何时,与枕烟园同样的那一小方天里飘来雨丝斜魅,渐至后头,雨水如注竟成了瓢泼之势。叹口气只怨自己是个没福的,泡个澡也不得安身。起了身,还思想下回应让人在这小方天上加个小顶且挡一挡这暴雨。      嘴里咒怨也只是小声,摇摇头想来怕是再没有多少机会。外头宫女们见雨下得大了也不敢生搬硬套,揣摩着主子脾气也知道要进来赐候。见自己光着身子自在那儿擦着,一旁候着差不多了便上来披好衣裳。只是待自个儿转了身,她们竟先是目瞪口呆,转而又大惊失色。      自己知晓她们呆的是自己面上这绝世容颜,惊的又是美人在此丑女又去了何处。本来还要捉弄一二的心,见她们慌乱也变得有些没意思。她们中也有眼睛利的,看见那浴池边的一张假面丑颜,便又面色平静,服侍着穿衣的穿衣,摆弄着束发的束发。      揽镜自视,除了唇红齿白颜色姣好可以艳压一下后宫嫔妃的气焰之外,倒还可以气气诚心礼佛的那位,不由在心里骂一声皇上的心眼真小。不过这声骂,倒也是骂了自己,若不是在地室被太后关了了阵子,倒也不一定非要让她老人家气血上涌一番。      待得头上梳罢蝶翼飞髻,仍是让宫女用慕容念送的金丝带缠了结,倒是映得十分相衬。脸上抹了胭脂色,身上披了流岚锦衣,系了宽纹浅紫色的腰带,脚上便是稳稳合适的一双浅色幽兰绣鞋。      一切都按着皇上给的摆弄好了,想起的只有一个人,便是兰妃娘娘。      雨越下越大,倒不知晚荷亭要怎么摆这一场席子,问宫女还有几时,急急答的说是要迟了。只是见宫女们愈急,心反而愈静。若早去了,一个亭子小得很,摆了宴自然又得摆到长长的回廊上。亭子廊间隔了雨,众人怎看得清自己妍媸。想来想去还是晚些的好,晚些去才是侍宠而娇,晚些去才能和皇上唱一出双簧让他顺心遂意。      如此想得便又贪看了外头变得绵绵丽丽的雨,打在长檐上的声儿轻轻脆脆的,真是十分好听。思想这南楚湛水下游因暴雨闹起了洪灾,而雨也终于移到这湛水上游的京都了。秦意殊究竟是怎么死的?脑子里闲了不禁又窜出这个旧谜团,想不明白费神便也不愿再想。      宫女们又催了几道,是时候了,出了门,但见皇上身边侍候的太监领着顶软轿停在外头,说是泥水里怕沾污了鞋子。另还有个嬷嬷送了鹤翎雨披,上轿前便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待坐上软轿脚不沾地的,又有个宫女一路替自己打着伞。      这夏末时节,路过花园时,竟还看得一株梨花与与一株玉兰相对开着:一个是“香雪缤纷,泪痕狼藉,玉容无主,万白狂飞,地上铺成一片雪衣”,一个是“轻苞初坼,红艳欲烧,压枝无力,芳姿袅娜,映着雨色也嫣红”;遥遥相对间,一个是黯然而泣,一个是嫣然而笑,两处就如各辟了一个天地。      憔悴可怜的梨花,倒让人想起了宫里的薄命人,而弄姿斗艳、工妍善媚之玉兰,不过也是这宫里另一种人罢了,心里轻笑,这两株花时节都不对,五十步笑一百步罢了。      下了软轿,得宫女一路将自己尽心护得严实,倒也未曾沾了半点雨丝。一旁嬷嬷替自己解了披风,又有宫女替自己整了整身上衣裳,终前拥后簇沿着东边小门进了回廊。但见眼前半圈的宴席隐隐隔在雨帘里,虽瞧不见回廊内大家的脸色,倒仍觉得众人都灼灼地望了过来。      晚荷亭就点缀在这回廊中间,就像一根金线串起的明珠,而这金线与明珠都被抛在了荷叶绿色里。领路太监引着自己在这“金线”上走着,一边瞧荷花被大雨打得有些蔫了,倒也不在意,只当赏半塘荷叶色,而另一边瞥见围坐在张张小桌席边的妃嫔们正一边低头议论一边看自己的脸。      已经够了,精致华贵的姗姗来迟的自己,皇上身边的太监伏首帖耳陪着,想来这样的恃宠而娇的讯息足以刺痛一大半在这宫闱里寂寂无名的妃嫔们。心内冷笑,别人的心思,自己向来都猜得透,只是在意起来太过劳累。想到这,不由又叹了口气,扮这样的女人始终不适合自己。      走过一路的妃子,心里骂了声皇上未免贪多嚼不烂。只是待得一眼看见晚荷亭内皇上的笑脸,自己脸上便又是笑颜晏晏。      进了亭子也不抬头看里头都是何人,先学弱质女流冲众人盈盈拜倒请了安,耳边立马便传来了茶碗碎地的清脆声,但见亭内素妆的太后脸色黯淡无光,脸上竟似带了一丝惊恐。      而皇上本与谢如韵在那里眉目传情,心内早等着这景,只是面上还故作茫然,道:      “母后?”      一旁的宫女一边替太后拭着身上的茶渍一边给太后换新茶,太后脸上静了静,摆摆手道:      “免礼罢。”      “没吹着风吧?” 这头皇上关心完太后一边又自自然起了身,专迎着自己扶了起来,说罢将自己护在怀里。这轻呢的关切之语不大不小,却恰恰能让亭内的众人听见,怕是在太后听来要格外刺耳。自己略积了积情绪,抬头冲皇上笑道:      “表哥选的披风很合适。”这一声表哥一出,太后的脸色已暗至不能再暗了。方如意与谢如韵皆不作声,眼睛里倒是一致地若有所思。而秦意映现在是皇后了,也知道要圆场了,笑道:      “皇上从哪里认了个绝色的表妹,让我也瞧瞧。”      皇上笑道:      “朕只有惜年这一个亲表妹,哪还能多认呢,母后你说是吧?”说着皇上扶着自己坐在了他旁边。秦意映眼睛睁得大大的,倒像不信,只是也不多问光抿着嘴。谢如韵坐不住了,挑衅道:      “哦?就是那个面上有疤的?瞧瞧,梳了这发式穿上了这好衣裳,都认不出来了。”      皇上听了脸上沉了,压了压,轻轻拿手抚上自己的脸,一边冲谢如韵笑道:      “北歌送来的玉肌颜霜倒是挺好用的,如韵你皮肤如今也差多了,张公公,明天也送一盒到谢贵人那去吧。”      听了这句,方如意“卟哧”一笑,谢如韵脸上换了朱肝色,很是不服,又不敢与皇上顶嘴,只憋着喝茶。      “姐姐,您看这惜年妹妹是不是很眼熟?”方如意瞧谢如韵自个人憋气,故起了个正题试她。谢如韵顺着方如意的意思认真瞧了瞧自己,道:      “确实很眼熟,这也不奇怪,美人都长得千篇一律的。”终听着这一句有趣的,不由接道:      “表哥你呆在这宫里挺无趣的,按谢贵人的意思,满宫的美人岂不都千篇一律无趣的很?”      皇上听我如此亲昵,也故作亲热笑道:      “表妹说的很有道理,这宫里的颜色都看累了,倒是表妹这容颜,啧啧,”皇上一边又开始拿手轻轻捏了自己的脸,一边道:      “表哥委实看不厌哪。”      这话酸得三个妃子脸上皆不好看,太后冷哼了一声,道:      “李家的女人倒都像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皇上笑道:      “连母后也看出来了,惜年长得确实是有九分像母妃当年的样子,这会子看,跟画里又是一模一样。”说罢皇上光看着自己,也不管太后脸上好不好看,又似沉浸在回忆里。      太后脸上越来越不好看,皇上也不在意,自己本来也算得逞了,这会儿却又觉得没意思。有什么意思呢,自己在别人眼中不过是个可怜的玩具,因着一张脸还要与有一大堆老婆的男人虚与委蛇的惹一身的麻烦,虽说这个男人是皇上。皇上想来也没意思了,他要的都拿到了,这会子又作起好人与太后问道:      “母后,你要是不舒服,儿臣先送你回清宁宫歇着?”太后脸色确是已经不能再差了,得了皇上这假意的问话,盯着自己的脸冷言道:      “不用了,意映送我回去罢。”      说罢秦意映忙扶着太后起了身,皇上这时不冷不淡道:      “母后,我想让惜年做皇后。”      自己听了不禁咯噔一下,太后听了这话站着几近不稳,秦意映更是脸色苍白。太后定了定神,久久才落下句冷话道:      “谁做皇后都成,就是她不行。”      皇上脸上一笑道:      “那就让如意做皇后罢,意映你也瞧着母后的意思了,除了惜年外谁都可以。”      太后不曾想到皇上埋了这小计,登时便气晕了,宫女太监们吓得忙上前扶着,秦意映惨惨淡便坐在了地上,亭子内一时气氛手忙脚乱的。      皇上终于满意了,起了身道:      “如意你现在是后宫之主了,好好收拾收拾。”说着便一个人大大咧咧走出了晚荷亭,转身见我一动不动,又道:      “表妹还站着做什么,跟表哥一齐离了这里。”说着便上前拽着自己的手,沿着回廊一路看着妃嫔们跪安,他脸上毫不动容终一齐出了晚荷亭。      出了亭子,他亲自替自己穿好了鹤翎雨披,嘱咐了抬软轿的小太监几句,自己被他这一些乱七八糟的举止弄得十分不安,但见他抚着自己脑袋一边笑道:      “表妹不要担心,做不成皇后还可以做宠妃,表哥这就给你回去写召书,你回园子等我。”说着便让抬轿的将自己送走,而他自己若癫若狂竟摇头晃脑地在雨中走了,惹得后面一大堆子人大呼小叫在后头跟着。      直至回到园子,自己也理不清个所以然,脑中只有个念想,那就是皇上是个疯子。      确凿了这个念想,便觉得宫里半天也呆不下去了。冒着大雨冲进了正房,将所有人都摒退了,关上了门,自己在浴池边一块块砖地踩一盏盏灯地移,父亲说的地道却仍没有半点影子。      倦极呆坐在地上,外头宫女使劲敲着门,说是要领旨谢恩。“吱呀”一声打开门,外头雨中宫女太监们早跪了接旨,张公公将圣旨塞到自己手上,只讨好道:      “小姐不用谢恩了,能省就省。”      自己接了圣旨,使劲摔上门,将圣旨踩了个稀烂。脑中只盘旋着一件事:慕容念到底在哪里?       分离(第二卷完成) 作者有话要说:这就是我纠结了一个星期的二卷成果..... 我仰天啸....      发泄完了便累了,四脚朝天躺在地上,外头雨停了嘀嘀嗒嗒,天渐渐也黑了,送饭的宫女又来试探,自己仍是赌了气不开门一句话打发走了。      这时,一边内室又传来了石头磨转的声音,心内顿时一片开阔,一鼓作气发狂地奔了进去,只见墙上不知何时多了一道门,而水伯正提着灯笼,冲着自己喊了声小姐。      顾不得这些虚礼,便抓着水伯的袖子道:      “父亲知道有这么一天?”说罢又自言自语道:      “父亲定是不会将我扔在这宫里让别人摆弄。”      水伯轻声道:      “将军临走时不敢带小姐一起去,怕皇上起疑心,便让老奴看宫里情况,亲信的小太监一说皇上要把小姐册妃了便连忙出来通报了,老奴就在那头收拾好了专程来接小姐。”      “父亲还留着这手,姜还是老的辣。”自己不由叹道,喜不自禁脚忙手乱又想着要不要收拾些东西,水伯连忙拦道:      “老奴早给小姐备齐了,不用着急,现在逃出去要紧。”      想来确是如此,都是身外之物,便也不多耽搁,道:      “也好,水伯您在前面领路吧。”      水伯提着灯笼进了那门,自己跟在后头,眼前先是一列长长的台阶伸向地下,待走到尽头平地处,水伯似在墙上抚了个物什,身后的光亮便被合上的石门阻隔了。心内不由好奇道:      “水伯,这密道通向何处?”      水伯回道:      “将军府。”说罢水伯似不愿再多说一句话,只专心在前头领着路。将军府内除了父亲外便是水伯对自己还算照拂,今日竟连话也不愿说,心内不禁生疑。      这长长的地道似怎么也走不完,一路似还有水滴渗透的声音,脚上倒也不滑,不时回头望着身后一片片无尽地黑暗,倒有虚幻之感,不由向水伯靠近了些,只是靠近了才发现少了些什么。      借着灯笼重新打量了在前头不紧不慢带着路的水伯,花白的头发,身上穿的不算上等但也不次的衣料,走路说话声音都与印象中一样。是什么不一样了呢?      心内转得飞快,死死看着那晃动的灯笼,突然灵光一闪,是味道!老烟叶的味道!水伯好抽一口烟杆子,可今天不但腰上没挂着,连身上都没有了那股味。      水伯难道是假的么?一下蹦出的念想竟唬得自己的心呯呯跳得飞快,这几日忽略的一件事突的又蹦了出来。      水伯是假的,自然是有人对将军府不利,父亲在秦意殊生死未明时就被调往无双城,皇上怀了什么心思?若秦意殊是假死,以秦家乱臣贼子的心肠,还不在秦家军自己的地盘除掉父亲。边关事乱,什么借口都可以托,而且秦意殊明面上已经死了,自然可以推得一干二净。      而皇上又揣了什么心思?皇上不可能没想到,皇上是要试探父亲,拿父亲再去试探将军府与丞相的关系,若父亲在无双城十天半月呆得完整无缺的,皇上也不会轻饶了父亲。      只要去了无双城,父亲就是进了死局。可是丞相已经辞了官了,若有阴谋,肯定不是丞相在操纵。到底是谁在与皇上抗衡?又是谁假扮了水伯要引自己出宫?      一个问题接着一个问题打着转儿,竟似一团乱麻,脚步只机械地跟着假的水伯在一步步挪着,将军府与皇宫的密道假的水伯又是怎么知道的?      愈想不明白心里愈加慌乱,走了近半个时辰,水珠儿滴滴嗒嗒的声儿终于停了,“水伯”照了照眼前的台阶道:      “小姐,上去就是将军府了。”说着转了转墙上巴掌大凸出的虎头,上头石门沉重地开了,射进了昏黄的烛光。出来竟还是浴池,只里头的纱缦由白色换了粉色,心内了然,自己是回到了将军府的枕烟园。      这个“水伯”急匆匆出了内室,到外间正厅,自己急忙跟了上去,掀了帘心内吓了一跳,眼前竟是沈无沉半卧在榻上就着灯看书,而那水伯“卟嗵”一声跪在了地上,沈无沉摆了摆手,那水伯便恭恭敬敬垂手立在一旁。      沈无沉笑道:      “我说过,话梅儿终是我的。”自己见着是他,心内的谜团竟一一解开了:能与皇上抗衡的除了把着国家盐铁令的沈家外,还能有谁?丞相是他的岳丈,他近水楼台再凭着他的手段,若要操控丞相家岂不是易如反掌,而秦意殊自然是死了,只是不是被皇上杀死的,是沈家吞并丞相家的牺牲品罢了。      而父亲前往无双城,若沈家再假造出个秦意殊,自然又可将父亲吃得牢牢的。      想明白这一番借力打力将计就计最后又坐收渔翁之力的布局,只觉得沈无沉更加深不可测。      “你脸上这一番又惊又悟,倒好看得紧。过来我这边,让我看看你的脸。”沈无沉冲自己招招手,那笑颜竟像什么事也不曾发生过一样。      自己后知后觉落在别人手上,如今明白过来,可惜万事俱晚,自知反抗并不是什么聪明的举动,便只上前道:      “你要拿我父亲怎样?”      沈无沉笑道:      “我的话梅儿还是这么冰雪聪明,过来我就告诉你。”说着沈无沉在榻边让了个位置。      自己看着那位置却格外刺眼,挪着脚步过去,就像靠近一条吐着信子的毒蛇样让自己浑身发抖,可叹这毒蛇竟还生了如此张美貌的脸。不及走近沈无沉一把便将自己拽进怀里,直拿手抚上了自己的脸,边啧啧道:      “天下谁有这样的手艺呢?是医圣吧,他竟还瞒了我这事。”      心内又一惊,医圣竟是与沈家一伙的,还有多少事自己不知晓?愈来愈感不好,沈无沉笑道:      “话梅儿是担心父亲了?放心好了,只要你乖乖的,我就让秦意殊将他奉为上宾好好侍候。”      “秦意殊一员大将,也听你的?”自己故作不知试探道。      “啧啧,我的话梅儿在宫里呆了半年也学会装傻了,你说他会不会听我的呢?”沈无沉满眼笑意。      “是你算计了丞相匡了皇上?”自己故作好奇,竟像是在说一件小事样平常,沈无沉愈笑愈开心,又玩弄着自己的头发,道:      “我帮他费心费力弄垮了丞相家,沈家不过只拿了半国的铁令而已。”沈无沉一脸无辜,仿佛说的不过是他与别人做了一桩小买卖。      “少爷未免谦虚了,不止铁令,怕是丞相的百万家财,还有秦家军都在沈家手上了吧?皇上表哥真是不会算计,送走了猛虎又迎了恶狼。”自己也学他无辜,大家心知肚明。      沈无沉听着自己的冷嘲热讽,半点也不在意,自己不由佩服他这做大事的涵养,但见他放了手不再玩自己头发,脸朝自己愈凑愈近道:      “话梅儿如今也知道反抗了?啧啧,让我想个什么办法好呢?”说着但见沈无沉一脸沉思,却不知道是在想什么古怪法子要用在自己身上,自己也算三番两次见识过他的手段,自然知道是吃不了兜着走,如此竟也看开。      正这时,却听得门匡得一声被震开,一只庞然大白虎跳了进来,众人都吓了一跳,而紧跟在白虎身后懒洋洋的声音传来,心头不禁一热。但见一身大红衣裳松散的慕容念脸上似笑非笑道:      “娘子,哪家的登徒子轻薄你,啧啧,那爪子也忒大胆了。”说着便要上前来抢自己,一旁的假水伯上前便要迎慕容念,只可惜未及动手便被白虎一把扑倒在地。      自己见是完完整整的慕容念,心里大喜,急欲挣了沈无沉,只是被他紧紧束着竟半点动弹不得。见慕容念要冲过来,沈无沉毫不在意,自若道:      “慕容公子这么快就闯过阵法了倒是令在下大吃一惊,只是慕容公子不要永尽石了么?”      永尽石三字一出,慕容念未有半分迟疑,只听慕容念道:      “石头要,娘子也要。”      沈无沉见机连点了自己穴道,上前与慕容念对招。沈无沉本穿了身白衣,与红衣的慕容念在房内比划,你来我往,速度之快竟像两道闪光。自己在一旁被点了穴只能一动不动喟叹:轻功、内力、暗器、点穴到今日总算见识全了。      而慕容念身为半妖,自比沈无沉快了些,两人招式到了后头,沈无沉被其一掌推开,竟似受了重伤不再上前。      慕容念打发了沈无沉,急急冲到自己身边替自己解了穴,又轻松笑道:      “娘子,为夫这英雄救美耍得不错罢?”      自己见慕容念一脸得意,不由卟哧一笑,只是刚才听了“永尽石”三字,不由道:      “沈无沉,我拿绿魂珠与你换无尽石。”      沈无沉忽的大声笑道:      “事到如今,话梅儿竟还以为手上拿着的是真的绿魂珠?”边笑着竟引得一阵咳嗽,原来果是受了伤。      “怎不是真的。”心内竟难相信自己又被人算计了一道,追问道。      沈无沉止了咳,正色道:      “你可以问问慕容公子,也许他知道绿魂珠的下落也未可知。”      慕容念,绿魂珠,沈无沉暗示的难道是慕容念收走了真的绿魂珠。想来自己手上若拿着真的绿魂珠,沈无沉怎么会这么久不来问津,这珠子必然是假的了。只是慕容念到底知不知晓?      但见慕容念这时不紧不慢道:      “沈大公子的离间计未免耍得有点多余,沈家的传世宝给一个花魅随身挂着怎么可能是真的?”      听了慕容念这话才放了心,不由对前一刻的那丝怀疑生了愧疚,待想得慕容念早就知晓,却一直不与自己明说。又想得自相识来,慕容念三番五次看自己筹划些半生不熟的小阴谋,在一旁自在瞧着也不点破,不知怀了何等看热闹的心思。      这情绪转过心里竟觉得又是愧疚又是可恶,只是当下另有事端,于是冷言笑道:      “沈公子何必管我与相公间的家事呢?”说罢又故意往慕容念怀里靠了靠,沈无沉听了这话脸上变了色,咬着牙道:      “话梅儿不想要永尽石么?”说罢又招手道:“话梅儿过来这边,我就将永尽石给慕容公子。”      慕容念没有永尽石是在劫难逃,以一命换一命,而且沈无沉必不会拿自己怎样,算计来是一桩不错的买卖,想着便起身干干脆脆道:      “好!”      慕容念看出自己这番心思,连拽着自己紧紧搂在怀里,一脸宠溺道:      “为夫的另有法子。”      自己拿手紧紧搂了慕容念,一刻间竟觉得是生离死别。定了定神只与他耳边轻笑道:      “我也舍不得相公,只是相公的命在娘子我看来在重要些。”说着小心将手上从慕容念身上沾的血渍用袖子掩了,轻轻道:      “相公受了伤要好好养着。”      说着起了身,想来慕容念身上的伤怕是刚才在闯阵时早已留下,光靠一身红衣挡着才没露馅,如今又与沈无沉全力打了一架自然已是强驽之末。如今他已力竭,手上软绵绵自然拽不住自己。      沈无沉笑脸看着愈走愈近的自己,一把便将自己紧搂在怀里,白虎似也瞧见了局势的变化,也不再制着水伯,只伏着身上冲沈无沉龇牙咧嘴。沈无沉骂了声“畜生”,便又冲自己温和笑道:      “我刚想好让我们重归于好的法子了,乖,吃了这药丸。”      沈无沉不知从何处变出个绿色的药丸,那“水伯”看了脸色竟大变,慕容念瞧见了急道:“不要吃!”      “你先把永尽石交出来!”自己如今也顾不得这药丸如何,一心只想着先拿到石头。沈无沉干脆道:      “沈信,把石头给三皇子吧。”      那个叫沈信的“水伯”从怀里掏出锦囊,恭恭敬敬递给慕容念,慕容念半分未瞧只一动不动看着自己。突然沈无沉冲沈信使了个眼色,那沈信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点了慕容念的穴。自己不由急道:      “不要伤他。”      沈无沉一脸无害道:      “他是北歌的三皇子,沈家还犯不着动他。啧啧,本来话梅儿你不过来,我也要白送他石头攀个交情,只可惜现在竟弄成这个局面。唉,人算不如天算,来,惜年,吃了这药。”      沈无沉万事都算计了,如今既为鱼肉,只能任人宰割,自己乖乖接过那药一口吞下:      “你答应我不要伤他。”说罢胃里了阵翻腾绞痛自己便昏睡过去。      那一刻并未意识到这最后一句话如何珍贵,也未想到一粒药而已,竟带来许多伤心与曲折。只是一切都不能重新来过,若然重新来过,自己还是会做一样的选择,看来只能喟叹命运早有定数。       失忆(上) 作者有话要说:这样有悬念了吧.........吼吼吼吼.........   外头雪花纷纷落着,却没半点声响,琥珀正细心挑着火炉子里的炭块,珍珠与翡翠笑嘻嘻地在外头榻上猜围棋子的单双,听说还有个叫琉璃的丫环,她们四个从小便陪着相公长大,在沈府里不比一般丫环,若较之大户小姐,也是差不离的。      而自己正与相公一起躺着着看些闲书,自打醒来,自己便什么也记不得,只知道自己是沈府大少爷的宠妾,身边有个叫琥珀的丫环伺候着。      按理琥珀应该是自己的亲信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才对,可是问她自己怎么失的忆,她总是不吭声,被逼急了她才答自己贪玩不小心从假山上摔了下来。      可是这借口未免蹩脚了些,里头的内情怕是她也不敢说。只是自己好歹是沈家大少爷的宠妾,谁敢欺负自己呢?待想到这,不由放下手中的书,抢了相公手上的往身后藏了。      沈无沉,他亲口说是自己的夫婿,况且府里的人见着自己都是喊的“三夫人”。初初醒了一丝疑惑是有的,可是到如今,看他每天陪着自己下棋看书,恍然已是叶落雪降由秋入了冬,怎能信一个没半分关系的陌生男子能如此情深?      只是情深是真,可沈府里他的大夫人、二夫人又当如何?一想到这里,心里不由痛了一下,手上攥着他的书用的力未免又重了几分。可他毫不知自己心中所想,只一直笑眼看着自己,那眉眼好看极了,但见他轻声道:      “还不信这是真的么?”自己低头笑了笑道:      “相公,你为什么不能只待我一个人好呢?”      相公拿手轻轻刮了下我的鼻子,依旧是那么温柔道:      “我心里是只有你一个的,只是沈家家大业大,一些联姻还是少不了的。”      “你骗人,大夫人的父亲不过是个告老还乡的过气丞相,二夫人也是……”自己想了想,那“青楼”二个字还是没有说出来,只摇了摇头道:      “算了罢,她们又要笑我是妒妇了。”      这会子,屋里的琥珀、珍珠、翡翠真听着自己的拈酸之词,一个个正忍着笑,琥珀停了手上摆弄的炭火道:      “少爷对三夫人是真的好,我们都是看得真真的。”      相公拿手握了自己的手,揶揄道:      “你看这屋里明眼人可多了,怎么不信我的话呢?”看着相公脸上暗了暗,自己不由急道:      “我信。”      但见相公一瞬又笑了,珍珠“卟哧”一声,和翡翠一起比了个拿手指刮脸的动作,自己不由有些羞,只是自己总不能相信要和另外两个女人分享一个男人。当初自己记忆完好时,真嫁给了眼前的他么?      正这时,外头门帘掀了,进来个丫环,脸儿冻得通红,正是在二夫人身边伺候的琉璃,只见她急急道:      “少爷呢?”      在当口的琥珠指了指里间,答道:      “外头这么冷,先来烤烤火,少爷不就和三夫人在里间么,怎么没看见?”      自己不由使小性子道:      “怎么没看见,怕是不想看见罢。”无沉抚了抚自己的手,朝琉璃道:      “什么事?”琉璃被我拿话堵了,也是心高气傲的,只冷冷道:      “二夫人身子不好,想请少爷过去看看。”      二夫人,听说是当年南楚京都的青楼花魁,花名兰心,后来被相公看上接进府里享福。小户人家三妻四妾也属平常,更何况是南楚赫赫有名的富贵沈家。只是自己心里总有不平,端不出贤良淑德的架子。只是此刻又能说什么呢,相公冲自己笑了笑,安抚道:      “我去去就回来。”      自己不由不甘愿道:      “你去罢。”说罢拿起手上的书假装又看了起来,斜眼看伺侯他的珍珠和翡翠也跟着他出了门。自己不由叹了口气道:      “琥珀,我原先是个怎样的人?”      琥珀笑道:      “原先呀,是个大才女,会写戏又会写诗,和少爷很谈得来,少爷一见你就喜欢上你了。”      自己听了这夸赞的话,不由脸热了热,只是心里总有疑惑,不由又追问道:      “我在这世上真是无亲无友的?”      琥珀迟疑了一下,吱唔道:      “应该是没有的,三夫人原先是个穷苦人家的,后来卖身到沈府做丫环,才和少爷认识的。”      自己心内一叹,自己原先只是个丫环,又何必轻看青楼出身的二夫人呢?只是自己又识字又会写戏写诗,其中不通之处颇多。但看得琥珀答得不情不愿,再问也未必说的是真话,便只能罢了。      自醒来,因记着的东西少,便总爱看书,这会子看些地理志:天下分三国,南楚北歌西晋,自己正是南楚与北歌相邻的无双城里头。而天下富商有四家,分别是沈谢崔杨。沈家把着朝廷盐铁令,堪当首富,府第更是遍布了各地。听说本家是在清水城的芙蓉镇上,想起琥珀正是在芙蓉镇上长大的,不由问道:      “琥珀,我去过芙蓉镇么?”琥珀一边做着手上的针线,一边笑答道:      “怎么没去过,三夫人就在那里和少爷认识的,说起来三夫人家也算是在那里呢。”自己听了不由一喜,只是一想到无亲无友,不由叹道:      “家里没有人,也不能算是家了。”      正这时,几个小丫头笑嘻嘻进了门,冲琥珀显摆手上的小坛子。自己不由笑道:      “都积了这么多了?”      一个乖巧调皮的小丫头答道:      “三夫人要拿这梅枝雪泡茶么?奴婢们也想讨一杯。”      琥珀板起了脸正要教训,自己冲她摆了摆手道:      “让你们琥珀姐给你们泡吧,不过这梅林就在我们屋子外头,我们自然是不愁喝不上这好茶。”      正想着大户人家怎么也有个人情走动,不由续道:      “你们拿两坛梅雪水,一坛送给大夫人,一坛送给二夫人罢。”      小丫头道了好便去了,琥珀赞赏地看着自己,自己不由没好气道:      “我不是讨好她们,我才不要和别的女人分一个丈夫,只是面上跟她们交好免得别人给我们使绊子。”      琥珀笑了笑道:      “三夫人说的是。”      续又看着手头的书,说南楚山清水秀风景绵丽,西晋大漠孤烟苍茫辽阔,而北歌地境多高山险峰雪景奇美。又看这皇室族谱,南楚皇姓司马,西晋皇姓郁,北歌皇姓慕容。这里又插了个奇事,说北歌先皇后乃是梅花仙。自己欢喜梅花,不由又细看了几眼,说这皇后死后化作梅花,而留下个皇子,名唤慕容念。      “三夫人叫谁呢?”      琥珀抬起头,正问了自己。自己竟不知何时叫了这个名字,琥珀急急跑了过来,拿帕儿擦了擦自己的脸,嗔道:      “怎么自言自语又哭了,少爷不是说去去就回来么,怎么这样看不开。”      自己心中一惊,脸上不知何时落了泪,为何唤着个人的名字都会心痛如斯。自己抓了琥珀的手,急道:      “我有北歌那边的亲戚么?”      琥珀吓了一跳,笑道:      “真真没有,怎么又问呢?”      自己静了静心,起身道:      “我出去走走罢,一个人待在这里怪闷的。”琥珀道了好便要跟来,我笑了说不用,便一个人出了院子。    失忆(下) 作者有话要说:我要是编故事编到后头把自己也编晕了,要记得提醒俺。。。。。。还有俺尽量是一周写个近一万字的,关心俺的还是一周来看一次的比较好,别的时候俺都是在修文。 俺今天才知道什么叫做伪更,俺可不想做坏银……俺要德才兼备……嘿嘿嘿   外头雪已停了,只是天还是阴沉沉的没个亮色。往大园子走去,想起相公书房里有些戏本子,听琥珀说好些都是自己写的,便想去瞧瞧。转了回廊出了角门,一片竹子被雪压着掩了前路,却听得耳边传来一女子的说话声,细细辨来,正是大夫人秦意蓉,但听她话语里带了丝忧虑道:      “父亲现在如何了?”      但听得个男子冷冷答道:      “在府里下棋养花,一堆人侍候,很好。”      “那就好,大哥,当初你在黄洲府被人刺杀的事,众人都传得真真的,父亲见你势倒才辞的官,如今你怎么又回到了无双城?”那女子又问道。      而自己听到这,才知道那男子是秦意蓉的大哥,自己只知道大夫人有个当丞相的爹,却不知道她还有个哥哥。平时问琥珀话,好总说一半藏一半,看来下回想得个全须全眼的消息,还得多拿些银子打点府里的小厮们。但听那男子只回道:      “你个女人家,好好帮你相公打点着沈府,大哥的事无须你操心。”      听到这自己也替大夫人觉得心冷,可大夫人穷追不舍:      “那过几天我跟相公说一声,回府里一趟,见到父亲我才放心些。”      自己想回娘家省个亲倒是天经地义,却不料那男子搪塞道:      “改天再说吧,大哥我先回去了。”      自己听了有些气恼,不由也学了那声装腔作势道:      “改天再说吧,大哥我先回去了。”顺又在心里加骂了声“冷血”。      正这时一转身,却不料相公何时立在了自己身后,盯着自己一脸严厉,自己顿时似矮了半截,嘿然笑道:      “相公,你看兰心姐姐回来了?”但见相公身后又立了珍珠翡翠,珍珠见相公不说话,忙答道:      “二夫人那让郎中瞧了没什么事,三夫人送去的那坛子梅雪水,少爷还夸您想得周到。”      可相公只定定看着自己,似想瞧出些什么,听了珍珠的话才似醒了些,一贯的柔声道:      “外头冷的很,怎么又出来闲逛?”见他脸上变得快,自己不由小心道:      “我一个人没意思,来书房找几本戏折子看。” 相公又看了自己几眼,见自己不像撒谎,才道:      “那你跟我来吧,还躲在这里瞧乐子。”      自己不情不愿跟着过了去,正见着大夫人拽着她哥哥的袖子面上有哀求之色,相公见了,不悦道:      “怎么在这里闹,被别人看见了风言风语。”自己知相公说的别人正是自己,可自己又不是那嚼舌的,哪来的风言风语。又看得大夫人见了相公,只放了手脸上木木冷冷道:      “我行得正坐得端,在这府里谁敢风言风语?明日我正要回趟娘家,见见父亲,现好不容易瞧见你了,跟你说声。”      说罢也不管相公允不允,直要走开,似含了满心的不屑,临走瞧着自己的眼神却不是恨怨,更像一点可怜,顿时便觉得大夫人知道些什么。      而自己见相公听了这话,深怕他要勃然大怒,忙握了他手心,但听他只沉声道:      “你要回去明儿跟我一齐过去,再往后就别总想往外跑。”      大夫人听了这话脸色一暗,却瞧向他哥哥,他哥哥只不闻不问,大夫人冷哼一声,骂道:      “狼狈为奸。”说罢便直离了去。      自己听着这狼狈为奸的话,却觉得骂得没由头的,这会儿再细瞧大夫人的哥哥,穿一身银色盔甲,五官俊秀,看着像武将却又有几分儒雅贵气,凭家世想来定不是什么芝麻小官。可他见了相公,却似低首帖耳地,只禀道:      “明日冰封了,也看不得操练,倒是可以看看北歌送来的战船兵器。”      相公点了点头道:      “你先回去罢,还有府里打点好,别让你妹妹寻着由头闹事。”      那男子点了点头,便退了下去。自己不知晓其中的缘故,不由问道:      “相公,他是谁?”      相公笑道:      “他不过是个棋子,”说罢又转了话头道:      “你原先到书房想找什么来着,别在外头站着吹了风。”说着相公拉着自己的手进了书房,书房里头一个大书案摆了笔墨纸砚,后头一排一排的书。自己笑道:      “相公,我以前写的折子都摆在哪了?”      相公脸上一愣,直道:      “怎么又想起这事?”      一旁珍珠与翡翠张罗着沏暖茶,听了只道:      “怕是在芙蓉镇上罢,都没带过来。”自己知两个丫环与她们少爷向来是一条心的,看来是找不到了,只答道:      “想看看,没准就想起以前的事了。”      相公听到这,只道:      “以前的事,还是不要想起来的好。”      自己竟不晓得相公怀了这番心思,直道:      “现在我这样什么也记不得,常常就觉得心里缺了一块,相公你也不跟我说以前的事,我以前难道不好么?”      相公起了身,便将自己搂在怀里,怅然道:      “以前也很好,你经了场事故才失的忆,还是不要想起的好。”      自己听着这话又没头没脑的,心里越发好奇,不由问道:      “什么事故?”      相公抿了嘴不发一词,自己不由急道:      “你也不肯说,你们总瞒着我,我怎么就从假山上摔了下来?”      翡翠忙道:      “三夫人不要多心,那戏本子托小厮去外头买一些便可。”      相公起了身,直搂了自己柔声道:      “以前的事记不得就记不得了,如今有我陪着你还不够么?”      听了这话,反觉得一丝愧意,只道:      “那明日你跟大夫人去看战船,我在府里闷得慌也想去。”      自醒来便被困在府里不得出入,如今好不容易有个由头,不由放软了语气哀求。相公向来对自己百依百顺的,经不得哀求,这回便似笑非笑道:      “你以前未必有现在乖巧,总爱逆着我的性子,如今虽失了忆,倒学聪明知道恃宠而骄了。”自己听着这话里有七八分允的意思,便趁热打铁道:      “府里人都说我是相公的宠妾,宠妾岂有不与相公出双入对的道理?”      相公听了这话,脸上带了笑,搂着自己的手愈发紧了,脸儿凑得近。自己一时领悟,忙将他推开,急道:      “翡翠她们还在屋里呢。”可这会子她们俩早不见了,溜得可真是飞快,相公仍是似笑非笑道:      “哪还有人。”      自己自醒来来便怕与相公亲热,自己也常常疑惑,这会子又顾左右而言他道:      “琥珀等我回去。”      相公熟谂了自己这等伎俩,重又将自己搂在怀里,脸上似有不悦道:      “为何总是要逃?”      自己听了这话,心里也道不明白,虽则醒来便知道自己是他的妾,可每次又总防范着他,可是要来的总要来的,自己只得道:      “我不记得了。”相公面上没有表情,久久停了,最后似泄了气,只道:      “你先回去罢。”      自己见他如此,只得急急逃了出去,但看外头雪又下了起来,天又阴沉了几分。    来往(上)   天完全黑了下来,自己又躲回了住处,却听外头人声不绝。房里小丫头爱热闹,特特去打探了,才知道竟是老爷和如夫人及一干家丁侍从浩浩荡荡从北歌回到了无双城。      只知道如夫人并非相公亲生母亲,听闻倒是生了个二公子,可惜在妓院被仇家害死。究这死因,皆说是沈二公子惹的风流债太多,甚还传他曾与老爷的小妾私通,又因着他只是个庶子,听丫环们说他死时停灵下葬,老爷竟不曾回来看个半眼。      自己从未见过老爷,知他如此看轻庶出,又想得自己也不过是个小妾,不由得对这老爷大张旗鼓回来一事生不出半点喜庆。      可又有老妈子来传话,说是到正厅吃个晚饭,只得挑了素净衣裳装个乖巧不多事的样子,便与琥珀一齐离了住处。一路上搬东西的小厮丫环来来往往,猜着竟像是老爷要长驻于此。又想得若相公还专宠自己一个不入流的小妾,怕是要惹他老人家嫌,想来以后的日子少不得要难熬些。叹了口气,急忙忙又快了脚步,也顾不得绣鞋上粘不粘得雪泥一星半点的。      由着打帘的老妈子示意自己进了正厅,竟觉得半点人声都没有,静得压人。拐进里间,却是一个老人家坐在中间,眉眼与一旁的相公倒有几分相似,而老人家一边还坐着个夫人,虽看着不再是年轻貌美,却也堪当风韵别致,想来便是如夫人。只是如夫人面上冷冷的,又说一旁还坐着秦意蓉,冷眼看来婆媳间没半点亲热可言。      一桌子四人,是正正经经一家人,自己一个小妾登不上台面,老老实实给请了安。老爷点了点头,如夫人倒盯起自己的脸来,开口竟是泼泼辣辣道:      “大少爷的如花美眷,倒是好看得紧,也怪不得你几个月躲在这无双城足不出户,还得劳动老爷专程回来瞧个明白。”      相公先是抿着嘴,老爷也不闻不问,仿若一家人闹将起来也跟他没半点关系,相公脸上一丝黯淡,竟开口道:      “若是二娘当初也能像今日般多管管二弟,他也不至于在花街柳巷落得那番下场。”      说罢声带哀伤,自己冷眼看得,心中讶异非常。相公作戏竟如此炉火纯青,逼得如夫人脸上十分不好看,但见如夫人身后的老妈子托着个剑匣子,这会子如夫人招招手,那老妈子打开匣子,里头剑竟自个儿铮鸣不已。      如夫人抚着那剑身,哀道:      “这宝剑本是吾儿随身所带,他惨死后,这剑流落街头,碾转又重归沈府,长作哀鸣之声,怕是沉冤待雪。”      相公脸上笑笑,秦意蓉脸上满是不屑,老爷这会儿才板着脸道:      “无沉在南楚辛苦经营,而那个不孝子整天招惹是非,应有此报!”      如夫人被老爷斥责,脸上讪讪,但转眼又是老成持重的夫人作派,只道:      “沈府好歹是天下首富,却连家中一个小儿子都护不得周全,怎不令天下人耻笑?”      老爷似一心偏了相公,只冷道:      “沈家有个无沉就够了,哪还有别的儿子,那个不孝子既死了倒好了,若是作孽到现在,我也要将他赶出家门。”      如夫人被这话噎得眼睛通红了一圈,只低头不语,老爷见了这番,反又生了怜意,只道:      “你直以为自己儿子死了,无沉怎么又不是你的儿子。”说罢又转向相公道:      “无沉,今后不许再称二娘,得喊一声母亲。”      相公嘴角冷笑,趁势道:      “母亲莫要伤心,弟弟一事,我早已查清,乃京城一个叫明儿的花魁所为。”      “她?不过是个卒子吧,背后元凶,你可曾查清了?”如夫人自是精明,一味追究道。      沈无沉只道:      “那个叫明儿的,已在衙门招供,乃是二弟要她不得,便欲耍强,那明儿抵死不从,才误杀了二弟。如今那明儿已问了斩,母亲也算了了一桩心事。”      如夫人心内虽有疑,却也不知如何再为难相公。老爷听了这番话脸上又是不悦,直道:      “既查清了,就不要胡搅蛮缠。现在一家子人可来齐了?”      正问这话,门那处暖帘掀起,又进来个穿宝蓝色绣裙脸上遮了个白纱的女子,看她身后的琉璃,想来正是兰心。只见她上前福了福身,一一向众人请了安,便立在自己前头。      老爷见了兰心,只道:      “男人三妻四妾稀疏平常,只是一个是丫环出身,一个是青楼出身,未免上不了台面。”      自己听了心凉不已,如夫人又接茬道:      “怎么还遮着个面,怕见人。”      兰心冷笑一声,只道:      “妾身向来体弱,常年离不了药罐子,故而今日耽搁了,特向老爷夫人赔罪。”虽罢又福了福身,真是礼仪妥贴,老爷见了点了点头,兰心既而说道:      “兰心虽是青楼出身,与相公却是因戏成缘。”      沈家经营戏楼,老爷听了悦然道:      “怎一个因戏成缘?”      此时兰心脸上略带一丝羞意,娓娓道如何替当年的婉派写了戏本子,尔后又如何与相公相识,两人相知相怜,才得的佳缘。一番巧舌如簧,自己听了心内生冷,兰心与相公是因戏生缘,自己与相公也是因戏生缘,只怕以后还有哪个会戏的女子,相公还要一个个接进府里。      老爷听了极喜,只是这会儿秦意蓉冷笑道:      “戏子多无情,沈府不是出了个月君么?”      老爷脸上一紧,月君一事又牵扯了二少爷,弄得如夫人脸上也是不好看。自己总算知晓,相公的大夫人原是天不怕地不怕的。      兰心冷语道:      “戏子看惯世事,自是无情,只可惜有人因厌恶戏子,作事未免更无情卑鄙。”      自己不晓得这话又是为何,且见了琉璃上前道:      “我家夫人今日才喝了三夫人一杯梅雪茶,脸上红红点点,见不得人,才掩了纱。”      不想这祸入己身,自己虽专宠,却不曾与她作对,她竟寻到自己身上,又想得自己从假山上坠地失忆,不由想是不是她作的祟。      这时相公不待老爷发作,只冷冷道:      “父亲母亲,如今一家子人也算聚齐,便用饭吧。”说罢又看了自己一眼,不喜不怒,不信不疑的,可毕竟没在众人面上追究,也算是给自己留了余地。      而老爷听了只点点头,想来也是厌烦了闺阁的勾心斗角。自己与兰心只立着,看那一家人用完饭,才算熬到了头。    来往(下)   散了晚饭,琥珀跟着自己回了房,相公陪着兰心去了,低低言语间尽是关切。自己看着心酸又不知如何是好,脑子里混混沌沌的,仿佛失忆前便曾如此心伤。      一夜辗转未眠,想起还要去看水船兵器,天未亮便起了身。梳洗时看着自己的脸,虽说自失忆后天天看着,除觉得美丽异常,剩下的便全然像个陌生人。      用了些早饭,丫环来唤,自己便带了琥珀一起出门。影壁后头只停了两顶轿子,秦意蓉省亲心切早便候在了那里,这时相公恰从另一头回廊过来,自己似不曾瞧见他,便直直冲轿子走去,掀了帘进了轿子便图个眼前清净。      琥珀急急跟在自己后头,见了秦意蓉便行礼喊“大夫人”,见了相公便又行礼喊“少爷”。正这时,帘子掀开,相公笑眼看着自己,便坐了进来。琥珀在外头低低笑着,又喊了声起轿。相公搂着自己,只道:      “我知道你心高气傲的,断不会去害兰心。”      自己冷哼一声,嫌恶道:      “梅雪水经了她的口,反倒脏了。”      相公脸上不悦,道:      “怎变得这样牙尖嘴利的。”      自己欲言又止,辩得多了反而落了可怜,便紧抿了嘴不发一语。相公无可奈何叹了口气,只道:      “可是为了兰心怨相公?”见我不理踩,又说道:      “当初你也是倔强的很,嫌我娶了丞相的女儿,便从芙蓉镇上的沈府逃了。尔后不知历了什么磨难,脸上也毁了容,再后来经人搭救才换了如今的容貌。”      自己不曾听过这一段,心里隐隐约约有些触动,手不由抚上自己的脸。      “当时我寻不着你,又遇见了兰心,她长得与先前的你一模一样,我怜她沦落风尘,便将她娶进了门。”      自己听了这番波折,看着相公的眼睛澄如秋水,半点也不像编故事,且又怜兰心原是自己的替代,些些怨恼消了大半。      “她也会写戏词?”      相公笑道:      “她哪会写什么戏词,都是你这个话梅儿写的,她不过冒了你的名。”      自己见相公和盘托出,本应欣喜,只是一时疑惑更深,总觉得许多事被蒙在了鼓里,便软了声求道:      “琥珀说外头卖着我写的戏本子,我们去摊子上拣一本罢?”      相公听了,不置可否,只嘱咐到:      “一会先到秦府歇会,再出城看水船兵刃,你若累了,便在秦府陪大夫人歇着。”      自己本欲寻个热闹,哪里肯在府里歇着,便摇头道:      “我与你一同去。”      待轿子进了秦将军府内,秦家的管事便来迎着进了府内正厅。秦意殊正坐着喝茶,见着我们来,便来相迎,秦意蓉见了喊了声“大哥”,忙忙就问了父亲如何。      秦意殊只朝一边的丫环道:      “去请老爷。”      秦意蓉冷冷道:      “你们在这儿称兄道弟,我自己去见父亲便可。”      说着便要丫环带路,恰这会门口又进来个老人家,举止威严贵重,秦意蓉喊了声“父亲”,自己听了不由多看了一眼:但见他手上抱着个小巧的陶罐,相公也跟着喊了声“岳父”,众人恭恭敬敬和和睦睦的,倒看不出相公为何难为大夫人不让她回府省亲。      老人家才瞧见相公身后的自己,竟大惊失色,喊了声“兰妃”,自己不明所以,秦意殊与相公脸色皆不好看,但见相公道:      “老丞相怕是认错人了罢。”      老丞相忙摆手道:      “认错了,认错了,兰妃娘娘早已过世,就算在世也不会如此年轻。”说罢也不管相公如何,只朝秦意蓉招招手道:      “女儿过来,瞧瞧为父最近养的金钟子。”      自己曾听闻金钟子是富贵人家里养的玩物,伺在陶罐中,一季生一季死,代代绵延。本来这虫子也没什么趣处,只图它鸣声清脆叮咚。      秦意蓉听晓了,只笑道:      “父亲你脱了朝廷,倒清闲了许多。”但见老丞相呵呵笑道:      “平日里在你哥哥这住着,不外乎琴棋书画花鸟鱼虫。”接着又道:      “这虫里,为父我最喜这金钟子,你瞧,壶里人生,没天没日,岂不妙哉?”      自己在一旁听着这老丞相说话竟像是影射些什么,秦意殊沉声道:      “父亲怎又胡言乱语起来?”      老丞相似被缚了手脚,连连道:      “吾儿说得对,不过是胡言乱语罢,不过这金钟子确实很妙,这陶罐里困得又何止一人。”      说罢也不待秦意殊发作,便带着秦意蓉出了门去,自己看出一家人不和睦,尴尬得紧,但见秦意殊面上连连赔不是道:      “让沈公子见笑了,老爷自告老还乡来不得意,脾气不免古怪些。”      相公只道:      “将军不但要治军更要治家,着实辛苦。不知这会子军中可齐备了?”      秦意殊听了这话,额上先是冒了冷汗,忙答道:      “家中自会看紧些,军中那些战船兵器也在城外罗列好了,冬日天寒,若是骑马去,怕要让这位夫人受凉了,不若还是坐轿子去罢。”      自己看这秦意殊对相公惧怕三分,这会儿又是备得井井有条,但见相公道:      “有劳秦将军了,城外路远,还是备快马往返好些。”      说着一行人来到马厩,相公看中个通体乌黑的马儿,小厮牵了出来,相公一跃而上,气度非凡。自己不曾骑过马,正不知如何,相公朝自己伸了手,自己有样学样,一脚踏上马蹬。相公轻轻一拽,自己便坐在了相公身后。      秦意殊也挑了匹马便骑了上去,也不带什么随从,两匹马儿便骑出了秦府。      出了城门,不过几里路,望向前方便是长水漫漫皆结了冰,沿水而去,不一会子便进了军营。但见军营里头万千兵士演练有声,而守卫森严,自己看了顿觉得这秦意殊治军有方,只是相公见了却蹇眉道:      “不想你还有这番才能,我倒是小瞧了你。”      秦意殊忙忙谦让,相公只摆手道:      “你有才便好,何必推脱,带我去看北歌送来的那些水船兵器罢。”      但见秦意殊丝毫不敢违抗,策马骑过营帐,眼前几十艘战船若庞然停在岸边,相公见了脸上喜悦,又道:      “用沈家铁矿造的兵器模子出来没,不知仿得如何。”      秦意殊应了声诺,便唤了个士兵去取,那士兵回来双手各拿了一式的长矛。相公驾着马绕着看那两支长矛,轻声道:      “娘子你可看出这两样的差别?”      自己在马上看那两支长矛,一模一样别无二致,只回道:      “看不出。”      相公笑道:      “借娘子几根头发用用。”自己听了不解,便随意扯了几根鬓发,相公得了便将那头发轻轻掷向那长矛,且见着一根头发断作两截,而另一根仍是完完整整,自己看着才了然,原是用头发试这矛的利钝。      相公看了这结果,只叹口气道:      “有其形却难得其精华,北歌攥着炼铁方子,才敢将这兵器大大方方送给南楚。”      说得这番话,秦意殊面上却有了愧色,自己始终较不明白他与相公的关系,若论官商之道,自是尊卑有别,而自己看来,两人却像主仆。      相公看了长矛,便也不看别的兵器,只道:      “回去罢。”      说着也不顾秦意殊如何,便策马狂奔起来,终出了兵营。       相遇(上)   日头过了中午,许是为庆新年,进了城但望见街上人来人往,勉强行至个十字路口,竟不想前头已堵得水泄不通。坐在马上向那人群一望,原是茶楼上立了个飘幡,写着“黑面说书”。外头围了客官无数,倒不知何人能有这本事,引得大家竞相观看。      相公见路堵了,只想调转马头寻一条冷僻胡同。自己好奇,拽了相公衣袖,朝一旁马下的看客打听。但见那看官笑道:      “这茶楼前两天来了个黑面说书人,讲这南楚国的密闻逸事头头是道,更奇的是他说书时旁边睡个白纹大虎,真真新鲜。这不,大家都来看热闹来了。”      自己听了有趣,相公手松了辔绳,斜睨了那茶楼一眼,柔声道:      “我家话梅儿有心,咱们便去瞧一瞧。”      说着相公微转身搂住自己,足尖轻点,便飞身朝那茶馆二楼行去,耳边风啸,一霎便落了地,正停在说书场中央,自己虽从未见相公使过功夫,但不知为何竟觉得稀松平常。而自己与相公如此大喇喇进了厅堂,周围端坐的看官们皆被骇了一跳,而恰有个端茶送水的小二瞧了,便要来喝斥,相公随手拾了个杯子朝那小二一扔,那小二卟嗵一声便跪在了地上,大伙儿便都哈哈笑了起来。      相公这会子朝那小二冷冷道:      “不懂规矩的奴才,还不叫你掌柜的来见我。”      自己只知相公家是富可敌国,倒不知出得门来如此威风,心内正觉得好玩。这会儿,一个掌柜模样的男子毕恭毕敬陪着个黑面神般的穷酸书生走了过来,而那书生身后果然有知庞然白虎。自己见了十分新鲜,而场中端坐的看官们也无不啧啧称奇。      那小二的见了掌柜,似得了投靠忙跑过去一番告状,那掌柜的才顺着小二指的方向看见相公,忙奔了过来,就来行礼,喊了声“大少爷”。      那小二听了,一卟嗵又跪在了地上,自己才知晓这茶馆也是沈家的产业。相公点点头,眼睛含笑道:      “听闻来了个说书的,也过来瞧瞧热闹。”      那掌柜连连称是,便指挥着小二在场中搬进了两个太师椅,一并瓜果茶点都齐备了,自己便与相公落了座。      自打见着那黑面书生,他便盯着自己瞧个不停,琥珀总说外面登徒子多得很,自己今个儿倒真是切身体会。只是那黑面神双眼内似喜忧参半,自己竟不觉半点讨嫌,便由着他看。      这会儿掌柜朝那说书人示意,那说书人动也不动,而身边的白虎这会儿也似着了魔,竟生生要朝自己扑将过来,相公大惊失色,却阻挡不及,自己吓得浑身冰冷,而那白虎儿只舔了自己脸庞,却不是要来伤自己。      相公原未明白,这会儿却似了然,只斥道:      “这畜生倒是阴魂不散。”      而一旁在椅上坐着的看客们都瞧了,又是啧啧称奇,而那说书的瞧见了,嘴角挂着笑,自己不由瞪了他一眼,他竟笑得更深,只冲那白虎喊了声“白额候”,那虎竟乖乖离了自己依依不舍退了去。      相公细细瞧了那黑面男子一眼,冷冷道:      “你莫要以为我会怕了皇亲国戚。”接着又安慰似地看了自己一眼,才冲那掌柜道:      “既要说书,还不开场子。”      那掌柜的应了诺,便请了那黑面书生上台。那黑面书生倒也无谓,上了台便敲了惊堂木,道:      “上回说道北歌有个三皇子,名唤慕容念,最好游山玩水,一次误打误撞闯了南楚将军府小姐的闺房,个中原委不再细表。”      说得这,下头看官纷纷起哄,自己听来确是个才子佳人的风月故事,不过应了市井狂徒的口味罢了,却也耐了性瞧这说书人续又道:      “这回说到那三皇子送了那小姐个金丝带,看官们不知,这金丝带乃是三皇子从小用血伺的天蚕吐的丝结的,众位想想,那蚕若指头般大小,每日能吐甚丝,日积月累待那三皇子长大成人,才得了一条这样的金丝带。”      众人听了只道是奇物奇事,可自己听来却不由心惊,上次看琥珀给自己收拾钗环饰佩,自己便曾隐隐约约记得里头有个金晃晃的长丝带。      自己瞧着相公,相公脸上神情自若,笑道:      “怎么又迷了?若你嫌他说的没意思,为夫陪你回去歇着。”      一番话无半点破绽,自己只摇摇头,但看那说书人,敲了记惊堂木,煞有介事道:      “那三皇子最好作乞丐打扮又爱凑个热闹,自花榜会见识了这将军独女的才华学识,不由动了心。”      这说书人阴阳怪调说到“动了心”,台下又是一片哄然,忙催道“快接着说”。      那书生不紧不慢说到“那将军独女被召进宫,只因貌丑不能册妃只封了个女官,众人不知,那女孩儿是先皇宠妃的侄女,而太后对那宠妃有怨,见了这女孩儿自然也没给什么好脸面。”      台下有个明眼的,直喊道:      “你这书生越说越真,竟像你瞧见的,我做生意到过京城,你说这事,不会是编派李敬晖将军的家事吧?”      另还有人附喝道:      “谁不知先皇的宠妃便是将军的妹妹兰妃娘娘。”      众人有心领神会地,皆觉得蹊跷,自己听得兰妃娘娘心内一惊。那书生辩道:      “说书的只管说些闲闻趣事,是真是假都凭看官们猜断,大家图个乐子听了便忘了,况且世事本来就是真真假假。”      一番歪理,自己竟觉得意有所指,那些搅局的也觉得是这个理,便闭了嘴。而书生笑道:      “那皇上新登大宝,未曾握了十成十的权,处处还要受太后管制,太后在宫里一手遮天,一日竟把那将军家金贵的女孩儿绑去了地牢,幸得这三皇子借着金丝带寻着了她,才悄悄将她救了出去。”      自己听着愈说愈真,竟恍忽间觉得自己就是那个女孩儿,又想得在秦府那老丞相喊了自己一声“兰妃”,便更觉得扑朔迷离。相公瞧见自己脸色不好,便起身斥道:      “掌柜的,今天这书便不要再说了,大家散了罢。”      众人正听至兴处,相公蛮横,众人不能反抗只得嘴上骂骂咧咧。相公扶着自己,那掌柜的忙叫小二去后院备辆马车,自己仍愿听下头故事,看得相公眼神严厉,只得乖乖由他摆弄。      而那说书人仍是望着自己,又似忧心又似不舍,自己较不明白他为何如此,又随相公下了楼。尔后一番折腾,才与相公一齐坐着马车终又回了沈府。    相遇(下)   末了,自己被相公送着回了房,前前后后想了个遍,怎不令人生疑。相公哄着自己喝了杯亲手泡的热茶,看一边毛手毛脚的小丫环不顺眼,只道:      “琥珀哪去了?既不用跟着主子,她理应回府侍候,这会子怎么连个人影也见不着。”      自己本来只是恍惚,这会子兴师动众的,不由觉得自己拖累人,只软声道:      “琥珀许是要跟着大夫人一齐回来,这才慢了。”      相公眼睛望着自己,看不出端倪,只道:      “你相信便好了,为夫不曾动过害你的心。”自己迷瞪瞪分不清黑白是非,只朝那小丫环招招手道:      “你去把那边的妆奁盒子端过来给我瞧瞧。”那小丫环断不敢逆了自己意思,急忙忙将那个鎏金花纹的桃木盒子送了过来,又当着自己的面打开了。自己也不管相公意思如何,只当着他的面拨弄上头的玉簪珠环,才挑开个佩饰便露出个金丝带尾。      自己心内一惊,拿出了那根金丝带子,相公脸上先是一紧,转眼又是淡然,轻笑道:      “说书人才道一根金丝带定情,我的话梅儿竟也寻得一条来?”      “怎不就是他说的那一条?”      相公脸上登时阴了几分,斥道:      “我待你如斯,怎反倒处处存了疑心?”      自己被相公一语噎住,真觉得自己竟是个忘恩负义的,便只手缠着那根带子默默无语。这会子又听得外头轻声对答,暖帘掀动,进来的是笑脸的琥珀。      琥珀似早晓得了缘故,一眼看见自己手上攥着的金丝带,便上来道:      “这不是少爷年前送给三夫人的么?”      自己听了这话心内更是羞愧,但瞧着相公示意了琥珀出去,便只喝着茶,竟似不愿理会自己。没由头只得拽着他的袖子笑脸道:      “既是相公送的,相公帮妾身系上罢。”      相公先是不愿,耐不住自己厮磨,只若寻寻常常般叹气道:      “世上许多女子,我却非你不可,才令你今日任性成这般模样。”      自己听了这话心中一喜,却越发回应道:      “既然非我不可,却偏偏应着时机娶别的女人。”      相公将金丝带放回了那妆匣子,只拿出一枝玉钗道:      “玉虽不金贵,但却有灵性。”说着帮自己戴上,又将手拂了额上的发,只一味看着自己的眼睛。      眉是春山聚,眼如横秋波,相公长得俊雅非常,被他直直瞧着,自己仿若一块石头投进了水中央,有些心绪不宁。只是一切似恰到好处,相公的气息轻轻柔柔地从颈上拂过,自己不由微微颤了一下。心内又是顺理成章又是迷惑不已,只闻见他身上淡淡的香,自己便又沉醉其中。      待醒悟过来,自己已躺在床上,相公轻柔吻上了额、眼睛,又转而将自己的耳垂含了进去,那一霎身体不由自主地了阵麻痹,竟有些欲罢不能。一丝吟哦出声,相公的脸上霎那有了奇异的光彩,自己的声音便被柔柔软软地吞没,唇齿间攻城掠地,一室顿时绮丽迷醉起来。      却道正这时,外头珍珠喊道:“少爷,老爷寻你。”      相公抱着自己,脸上满是不情不愿,自己心内醒悟,脸不由红了半边,只道:      “相公你先去罢。”      声儿竟是不自觉地格外娇柔,相公恋恋不舍起了身,自己替他整治了衣裳,他只道“等他”,才出得门去。      但听得脚步声远了,却不想脚步声又近了,自己刚欲转身,却不料身后被人点了穴,眼上下一瞬便被蒙上了黑布带,但听得耳边有人柔声道:      “娘子,为夫的现在便想要你。你若不肯,便摇摇头。”      自己被点了穴,倒不知怎么摇头,只是相公唤的一句娘子,声儿倒有些变了。但听得相公紧紧抱着自己,只自言自语道:      “娘子,为夫很想你。”      只是抱着,便是一股难以言说的熟悉感,相公将自己搂在怀里轻吻密密麻麻落在了脸上颈间,许是眼前看不见,黑暗中那些许心动竟比刚才来得更强烈些。      衣带轻解,肌肤之亲,自己虽动弹不得,体内却是一阵阵地酥麻,热气更从压着自己的身体传来。吻渐行渐深,从锁骨至胸前,耳边只传来轻声呢喃:      “我知你心中此刻并未记得有我,但我还是禁不住来看你。”      万般深情更衬得自己无情,只是此刻又不觉隔阂,仿若本应如此。而他轻柔地抚过自己的身体,软软的唇轻啄慢点,呼吸不由跟着时紧时慢。一瞬大胆,胸前竟被湿润含住,自己便如那秋风中的落叶颤动不已。      “相公。”这一声似祈求,似娇吟,自己已不知是要继续,还是停止。耳边的呼吸更热切了,而这次的吻竟不似原来的轻柔,唇舌纠缠嬉戏,下一刻自己的小腹上便顶着一个滚烫的硬物。      而自己身上最后一点遮羞的亵衣也被褪了去,暴露在空气中的情欲似经历了漫长的蛰伏。他的手轻柔覆在了那处最隐密的地方,揉搓拨弄,自己的脑子轰然一声已是空白。      他熟练地用手指儿轻轻地在某个地方来来回回地划着圈儿,自己的小腹便有一股热流回旋着。这一霎自己的穴道被解开了,自己的手不由交缠上他的腰,而他轻轻拨开自己紧紧的双腿,像打开一块藏着珍珠的贝壳般,他的手指探入了花蕊深处。自己从未感受过那一瞬的新奇美好,所有的空虚感被塞得满满,沉沉浮浮间感官迷醉,帐中欢爱,自己才醒悟戏本子里的风月原是这般让人着迷,轻吟出声:      “无沉。”      自己极少唤相公的名讳,这一刹的春光旖旎不知为何突的戛然而止,耳边传来声轻叹,自己身上的人竟离了去。锦被轻轻覆上,待拽下了覆眼的黑布,周围竟没有半个人影,若梦幻泡影。心内不由怅然若失,而望着自己此刻不着丝缕的样子,不由脸热,急忙收拾了衣裳重束了发才敢离了床榻。      出了房门,竟看得琥珀倒在地上,天寒地冻,自己忙将她扶起一声声唤醒了。琥珀眼神先是迷离逐渐才清明了,只道“不好”,才看得自己就在眼前,又定了心道:      “三夫人可见着什么人?”      自己不解,只道未有别人,琥珀不信又追问了一句,自己好笑道:      “哪有什么别人,不过是相公又回来了。”      琥珀听了自是不解,自己说这话脸上不自主地飞热。琥珀但看得我完完整整的也不好再问什么,自己只道房里暖和,便拉着她进了房门。    真相(上)   琥珀疑心,进了屋不免又看了各处里外,待看得自己言之凿凿便也不多追究。平日无事,自己磨起了新香,往炉里挑着烧了十分有趣。      帘子掀了,刚才是珍珠这回竟又是翡翠来了,她只盈盈笑道:      “早知道便让珍珠一齐唤三夫人过去了,这会子还一个一个地请。”琥珀知是翡翠偷懒的话也笑道:      “让你出来闲逛一圈,哪里委屈了你。”      翡翠也不嚼舌了,只拽着我的手,嘴里说“有人等着呢”,便一味要拉了出去。琥珀连连拦住,拿了件厚袄子给自己穿上,又抱了个暖炉在手上,才跟着一齐出了门。      过了粉墙,穿了游廊,仍是那几十竿翠竹,只是被雪压得更低垂了些。绕转过去,小丫环忙替着打了帘。当面见着却是个仙风道骨的老人家正与相公欢然相谈,珍珠亲自在一旁捧茶,而老人家身后又立着个未见过的姑娘。      自己进了门,不免又是福身见礼,那老人家定睛看了自己几眼,笑道:      “倒是越发像了。”      不知其所指,只上前立着,倒也是这个老人家一力客气,自己地逾矩能落了座。相公坦坦然道:      “这位是医圣大人,当年便是他救下你,与你换了容颜。”      医圣大人点点头,自己忙起身相谢,却看医圣大人身后的姑娘直迎上来笑道:      “原来是惜年,你刚进来我便觉得十分熟悉。”      自己不曾听过“惜年”二字,也认不得这个姑娘,相公只道:      “她贪玩从假山上摔了下来,记得的事情少了。话梅儿,这位是医圣大人的徒弟小晴姑娘。”      这个叫小晴的听了脸上一惊,扶住自己手腕便替自己把起了脉,看她心直口快是个善人倒也由着她摆弄。她瞧了脸上不发一词,相公细细品着茶,只道:      “小晴姑娘可曾瞧出些端倪来?”小晴本不发一词,医圣大人咳嗽了几声,她一霎才似醒了过来,又是笑脸道:      “我才入门,倒瞧不出什么来,不过没大碍,多调养便可。”相公这才笑道:      “医圣大人一路风尘仆仆,沈某在一旁设了小宴,何不一齐把酒畅谈?”自己本要退下,小晴拽住了自己,倒不好拂了她好意,瞧着相公脸色倒也不拘,便一齐移步小厅落了座。医圣大人轻笑道:      “既见着惜年无恙,便也不辜负她姑姑。”      自己在一旁听得云山雾罩,相公只笑道:      “她许多事记不得,我便也不曾与她细说,怕扰了她心绪。”说罢便抚着自己的手,柔声道:      “回头再与你讲明,免得你疑神疑鬼的。”小晴笑道:      “师傅与我们几个徒弟本只在山里修炼,师傅怕你有事才特特出来看你。”自己难得有人记挂探望,却全然不记得医圣大人与这位小晴姑娘,生了挽留之意,便道:      “既然如此,医圣大人不若在无双城住下来罢。”      相公点点头,对着医圣大人道:      “如今诸多准备还须医圣大人亲自看察,山里消息不通,不免麻烦,况且小晴姑娘与话梅儿倒可作伴。”      医圣大人沉吟半晌,只道:      “老夫正有此意,不过在沈府叨扰多有不便,老夫已嘱了几个弟子去寻个下榻处,倒不敢劳动沈公子。”      相公道;      “如此甚好,不知上次嘱托先生办的事项如何?”      医圣大人笑道:      “已齐备了。”说着小晴从一旁又捧了个匣子打开,里头竟是一叠的人脸面皮,栩栩如生间,自己突得看了,不免有些惊骇,相公直拿手抚了头张面皮质地,赞道:      “先生的手艺果然精致。”看得相公举止自如,自己心中疑虑更深。而医圣大人只谦道:      “受人之托,忠人之事。公子用这面皮行何事,老夫也不愿知晓。不过公子痴戏如厮,已成疯魔之象,老夫倒愿为公子诊治一番。”这医圣竟敢说相公病入膏肓,相公只笑道:      “我从小便爱戏里许多人物喜怒哀乐,如今能操控人生如戏,岂不妙哉?”      医圣大人心领神会,不加以辩驳。二人于是浅斟细酌,倒是相谈投契,待烛火三换尚未散筵。只见小丫鬟携着明角灯回道:“二夫人说夜深了,医圣大人初到,车马劳顿,请少爷少饮,给医圣大人早一点安歇吧。”      自己在一旁照看,倒轮着兰心来提点,心中不由冷笑。相公只笑道:“我倒忘了!只顾与故人畅谈。”遂尽一壶而散。      而待送走医圣大人,下人们倒都散尽了,自己一回头便撞进相公的怀里。相公笑道:      “许多事都不与你说,想来倒是错了。”      一直来遇见的人多人,谜团接踵而至,乱猜没个结果,倒想听听相公的说法。相公顺势便搂着自己的腰道:      “这世上只有你能与我共赏这些戏景。”自己摇头道:      “可是我现在忘了我曾写的戏折子。”      相公似变了个戏法,手上拿了个册子道:      “这便是你先前写的。”      自己瞧了那册子著的是“昔心”,又想得“惜年”,已了然道:      “那惜年姓什么?”相公放了手,只道:      “姓李!”心念一闪,便想到了将军李敬晖的名号,自己想了许多事情要问,相公沉吟半晌,朝外头道:      “琥珀!”      待琥珀进了门,相公只道:      “送三夫人回去,若问起什么,便照实答了。”      琥珀原是惊讶,但听得相公特特念了“照实”两字,只得应诺。自己得偿所愿,才与相公亲近了些,只是相公突然一身冷冷的,他自掀了帘丢下自己,耳边便是朝珍珠翡翠喊的:      “到兰心那处去。”      自己听了心底寒凉,而琥珀只在一旁宽慰了几句,自己强作笑颜便要听那身世,琥珀叹口气只道:      “三夫人原先便最善长写戏,与少爷在芙蓉镇上相识了,后因着家境贫寒才卖身了沈家的门。这名份上虽是奴婢,却比我与翡翠珍珠琉璃四个还要受宠些。”      自己听这段倒与先前不差,便问道:      “后来怎么出走了?”琥珀只道:      “都是三夫人心气高,后来少爷要娶大夫人便离家出走了。”自己听着这段倒觉得是自己性子,又想得刚刚他说到兰心处,心里乖闷,只道:      “那后来呢?”      琥珀摇摇头道:      “我们几个也不甚清楚,只知道三夫人认了李将军作父亲,后来又进了宫作女官。而少爷那时不知道夫人下落,误认了兰心是夫人,才对她要好些。”      自己听得这段,心内五味陈杂,便止道:      “接着我又怎么从宫里回来了。”琥珀情知不该提起兰心,只懦懦道:      “少爷一查出消息,便进宫将夫人救了出来。夫人一回来便是失了忆的模样,少爷说是被宫里人害的。”      自己听这前前后后倒是严丝合缝的,倒不像像胡诌的。只是中间又是怎么个缘故,怕问琥珀也问不出个所以然。而相公竟轻轻松松能将自己从宫里救出,又能在无双城让城主秦意殊低头兼得私造兵器,其中野心不言而喻,况且自己身为将军家的女儿,到时自然是针锋相对。自己个小女子,如今知晓了缘故倒陷进情义两难了。这些以后事暂且不说,只问道:      “我父亲李将军如今身在何处?”      琥珀只道:      “李将军已失踪了半年,下落不明,少爷一直替夫人寻找,只是还没有半点音讯。”自己才得了个父亲,却听得他不知所踪,不由黯然,琥珀连连安慰道:      “少爷本来不与夫人说先前的事,便是担心夫人忧愁,只是不说又让夫人疑心。”      自己听着,才感激了相公的一片良苦用心。又想得他在兰心那处也是因着自己让他寒了心,便也顾不了许多,朝那兰心住处跑去。    真相(下)   还未拐进兰心处园子,便听得粉墙那头,丝竹齐奏,甚是热闹。自己便也不敢大张旗鼓,只屏了声小心沿着游廊,立在窗外一角,却看得里头相公主座、兰心陪在一边,而琉璃、翡翠、珍珠皆不拘礼团团围座,一旁更有小丫环们捧酒上菜,暖哄哄的一席却是个个眉开眼笑的兴致颇高。      自己不由嘀咕道:      “才劝了这头不要多喝酒,又来这边开宴席,真是好手段。”      再看得众人行酒无聊,相公要过鼓板,亲自打着,一旁珍珠吹着笛,琉璃弹着三弦,听兰心敛容静气的唱道:      “叹生前,冤和车,才提起,声先咽。   单则为一点情根,种出那欢苗爱叶。   他怜我慕,两下无分别。   誓世世生生体抛撇。   不提防惨凄凄月坠花折,悄冥冥云收雨歇!   恨茫茫,只落得死断生绝!”      兰心唱曲时含情脉脉看的正是相公,而相公见兰心一开口婉转别致,到未了竟唱出“只落得死断生绝”这一句,便也脸色黯然,琉璃亲自起身才泡上杯茶,捧给兰心道:      “你吃了这茶,下一支让少爷唱吧。”      说着便抢了相公手上的鼓板打着,兰心楚楚可怜,相公岂有不惜之理,便承情唱道:      “听说旧情那些,似荷丝劈开未绝,生前死后无休歇。   万重深,万重结。   你共他两边既恁疼热,况盟言曾共设!   怎生他陡地心如铁,马嵬坡便忽将伊负也?”      自己虽知相公迷戏,却未曾听过他亲口唱曲,但听得两人你来我往,情意绵绵,堪然天造地设,而自己巴巴跑来又算得了什么。正这时珍珠与翡翠停了手上丝竹,俱拍手笑道:“好!”      相公便也笑道:“我平时少唱,板眼生疏得很,不及兰心的娴熟。”   兰心只谦道:“相公的板眼自然是讲究的,妾身算来不唱曲也有半年,总不免有含糊处。”说罢便接着唱道:      “伤嗟,岂是他顿薄劣。   想那日遭魔劫,兵刃纵横,社稷阽危,蒙难君王怎护臣妾?   安甘就死,死而无怨,与君何涉!   怎忘得定情钗盒那根节。”      相公喝声“好”,便说道:“未免有情,谁能遣此?”      兰心柔声道:“词本好的,相公唱得抑扬顿挫,更令人魂销。”相公自然得兴,欣然道:      “我要浮一大白了!”      于是兰心斟酒,众人俱干了一大杯。而珍珠却状似无意道:      “三夫人才情堪是仙人点拨的,不然怎么写得出这样的词这样的曲。”      自己听着这词这曲只觉熟悉悦耳,却不知是自己写的,而兰心听了,满是怅然道:      “惜年的才情,兰心便是一个指头也及不上的,若兰心身为男子,也会着迷,无怪乎相公如此宠她。”      相公不动声色,久久才道:      “她的心若浮萍难寻踪迹,如今我只得将她拘在沈府这个湖里,日久天长,或能得偿所愿罢。”      众人听了皆是默然,自己令他心寒,不免也是难捱,更不敢进屋,冬日苦寒,自己立在外头,渐觉寒凉,不由缩紧了些身子。而琉璃便讨一钟茶,漱了口,唱道:      “你初心誓不赊,旧物怀难撇。   是千秋惨痛,此恨独绝。   谁道你不将殒骨留微憾,只思断头香再薰。   蓬莱宫阙,化愁城万叠。   怕无端又令从此堕尘劫。”      “堕尘劫”三字唱的却不知是谁,相公得兰心如此解语花,又何必偏偏寻上自己,看来众人皆是堕了尘劫。正思虑不明白,却听得耳边大家都拍手道:“好呀!”      兰心道:“我从来不晓得琉璃会唱曲,今日才请教呢。”琉璃向兰心笑道:“贻笑大方!”      兰心便也向着琉璃一笑,接着唱道:      “位纵在神仙列,梦不离唐宫阙。千四万转情难灭。双飞若注鸳鸯牒,三生旧好缘重结。又何惜人间再受罚折!”      兰心唱了这支,眼眶不禁红了。      相公瞧着,不由怜说道:“等我效劳吧。”接着唱道:      “那壁厢人间痛绝,这壁厢仙家念热。   两下里痴情恁奢,痴情恁奢。   我把彼此精诚,上请天阙。   补恨填愁,万古无缺。”      兰心背过脸,接着唱道:      “还只怕孽障周遮,缘尚塞,会犹赊!”      相公笑向兰心道:“以下便是尾声了。” 唱道:      “团圆等候仲秋节,管教你情偿意惬。”      而自己听着这句,心念俱灰,团圆是他俩的团圆,情偿意惬却不是自己的情偿意惬。心中愤恨,却不由自主脱口唱道:      “只我这万种伤心,见他怎地说!”      说着便跺了脚,直直跑出了园子,四处东奔西窜的,也不知道自己跑到了后院哪处。当头见着一个门里头有亮光,外处又点着灯笼,只见左右对联题道:      “也曾续史,也曾续经,瞻落落名山,博议书成,竹素双栖留只影   未敢言仙,未敢言佛,叹茫茫孽海,大家身在,柏舟一叶引迷津。 ”      看了这两句,却是含着看破之感。随手推了门,只见案上烛泪深燃,一尊白玉的观世音像敬奉在当中。自己虽不信佛理却也不能不拜,便拈了一边的香燃着了,捧香双手合十拜了三拜,默念道:      “惜年已忘许多前尘旧事,今日唐突至此,还忘菩萨见谅。”      说着又想得许多心结,只道:      “望他日能与亲人相聚,且不受这许多情愁相绊。”      待祷祝完毕,于炉上插上香,心不由静了许多,又看得有个签筒在案上,便将其捧上手上重又在蒲团上跪下,虔诚祈道:      “多番心愿结果如何,望菩萨给个明示。”      说着摇动签筒,落下第十签来,而案上香花瓶边正有个签谱,自己翻查对照,第十签题到:      “春风不解恨,月冷胭脂灰。”      这两句不明所以,虽道不是好的,心念黯淡,只看了下去,又道:      “峰回路转催,柳暗花明会。”      不由叹道:      “又是先苦后甜,若真有这个念想,倒是好的。”      呆呆跪着才要想得明白,又觉得先得回去免得琥珀担心,只是才起身,门外冷风恰吹了进来,身上寒凉入骨,不禁晕头转向,朝着蒲团重又倒了下去。    惊梦(上)   忽然,似听闻窗外有人频频呼唤,又似有人隐隐哭泣,自己挣扎着醒来,迷迷糊糊将帐子揭开一看,却是在个陌生的房内,又见得外头斜月上窗,一盏残灯昏昏然,周围一点人声都没有。      起了身走到外间,才看见个白玉的观世音菩萨供在案上,自己跪在前头求个明签,虔心摇了,捡起来看正是第十签。起身翻看案上签薄,正要查证,却听得外头有人一声声唤着“惜年”。      往外头一看,却是个红衣银发的男子立在檐下,但见他眉角含着愁,冲自己凝眸一盼,便不见了。自己急跟着冲出佛堂,却再不见人影,又看得眼前梅花如血如雪,飘飘零零,又想得那男子气质妖娆华丽,不由自语道:      “难道是山魈木魅敢公然出现么?”      正在想着,自己的脚步却向梅林走去,不见人迹。刚转过梅林,又见那男子手上拿了本戏折子,神情惨淡,自己心内一喜,跟着出了门,却又不见了,回身抬头看那园子的门楣,写的似是:      “无心枕烟”。      自己不由想道:      “我如何又走到这个地方呢?”      再一望去,见有一条幽径,待走了过去,远远便听闻有人高歌飘渺,唱的是:      “春风不解恨,月冷胭脂灰。   峰回路转催,柳暗花明会。”      被歌声引了,便放心推了园门,便见正房内灯火通明,几个女子伴着个男子谈谈笑笑,定睛一看,中间的男子不正是相公么?自己急忙忙走了过去,喊了声:      “相公。”      可那男子充耳不闻,自己心内惊惶着急,又喊了几声。相公旁的女子才冷笑道:      “相公,你瞧是哪个找你,外头寒风列列,让她站在那头怪可怜的。”      相公这才似看见了自己,却理也不理,只道:      “我是不认得这个人的,让人打发出去吧。”      才这一句,却再难辩解,待一旁的丫环老妈子得了令,便上来又拖又拽,自己心内一痛,这才醒了过来。再看得眼前哪有什么别的丫环与老妈子,却是如夫人一脸关切望着自己,见自己醒来才朝一旁小丫环道:      “还不快倒碗水过来。”      那小丫环急忙捧了水过来扶自己慢慢喝下,这才缓缓醒过神来。如夫人见我好些了,才笑道:      “怎么倒在佛堂里了,让我吓一跳,幸好现在醒了,刚才怕是被梦魇住了,瞧一额子冷汗。”      说着便拿帕儿细细替自己擦着,自己算来才第二次见着如夫人,原先第一次只晓得她与相公胡搅蛮缠,照理说,她大可不理会自己,却不料她对自己这样照拂。      想到这,只得胡乱编到:      “晓得夫人这里有一处佛堂,便想来拜拜菩萨,却不知跪久了起来眼前一黑才昏了过去。”      如夫人点点头,又冲那小丫环道:      “去拿上回我买的那两块玉。”      那小丫环依言出了门,回来手上端着个漆器盒子,如夫人接过了,笑道:      “不晓得怎么与你一见如故,早也没备什么礼物,这两块玉你先收下,也是我一点心意。”      自己才贸贸然扰得如夫人半宿没睡,哪敢再非份收下礼物,只得推辞,她却极诚挚道:      “不过是心意而已,像沈府这样的人家,一些金啊玉啊都是和石头瓦砾差不离的,只你看得上眼,收下才好。”      听了这话,自己推辞反倒显得虚情假意,便小心接了过来。打开一瞧,正是两块一对的玉佩,一个刻着“福寿”,一个刻着“安康”,心内感激便再三谢过如夫人。正这时有人掀了帘子进了屋,却是一脸急色的琥珀。      琥珀朝如夫人行了礼,便急忙忙看顾自己,见自己无恙才道:      “寻了半夜都寻不着少夫人,整个沈府都快被少爷给翻将过来。”      才是安心些,又被琥珀提起了相公的事,便冷笑道:      “我死了他都不会来管。”      说着便拿被子捂了脸,背着身子躺着。琥珀只叹口气道:      “既然在这里,我这就去回少爷。”      琥珀才走了,自己转过身,眼前却不见了如夫人与那些丫环。又看得外头天渐渐清明了,才下了床对着镜子一下一下地梳着头。      镜中隐隐见得帘子被掀了开来,转身一看果是相公,瞧他似怒似喜望着自己,便又回头不理。下一瞬自己手上的梳子被相公夺了去,料是青丝缠绵,却又对镜无语。      许久他才道:      “怎么又憔悴了?”      自己只不回应,相公将梳子放在台上,突得便将自己拦腰抱起,看着自己惊惶出声,只笑道:      “若你是嫌弃兰心,我只道你是因为我的缘故。”      说着便将自己放在床上,笑眼相看,但知他细细用手抚过自己的眉眼,要晓得他要做什么,不由嗔道:      “回去罢。”      相公却不管不顾,轻笑道:      “此处也是一样的。”      自己不由面红耳赤,却不晓得下一瞬脸上已是点点轻吻覆上,唇齿相依间,似怨似恨,似喜似忧。而呼吸缠绕得愈加热切,自己不自主闭上眼睛感受舌尖的碰触、试探。      时间的流动,升腾起窒息的感觉,不由将脸撇了过去,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只他轻轻握着自己的下巴,眼神皎洁道:      “说你要我。”      心底不由自主,却还有着隐隐坚持,便又是任性道:      “那你休了大夫人和二夫人。”      自己从未觉得这个要求无礼,可相公脸上瞬间便是冷冷道:      “不想你失忆了,却还是个妒妇!”      心内一冷,便使了全力将他推开,只他用手死死将自己定在床上,狠狠吻上自己的唇,挣扎之间,闻得嘴角一丝血腥味,“哗”的一声自己身上的衣服便被撕了开来。      这一声便教内心荒芜,任由他扯下自己身上的肚兜。泪水不由自主拂上脸,曼延开来,滴答落在耳际枕边。      他才一瞬惊醒,呆呆望着自己,久久才叹了声气。指尖拂过自己的脸,小心翼翼将自己的衣服穿好,才道:      “你先歇着,明晚我带你去游湖。”      自己却陷进某种呆性,顺手将那枕边盛着玉的漆器盒子摔到地上,冷笑道:      “弱水三千,只取一瓢饮。你若不能如此,我们便不是夫妻。”      相公看着从那盒子里跌出的两块玉若有所思,又冷冷望了自己一眼,便头也不回离了去。    惊梦(下)   怆怆然起身,拾起那个盛着玉的匣子出了如夫人的住处,本想道谢却不料走到外间也没见半个人影。      才沿着游廊走到外头,冷风习习的,天色又还未大亮,心内不禁惊惶不安起来。又转过月洞门,悬着的四角明灯的一小束光正照在小湖面上,隐隐看得一物什,顿时吓了一大跳,一身冷汗腾起,竟半点声音也叫不出来。      而有换灯的丫环睡眼惺忪正从另一头走来,见我呆愣愣指着冰上,也顺着瞧了一眼,也吓得尖声喊了起来。      这一声喊顿时惊动了沈府上上下下,来看的丫环们胆小,都不敢瞧那冰面,而老妈子们边拍着胸口边一声一声念着“骇死我了”。琥珀才赶过来,看自己摇摇欲坠的忙上来扶着,自己不由感激地看了她一眼。      赶来些守门的小厮,胆子大些,细细瞅了那冰下,惊颤颤报了是一具怒目圆睁的女尸!又有相识的,认出是如夫人身边浇花的小丫环碧儿。      待到管家沈信来了,只指挥着小厮们驱散了一众围观的丫环妈妈,见自己不走,只不卑不亢对自己道:      “三少夫人,这里晦气,您先回房歇着?”      自己只摇摇头道:      “才我看见的,我倒要弄个清楚。”      沈信见我意思坚决,也不与我纠缠,只喊了两个身强力壮的小厮跳到那冰面,用铁锹一下一下地开凿那冰面。      天渐渐明了,那冰中的女尸才被抬出,直铺在游廊边刚铺好的苇席上。这时,琥珀喊了声“少爷”,相公冷冷点了点头,似未瞧着自己,沈信忙过来躬身道:      “少爷,要报官府么?”      相公只道:      “先不用,安葬善后的事你自己着手办了,至于这丫环的死因,若有人问起便说是失足落水。”      却这时,如夫人并两三个老妈子得了信也走了过来看个究尽,其中一个老妈子才瞧了一眼就扑在那地上的女孩儿身上嚎啕不止,口里直呼“我的亲儿”。见要闹将开来,如夫人便拿眼色示意了一旁的老妈子上前扶起。      那个老妈子存了心不肯罢休,相公似早看倦了,只对沈信道:      “你处置罢。”      说着也不瞧自己,便要离去,只见那老妈子也不哭闹了,站起身来,冲着相公冷哼一声道:      “少爷若不给个公道,小心老奴我说出好听的来。”见相公停住脚步,又道:      “啧啧,这沈府里的鬼事又何止这一桩呢?”      相公转了身,脸上又是春风笑颜,只道:      “我倒不晓得二娘身边还有你这样一个狠角色,二娘你说呢?”      如夫人似早料到又似未料到,但笑道:      “二娘的事大少爷怎可能全都知晓呢?”      那老妈子似得了靠山,只跺了脚,狠声道:      “碧儿昨夜在房里呜呜哭个不停,下人房里的都晓得,本来我这个作娘的,看她有了好投靠,心里也欢喜,自然劝她看开些。”      说罢又拿手指着沈信道:      “只可惜这个说媒的,嘴里胡说八道,说什么陪了老爷一夜,明儿个就给个名份翻身做主子,现在好了!”说罢又伏在那碧儿的尸身上嚎啕不止道:      “我的亲儿啊,你怎么弄成这个样子了,是哪个没心没肺的害了你!”      一旁的沈信被弄得脸上一阵青一阵红,相公冷眼看着沈信,见他这副模样便连审也不用审了,只道:      “既然是二娘身边的人,便破个例,置办棺椁,送回芙蓉镇家墓安葬。”      自己倒不知出了人命办个好的后事便能了断,但见那老妈子也不敢再说什么,而如夫人又道:      “下作的东西,你们还不扶她下去。”      说着如夫人便甩袖离去,只剩得相公阴云密布瞧也不瞧沈信,沈信只跟在相公后头,也离了去。      待这桩风波收场,天已大亮,琥珀一直默不作声,这会见众人都走了,才劝道:      “沈府今晚要请各处的掌柜来吃酒,等会各处不免又是人仰马翻的,若不回去,怕要冲撞了三少奶奶。”      想来也有道理,便跟着琥珀往更深的院子走去,才一拐角,便看见两个人坐在小亭里,一人怡然自得地抚着琴,另一人抱着酒壶一口接一口地狂饮。但见着冰天雪地的他们也不嫌冷,低声问了琥珀可识得这两人,琥珀只摇摇头,想来大概是沈府的客人罢。      正这时,听得那饮酒的停了,朗声道:      “你这琴音甚好,用的又是哪家闺女的青丝?”      自己听了不免心中咯噔一下,但见另一个弹琴的也朗声道:      “听说是个浇花的小丫环,不过可惜了。”      “可惜什么?”那酒鬼一惊一乍问道。      “可惜。”正这时那抚琴人的手停了,自若道:      “可惜她被我吓着了,掉到水里淹死了,这会怕是成了冰人了。”      那酒鬼毫不在意,只又喝着酒道:      “你心肠倒是愈发狠了。”      自己不曾料得纠葛如此,便要上前,琥珀拽了自己手袖:      “三少奶奶莫听他俩胡说八道。”      自己哪管得了这些,甩了琥珀的手便踏着雪径上前道:      “你们是什么人?”      其中那抚琴的笑道:      “原来是三少奶奶。”      自己倒不知他们认得自己,但看这抚琴的普通一副书生打扮,而那酒鬼满脸络腮胡,遮了眉眼。      那抚琴的书生笑道:      “我们原是北歌来的,不知这位姑娘是?”      琥珀早跟了上来,厉声道:      “既然是北歌来的掌柜,怎么满嘴胡话。”      那书生不置可否,只那酒鬼呵呵笑道:      “哪有胡话?”      自己不晓得这两人为何要揽这桩人命官司上身,还偏偏让自己听晓了,又看得那书生指尖上的琴丝纤细如发,只得道:      “确实没有胡话,见死不救便是心狠。”      那书生倒不知自己试探,便认道:      “你倒看得清楚。”      自己也学他笑道:      “你们俩个一搭一唱将我引过来,不知所为何事?”      那酒鬼这会一边喝酒一边胡卢说到:      “他能图什么,不过看上你的头发罢了。”      琥珀这时忙将自己护在身后,便大声唤人。自己笑了笑道:      “一个琴不过几根弦,给你便是了。”      只那书生大笑道:      “可惜这会我要的不止一根头发。”      恰这时,小厮都闻声来了,便团团围住,那书生也不含糊,只道:      “改日再会。”      说罢便抱着琴飞身上檐,那酒鬼扔了酒葫芦忙跟在后头,迅捷之速倒让人未曾设防,待众人醒悟早逃得无影无踪。      琥珀只叹口气遣散了众人,见她恼了不与自己说那两人来历,只得顺着她一齐回了房。    醉宴(上)   晚间天暗,廊上一团团昏黄光里映出飘飘洒洒的雪,自己只与琥珀说去书房,却不料恰恰在园子里碰见了秦意蓉。但见她孤伶伶一个人立在雪中央,抬着头似出了神一动也不动,自己学着瞧了眼天,却看不出一星半点的眉目,只高声道:      “天上又没好看的活物,姐姐瞧得那样仔细?”      秦意蓉似被自己惊到,又有些茫然,待瞧清是自己又没半副笑颜,只一味又抬头瞧着天道:      “你可瞧见那屋上一片白里有个黑点?”      自己顺着她说的瞧了那边,但见一片屋檐漏着一条条斜斜的冰柱子,再上面一片雪盖了厚厚一层,隐隐约约倒是确有个黑点,只是看不清是何物。但听得秦意蓉幽幽道:      “昨儿个我就瞧这只雀还能动那么几下,可惜今儿再来瞧了,一点生气都没剩。”      自己听着这话只后背沁凉,不由问道:      “那你昨儿怎么不救它?”秦意蓉听了,倒也不看了,冲着自己笑道:      “我认得这只雀儿,秋天那阵它还来跟我院子里的画眉争食,这会儿死了倒干净。”      自己不料她说得这样怨毒,仿若自己便是那只雀,不由叹气道:      “画眉有主子护着名份全得很,那只雀儿无依无靠的倒是怪可怜的。”      秦意蓉听着也不看了,踩着雪走了过来,及至近身才道:      “你这说法也新鲜,待会儿外厅必是热闹得紧,我看妹妹平日里守着闺房也没什么乐子,不若陪姐姐去瞧瞧?”      倒不料她会邀起自己看热闹,想她也曾是个千金小姐,拿捏着清高自然不会害自己。又想起清早那一个酒鬼一个书生还弄不清来历,便也答应了去瞧瞧。      楼下的灯火通明,来来往往的掌柜们见着厅口亲身迎接的相公,一个个都恭敬的很。相公这会儿也是十二分的耐性应答有礼,只是有那么几刻,自己倒觉得他抬头往自己站的方向若有若无看了几眼。      “怎么着,心虚了?不应该啊,在这楼上看楼下的热闹再合适不过了。”      自己不料一旁的秦意蓉眼尖,开口便是咄咄逼人。只得回道:      “姐姐把这大户人家的体面都顾全了,妹妹我有什么可心虚的。”      但见得秦意蓉笑道:      “初初我还以为你是个闷葫芦金丝雀,倒不想得你还牙尖嘴利的。”      “金丝雀若不会叫唤,也讨不了欢心。”      边说着边看着底下人来人往的,倒没看见那两人。秦意蓉笑道:      “上回我回娘家,我爹爹倒跟我说了件奇事。”      “哦?”自己不由狐疑出声,她爹爹与她说了便说了,怎么反与自己提起。但见秦意蓉不急不慢道:      “我爹爹说他寻了个伴,还是当年朝堂上的对家,这会儿一块儿落魄了,倒不生份了,你说这是不是欢喜冤家?”      自己不料欢喜冤家是这么个说法,只道:      “怪不得上次你爹爹说‘这陶罐里困的又何止一人’。”      却不料秦意蓉这会儿又不搭话了,只望着相公的方向道:      “引狼入室大概说的便是我与你。”      “这怎么说?”若说沈家利用了丞相家倒有解,可自己又何解。      “过不久便知晓了。”听着这敷衍之词倒是恰到好处,好在楼下流水席摆将开来,客人也齐了,一时热闹得紧,原是这会儿沈老爷子出来了。      待众人见礼寒嘘重又落了席,老爷与众人酒过三巡,便有各掌柜的要献年货,一时奇珍异宝满室生辉,端端的架势俨然朝廷纳贡。这会儿秦意蓉不由冷笑道:      “春秋大梦早晚要醒的.”      想来她自然也是察觉得沈府的野心,见她说得这样确凿,只道:      “你哥哥也是站在沈府这边的,你怎么不劝他?”      “我劝他作什么,他又不是我亲哥哥。”秦意蓉冷冷一语,若有所指,自己不由好笑道:      “他是你嫡亲的哥哥,怎么又不是了?”      秦意蓉只绷着脸,久久才道:      “我哥哥在黄洲府便死了,如今在无双城的不过是沈府的傀儡罢了。”      窃以为,一人与另一人话说得多了,自然是对此人有了十成十的把握。待得想自己住在这沈府才几月,与秦意蓉不过见上几面,而今日她与自己已是知无不言,不由道:      “你的家事与我何干?”      秦意蓉笑道:      “干系大得很,你可知你爹爹便是当朝的李敬晖将军?”      此事她竟也知晓,不由问道:      “这又何如?”      秦意蓉将窗缝掩了,沏了壶茶,又道:      “热闹也看了,不若坐下喝杯茶听我讲个两难。”      自己看她悠闲,也承情坐下,问道:      “什么两难?”      秦意蓉喝了茶润了嗓子,才缓缓道:      “古时有个皇上,与他的丞相却是不和。”      自己才听了这开头,却像是说皇家与秦家的事,不由安心听了。      “却说这丞相本也是权可遮天,哪料天有不测风云,一朝丞相家掌握兵权的儿子死了。”      自己听到这不由略笑道:      “这时若激流勇退,倒还可保一家平安,舍与不舍,这便是姐姐说的两难么?”      只见秦意蓉摇摇头道:      “这个两难未免浅显了些。丞相自然如妹妹所说告老还乡,而皇上虽放了丞相,却又不放心这人死了会不会哪天又活了。”      “你是说丞相的儿子是假死?”      秦意蓉苦笑一声,只道:      “若假死便好了。这皇上到底还是派了他的大将军去接管这死人的兵权。”      “这个皇上布局谋篇倒也稳妥。”自己只实话实说接道。      “自然稳妥,可惜他也疑心他的大将军也早与丞相有了勾结。”      自己听着这蛛丝暗连,倒真是朝堂斗争的样子,便由着秦意蓉续又说道:      “这大将军自是去了边缰接管兵权,只是兵权也不是那么好接的。”      自己才听明白,便道:      “这倒是,这营帐里大大小小的兵士毕竟还是丞相府的旧部,何况是曾有了造反之心的。若这将军去了全身而退,皇上自然断定他与丞相家有染,若是死在边缰,那更是冤枉。”      秦意蓉喝了茶,事不关己地笑道:      “你倒猜得准,这便是我与你说的那个两难。”      “那这将军是谁?”      “你说呢?”      自己隐隐料得这个将军便是自己的父亲,却仍存了丝侥幸,只是话已至此,只得叹气道:      “那这个将军如今可好?”      秦意蓉笑道:      “如今两个老头子囚于一处,倒也可以凑个乐子。”      自己听了才理通了关节,前头说引狼入室倒也说得贴切,只是心内想到相公待自己的心不过也是利用而已,不由又泛上些苦意。      又想得秦意蓉与自己说得这般清楚,不外乎是要借自己的力,只得道:      “你既拉我作那一条绳上的蚂蚱,那自然得有个用处?”      秦意蓉见我已瞧明白了,只道:      “以后便晓得了。”      正这时,忽听楼下一人说话,声可震天,秦意蓉与自己不由起了身去窗边瞧个究竟。    醉宴(下)   但见席上一人身材魁梧,抱着一未开封的酒坛豪气道:      “老爷子,众掌柜今年来了也没备什么心意,还是按着老规矩,一人给您带了一坛好酒,您若不嫌弃便尝尝。”      正这时,老爷应礼起身摆手道:      “沈府今日堂皇全赖众位掌柜的出力,只是老夫业已年迈,有心让犬子无沉接手沈家在诸国的买卖。我看这今日的酒便让他这个当家人代饮如何?”      掌柜们未先得了这沈家老爷传位子的风声,皆议论纷纷,而那大汉劝道:      “老爷子您老当益壮,旧年头沈家摆宴,我们各处掌柜来敬您酒,您可是一滴不剩堪称海量,怎才过一年,便要提退隐之事?”      这大汉实诚,不知自己无意间驳了相公的面子,众人这时也没有敢出声问的,皆默默不语。自己看了疑心,要说这沈府里的事项相公若未接手了十成,也是有九成的,如今只是个名份上的事,提了允了便算事成,怎反又有了波折?      一旁的秦意蓉冷眼看着,轻笑道:      “这下好了,这万事有明眼人看得仔细,也有不会见风使舵的呆头驴!”      自己听着这嘲讽,却还未明白怎样算看得仔细?但见老爷只一味推辞道:      “沈家的买卖,犬子无沉从小便谙熟得很,且这几年便一直是他管着,帐上好坏大家也是有目共睹!这事便如此定了,若还有反对,便是信不过我这个老当家的!”      众人见说得这样确凿,就算有敢驳少爷面子的,也没敢驳老爷面子的,便算定了。而酒自然是按着往年常例喝,但见那大汉先前虽是不情不愿,此刻仍是敬重道:      “这是西晋产的千里醉,向来有个说法便是只敬豪杰。如今能给大少爷尝尝,也不枉它的名头。”      相公听了自然谦受,只是竟不用早备着的大碗,只上前接过一大坛子酒,开了红头封,捧起便仰头狂饮,众掌柜只道他看着斯斯文文,却不知他也是个会爽性饮酒的,一时惊愕后便是叫好声此起彼伏。      秦意蓉此时只定定看着,眼神里竟是半梦半醒说不清道不明白。自己一个旁观者,只得道世上爱恨相生,不由又是不合时宜道:      “他便是个恶人,若一朝心生爱慕,就只得四个字罢了。”      秦意蓉头也不转低声问道:      “哪四个字?”      自己笑对道:      “姐姐怎么迷了,不正是檐角那么一个景儿。”      顺着自己指的,秦意蓉自然看清了,不正是纸灯笼里扑腾腾的“飞蛾扑火”。      只是不知此刻,为何自己一人看得分明。又见楼下一人起敬了酒,便有各路掌柜纷纷报了酒名,一一敬献:“忘忧客”、“欢伯”、“美人酒”、“岁寒堂”,名色不同,也各有各的典故,相公不多客套,皆一饮而尽。      “酒若喝多了,便要醉的。”秦意蓉此时只轻声自语。      而自己听来自是别有一段忧心,沈无沉毕竟是她秦意蓉此生此世惟一的夫婿,若说无情,倒是假了。但见沈无沉此时醉眼朦胧,却再不掩饰,直直瞧的便是楼上。秦意蓉只苦笑道:      “他若醒着,我便还可骗自己他看得是我,只是他如今醉了,自然眼里只有妹妹一个。”      自己经她点拨,心里却无半点雀跃,只笑道:      “姐姐这回怕是猜错了。”      说着躲在一旁将窗儿推将开来,但见楼下惊呼一声,不知是谁喊了一声“少夫人”。      此时竟自有人笑道:      “大伙儿还想少当家怎么老往上头看,原来是金屋藏娇!”      一语惊醒众人,片刻便是哄堂大笑,秦意蓉登时脸热,忙将窗户掩了。但听得楼下笑声不断,沈无沉也不细解只道“喝酒”,席上添了这分声色,一时宾主更欢。      一旁秦意蓉敛了羞容,便坐着喝茶,但听得老爷笑道:      “犬子怕是要醉了,众掌柜还须让着些。”      便有人高声应道:      “虎父无犬子,若少当家不喝便是瞧不起我们。”      只道众人喝得兴高,自然一时不愿停下,但有人劝道:      “少爷这般狂饮,怕有伤身,小人这有一坛好酒,名曰“第一江山”,众人齐饮完便暂歇歇如何?”      此语一出,竟无人反对,一番野心也算是不言而喻了。      众人一干而尽,自己却道横七竖八伏醉的,没个看头,忽见如夫人共几个老妈子步进厅来,如夫人常年跟着老爷子走南闯北,掌柜们自然认识。虽说是已醉酒,但生意人哪能不留着一手?此时认得了便纷纷见礼。      如夫人笑着福身还礼,待行至沈老爷子身边,便道:      “老爷今日定是饮酒多了,妾身特叫人熬了醒酒汤,您且喝上一些解解。”      老爷点点头,一旁便有老妈子捧着一食盒打开,如夫人亲自将汤盅捧出,用小碗装了,一勺一勺喂了老爷。      而众人此时只道老爷艳福不浅,却不料老爷才喝了这醒酒汤便在座上昏昏然,而如夫人伏身似抚着老爷的脸又似要将其撕扯,众人看了荒唐,沈无沉立声喊了“沈信!”      管家沈信与几个小厮便急冲冲上前将如夫人拽开,沈无沉虽是低声却又似让众人听见,朝那一旁伺候的老妈子喝道:      “二娘几日没吃药了,让你们看紧些,怎么又让她犯了疯症!”      此时老妈子被大少爷的声势所吓,皆噤声不语,而如夫人破口骂道:      “你害死了我的亲儿,如今你还要给我安上个疯婆子的名声,你还有什么事儿做不出来!”说罢又冷笑道:“只怕这儿坐着的也是个假老爷罢!”      众人听了皆大惊失色,但瞧着在椅上昏昏沉沉的老爷面色微红,却无半点作假的样子,众人看了放些心,又兼着才与大少爷投契,自然更不信如夫人言语。      但看得沈无沉冷斥道:      “还不送二娘下去!”      又对众人赔礼道:      “家父年老体虚,不胜酒力,望众人原谅则个。”      说着又有家丁将老爷扶回房去。      楼下一场闹剧收了,虽说面上是其乐融融续又饮酒,但瞧着众人不自然心里想来皆添了一团子疑云。自己晓得秦意蓉对这沈府知晓得多些,正要开口相问,但见她笑盈盈道:      “妹妹,且过来喝口茶,老爷的事,我一会便与你细细说来。”      自己觉得甚好,便接了茶饮了,却不料自己也成了那中计的,昏昏然便伏睡过去。    同衾(上)   “生未同襟死同衾。”      若是沉在个清梦里,被人扰了总觉得五脏里要压着几分火气,自己虽半梦半醒,但听着这念酸诗的声儿,更觉烦闷,不由要拿手挥了去。只是手劲使大了,生生砸在硬物上,不由疼出了声儿,却只听得耳边轻笑道:      “怎么?终于醒了罢。”      才听着这话,下一刻便觉得自己的手被人柔柔握着。终于睁开了眼,却是乌漆一团,怎见着是谁在旁轻薄?又试着动弹一二,更觉得缚手缚脚,除了身下铺了层软的,便觉得上上下下都是硬墙隔了出口。      人生若谁有幸历过这等经验,也许可以说出个所以然来。只是自己生平头遭如此,实在辩不清状况。但听得耳边轻轻的呼吸,握着自己的手又紧了些,耳边一公子哥儿戏声道:      “一个弱女子,难道还能劈棺出世?”      自己不晓得劈棺出世的典故射得是哪个妖怪,只道自己与个男人一齐被活活扔进了棺材里,下一步是土埋了是火烧了尚不可知,自然是喜不起来。只是眼前头等大事便是使力抽回了自己的手,就算是赴死也不得随便便宜了哪家登徒子。却道棺内狭小,又不小心撞得身旁人的头脸,但听那声儿呼痛道:      “娘子,你要谋杀亲夫么?”      才听着这句,更觉得此事远远超出了自己的涉世经验。虽说南楚向来有夫妻同葬的习俗,但自己与个素未平生的大男人一齐被扔进棺木,不止定了夫妻名份还得双双赴死,实在是匪夷所思,只得问道:      “你是什么人?”      但听那声儿亲近道:      “娘子,我是你的相公春宝。”      自己只道能有个变数,只是这个“春宝”从未听说,更确凿了是个江湖骗子,只将计就计道:      “你我既为夫妻,怎么又在棺木里?”      只听那个春宝喜道:      “娘子,你最喜与相公我同棺出游,天南海北,我们旧日都是这样奔波过来的。平日里娘子你可是常夸这棺木宽敞舒适,且又无人打劫最是安全,怎么今日又嫌弃起来?”      自己越听心内越凉,这是怎么个世道,难道真有人喜欢躺在棺材里游山玩水?才半信半疑,听得耳边那男从忍不住的笑意,才晓得被人耍弄了,恨着要拿手打了,这回却被牢牢定住,不由骂道:      “你个胡编滥造的,嘴里没半句真话。”      手才被握住,却又被一道力拽了过去,自己不由翻转了个身扑在个怀里。下一刻,虽是看不清却也料到如今是自己脸对脸压在个男子声上,只得无奈何道:      “果然是个登徒子。”      但听得身下人没半点动静,只觉着轻轻柔柔的呼吸飘在脸上,自己不由道:      “怎么了?”      话才出了口,声儿却被软软的唇堵了严严实实,想挣扎却似被吸尽了气力,转眼唇舌相依侵城掠地,自己已然喘不过气来,一丝清明入心忙撇开了脸,却又将脑袋撞了墙,端的狼狈。      只听那身下人忧心道:      “怎么了?”      说着倒不知他怎么在黑灯瞎火的棺材里也能不偏不倚地将手揉上自己的额头,还带着十二分的怜惜。心内不由叹他能将个棺木弄得气氛暧昧,也算是个奇人。      正不知如此境地何时解脱,但听得头上棺材盖儿被沉沉推开,一盏昏昏然的纸灯笼照了进来,一人笑道:      “不愧是我风流成性的三弟,此情此景仍不忘少年本色。”      自己只道这个声儿熟悉,待终于出了马车,才看清那提着灯笼的男子,竟是上回要拿人头发做琴的书生。再看得自己栖身的棺木正是被辆马车运着,而马车又停在个四无人烟的荒郊野外,看来自己如今不止出了沈府,多半早已是离了无双城了。      正心内不定,只听那春宝笑道:      “二哥,你来得也算及时!”      而一旁还有个络腮胡子,正是上回那酒鬼。拿手敲着那空棺木道:      “要不将那小娘子扔了进去,以牙还牙?”      自己不知道还有个小娘子,才看到马车里还躺着个人,借着灯笼看了,却是秦意蓉!      想来正是她将自己迷晕了,要送将出来,只道她也是用心良苦,思量沈府前前后后几样事情,怕这棺木还是借得那个在冰里枉死的碧儿的。      只是这事未成,她也未料着半路还杀出了这三人,但听那书生对那酒鬼笑道:      “如此甚好!”      想来她算计自己在先,此刻也说不上有交情,便冷眼看那酒鬼将秦意蓉摆弄进了棺木合了盖。      此刻好了,只道自己竟还是个金贵人物,如今被三个大男人押着,周遭只剩个棺材与辆马车,怕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不知前路如何,只见那络腮胡子打了个呼哨,从林子里跑出两匹马来,但听那春宝笑道:      “二哥,你不回去守着边疆,不怕父皇怪罪?”      但瞧那书生冷着个脸道:      “若由着你在无双城里胡闹,父皇也是要拿我问罪的,横死竖死,我看逮着你回去发落,罪能轻点。”      只见那络腮胡子在一旁也劝道:      “将军还是回去罢,这几日正是不太平的日子,若闹了起来,怕有人钻了空子。”      只见那春宝嘻皮笑脸道:      “崔哥哥说的是,二哥应以国家为重。”说着便跳上了马,而自己听着这三人一口一个“将军”、一个“父皇”,只觉云山雾罩,这会儿那春宝笑道:      “还愣着作什么,快上来罢。”      自己只道砧板上的鱼肉哪还能有蹦弹的机会,只顺从着踩上那铁蹬子,被春宝握着手拉着,几近飞身上了马。      而那书生喝道:      “谁让你骑上那匹马了!”      只见春宝轻声朝自己道:      “抱紧了!”      说着挥起鞭马儿急奔开来,只听春宝大声朝后头道:      “二哥与崔哥哥共乘一匹也是美事!”      说着也不顾后头如何,只是一味狂奔,而路上颠簸自己不由紧紧搂着春宝,心内没来由的安然。只道两人才是相识,他却说是自己相公。若他只是用这伎俩掳人,未免费神了些,只再想失忆前他与自己是怎样的纠葛,一时也下不了决断。      四野茫茫的,也不知他要将马儿骑到何处,正这时,见着远远前头一簇火光,春宝忙将马勒住,调头藏进一旁林子里。    同衾(下)   只见着火光渐渐从远处近了,隔了林子隐隐看前头是两匹高头大马,随后跟着一列人,步声齐整倒不像是普通的随从。      春宝这时屏了声,自己看林外那队子人来历不明的,也不敢妄动,只是身下这马儿并非赤兔重生天赐灵性,不免走动踩在那枯枝上一声脆响。      但听得林外那骑马的分外警觉,厉声道:      “是谁!”      便有人将火把取来往春宝与自己的藏身之处照了,自己忙屏了息不敢动弹分毫,幸得那个举火把的偷懒,没往深里走了,便回报道:      “将军,怕是林里飞禽走兽出没,没别的可疑人物。”      说着自己才看清了,领头的竟是秦意殊,甚至后头跟着的都是军装严整的一队士兵,但见得另一匹马上一个穿着文官服饰的男子道:      “秦兄,莫要耽搁了,先将惜年接来要紧。”      那秦意殊称是,便领着人马又向前行了。自己听着才明白这队子人专程是与秦意蓉接应的,只是不知这秦意蓉拿自己与她那冒牌哥哥又是做的哪门子买卖?      待人终走远了,春宝只低低咒道:“我二哥怎带了你个笨畜生出来?”      自己在一旁听了好笑,只觉得这个春宝与惯常见着的人十分的不同,想来自失忆来,总觉得身边个个心事重重,而自己平日里说话也是万般谨慎。      他瞧自己笑了也打趣道:      “连无双城的城主都专程来接我家娘子,看来我家娘子讨人喜欢的紧。”      自己听春宝又提起“娘子”一事,不由正色道:      “谁是你娘子?”      那春宝听了这话一顿,只轻声道:      “看来还得回无双城,求医圣那老头子出手才行。”说着念叨叨又是医圣定要取他的血是如何如何的凶残,自己也是见过医圣的,只记得是个温和长者,不由道:      “医圣大人应是个善人。”      那春宝却断言道:      “他若善了,天下便没其它恶人!”说着又是山盟海誓,道“为了娘子一点血春宝在所不惜。”      自己在一旁俨然是插不上只言片语,不由“卟哧”一声笑了,而这春宝终回过神了,才道:      “娘子,不如回去瞧瞧热闹。”      说着扶着自己一齐下了马,将马拴在个树上,便抱着自己飞身穿林走叶起来。自己未曾料得人使了轻功能胜过马的脚力,不由有些惊愕,但听着耳边风声冷冽,抬头离天上寒星又近了,心内竟有几分似曾相识。      待春宝停在个大树上,只见下头不远处一队子人将先前那辆马车围得严严实实,而并未见着春宝的二哥并那个崔哥哥,不由道:      “看来你二哥走了。”      春宝轻笑道:      “他们俩个既是专程来逮我的,我既走了,他们自然也不会留在此处。”      心内还是好奇春宝二哥,才问道:      “你那二哥真有拿人头发做琴的癖好?”      春宝听了却不打趣了,抚上自己的头发便肃穆点头,又道:      “娘子,放十二个心罢,他看在我面上定不敢打你的主意。”      自己突觉得这春宝带几分傻气呆性,却又万事为自己着想,不免劝道:      “若我不是你娘子……”      话还未说完,只见下头一个士兵推开棺木,喊道:      “是大小姐!”      一时看下头秦意殊大惊,待将秦意蓉扶出棺弄醒了,秦意蓉却冷冷道:      “大哥来此处作什么?”      而一旁那文官却似寻人不得,一脸急色道:      “惜年呢?”      秦意蓉只无奈何回道:      “怕是被人救走了。”      但见那文官一脸失色,秦意蓉却又追问道:      “陈大人?我父亲如何?”      却听那秦意殊低声道:      “父亲在秦府自然安然无恙,此事又何必烦劳陈大人。”      自己在高处听着那三人你言我语,才大概猜出个一二,不免有些厌烦。却听得一旁春宝察颜观色,早劝道:      “这秦大小姐也是个孝女,娘子你莫与她一般见识。”听着这话更觉无趣,不由冷笑道:      “她要拿我个外人换她亲生父亲,自是无可厚非,只可惜这买卖未成,还让她那假哥哥寻个正着,倒成了个赔本买卖。”      那春宝见自己含着股怨气,不由笑道:      “那秦意殊哪是什么假哥哥,他在秦府好吃好喝供着秦老丞相,父慈子孝,若说道治军治城,也是文才武略不可多得,他若是假了,我二哥早带着兵驾着船攻过来了。”      自己经他提醒,才想着这坐在高头大马上的秦意殊,风采气度,若是沈家调包的傀儡,未免太不可思议,而他更不可能背着沈家将自己运将出来。万事成谜,倒不知这无双城里到底聚了几股势力,不免问道:      “这陈大人又是何人?”      春宝一时敛容没了笑意,道:      “娘子果真诸事都忘了,那陈大人正是南楚皇帝身边的红人,你的义兄陈世谦。”      不想一夜间,自己的亲人竟如雨后春笋般一个个都冒将出来,只得叹气道:      “我只知我有个父亲,现在看来又多了你一个相公,他一个义兄,不知可还有别的亲戚?”      春宝听了这话,更加伤神,叹道:      “南楚的皇帝便是你亲表兄,若盘点亲戚,怕是得列个族谱。”      自己听了这话,只剩憋闷。话说这世上最享闲福的莫过于皇亲国戚,可这伴君如伴虎未免旦夕祸福,只好又问道:      “那兰妃与我父亲李敬晖又是何等关系?”      春宝只得耐着性子解道:      “兰妃是当朝皇帝的亲母,也是李敬晖将军的妹妹,故而你与皇帝才有了表兄妹的缘份。”      如此才算前前后后疏通了关系,但听得春宝正色道:      “只是你那个表哥不怀好意,这次派陈世谦出马,怕是要将你拘回宫里做个冷宫娘娘!”      自己只道皇帝是兄妹情深派了特使来救,正要感激,生生又被这春宝泼了凉水,不免自语道:      “若这个表哥也说是我相公,我是信还是不信?”      春宝听了这话如临大敌:      “娘子,我才是你如假包换的相公,别的人都是没安好心的白眼狼,娘子切莫上当。”      自己听了好笑,不免道:      “我又怎知你春宝不是个白眼狼。”      那春宝也不再争辩,只道:      “娘子如今失了忆,待让医圣治过,便可真相大白。”       月夜(上)   且不知秦意殊怎么又跟皇上的红人陈世谦搭上了交道,总之众人兴师动众也没寻着自己,便打道回府。待看得人走远了,天边也开始露出些明光,竟不知觉东奔西窜地折腾了一夜。      春宝这会儿也若有所思道:      “该是寻个歇脚的地,从长计议。”      正想着要走,空气里突的弥漫起一股淡淡的草木香味,若有若无的也不真切。春宝却似幡然醒悟道:      “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说着就搂着自己的腰朝着远处飞去,渐行渐似往山里去了,快有半个时辰,到了个小山谷口,才看得眼前一座碧珠似的大湖,湖边正有个寺院。      才到了寺门口,便闻得那股清香十分的浓重了,春宝才放下自己,道:“怕是躲在这儿捣鼓什么怪药了。”      说着走至寺门前,只见题着“寒光寺”,倒觉得拒人于千里之外。正欲叩门,听得一个女声招唤,才看清从湖边走过来一个娇俏姑娘,细细认来,竟然是医圣大人身边的小晴。      小晴走近了才笑道:      “医圣大人大清早燃了重香,又说有贵客会来,才打发我来瞧了,果然是贵客。”说着便拉着自己的手,笑问怎么来了。      自己却不便说是被人借着棺材劫了出来,又想起沈府现在这会儿大概还是风平浪静,便诌道:      “府里呆闷了,出来转转。”      小晴只看着身边的春宝,春宝这会儿也不放浪形骸了,一派谦谦君子举止得体,只可惜他一身褴褛的,怎么也不像是个如玉公子,小晴只咬着自己耳朵轻声道:      “怎么还跟了个这么不像样的小厮?”      自己听了轻笑道:      “谁说不是呢?只怪沈府这几日太忙,人手腾不出来,最后只从马厩里赶出个不像样的家伙,撑撑场面罢了。”      小晴瞧我说的半真半假,也不细论了,只边说边走着又绕到了寒光寺的后门,直直推门而入,当口便是一个雕龙的小鼎,里头星星点点的红光,一股浓香传来,烧的怕正是这“引客”的法宝。      才有小晴领着我们进去厅内,只见医圣大人正伏在案上似在描个方子,嘴里念叨叨隐隐听着倒像“缺药引一味”。      小晴才禀了“客到了”,而医圣大人看着春宝,眼神里顿时射出一丝奇异光彩,喜道:      “药引来了!”      自己在旁听着不像美事,但看春宝也不惧怕道:      “医圣大人用心良苦,慕容不忍辜负,特来拜会。”      一语正正经经,自己才晓得他姓慕容,医圣大人听了喜不自胜,却又疑心道:      “你慕容念何时转性肯卖老夫这么个大便宜?”      自己才听着慕容念这个名姓,竟似晴天霹雳,胸口一痛不由咳了起来,拿帕儿捂了口,不经意一瞧竟是一滩黑血,心内大恸,便昏了过去。      似历尘劫几许,暗自在梦中韶华偷度,隐隐是梅雪纷飞的,有人一齐纵饮了些许酒,朦朦间桃花雾深,又有人在另一头苦等。      猛然醒了,眼前并无什么梅雪桃林,素纱帐外窗明几净的,日影已似要西斜,才有人推门而入,竟全然要认不出来。只见春宝换了件月牙色僧衣,梳弄了乱发,一股子仙风道骨,光彩照将过来,俊雅逼人。细细瞧着自己不由有些呆愣,再看他五官白净如玉,眼神狡黠,忽得灵光一闪作得乌漆涂去,原是前遭茶楼说书的黑面人!      “你到底是什么人?”      春宝瞧自己面色无常,才笑道:      “小生本名慕容念,花名春宝。”      自己听着这句似曾相识,却思忆不起,不由喃喃自语道:      “慕容念,我们先前相识?”      慕容念听了只笑道:      “你是我娘子,自然相识。”      若一个人失忆了,有一个相公不离不弃自然是好事,只可惜这相公若变成两个,就不免头痛。只得叹气道:      “我是怎么了?”      慕容念拿手抚上自己的脸,一番温柔不知怎么不愿避惧,但听他柔声道:      “待医圣将几味药配齐了,娘子便可痊愈了。”      自己听着未免轻巧,正这时门声叩了几响,却是小晴端了热水送来,瞧自己起身了细心问道:      “好些了么?”      自己想来没什么大碍了,便应了无事。下了床洗漱,慕容念虽未拦着却又百般小心翼翼地,倒不知天下男子也有如斯深情的,心内一瞬惧怕,却是若自己想起了并非是他心念念的娘子,又该如何?      小晴在一旁瞧得仔细了,未免疑惑,只是这纠葛连自己也解不清楚,便也不费神向她细讲。      出了房在厅内一齐用了晚饭,未见着医圣大人,却说是闭门修书。慕容念见自己兴头好些了,便道:      “来时看那湖上有个小船,如今暖了些,也不结冰,不如一齐去赏些星光。”自己出了沈府才得无拘无束,便应了。      才从后门出了寺,寺前几个小沙弥正细细洒扫,双手合十恭恭敬敬便是见了礼。又沿着湖边漫走,倒没见着船影,才绕过个松柏林子,却见个彩绘雕纹的大船停在堤边,自己不由诘问道:      “倒不知你使了什么法子,隔空移物么?”      慕容念笑道:      “无双城外大大小小的湖泊都有水道相连,移个船来不是难事,况这寒光寺也是个香火鼎盛之处,自然有水路通达。”      自己听着倒像是预谋良久,只是既来之则安之,上了船,进了宽敞敞的内厅,里头炭炉烧得暖哄哄的,却不见半个人影。      慕容念笑道:      “莫瞧了,不如坐下来喝些暖茶罢。”      茶是好茶沁人心怀,正说着觉得船身动了,自己往窗外瞧了,确是脱了岸向湖心驶去。不由有些滋味,笑道:      “不问去路,倒像是任你摆布了。”      春宝笑道:      “赏星自然要往湖光琉璃处。”      自己听着这句“湖光琉璃处”十分好,便道:      “不如饮些酒罢。”      慕容念瞧自己已无大碍,便应了好,船上也是备了酒的,取了倒在酒杯里,慕容念笑道:      “不如吟诗作对罢?”      自己听了忙摆手道:      “这个我不会,换个别的罢。”      慕容念瞧着自己笑道:      “不若试试。”说着就起句道:      “由来碧落银河畔。”       月夜(下)   不知如何,便脱口道:“只在芦花浅水边。”慕容念笑道:      “这不是对上了么?不如饮一杯罢。”说着先干为敬,自己倒未料着对得如此轻巧,陪饮了一杯,随意想了想,好像有些句子,便道:      “飒飒东风细雨来,”      慕容念怕是惯会这些诗词歌赋的,不假思索便道:      “芙蓉塘外有轻雷。”说罢又含笑看着自己,道:      “扇裁月魄羞难掩,”      自己不想他起了调戏的心思,不免笑对道:      “小姑居处本无郎。”一语出了,本要绝了他的心思,不知为何又有些触动,起道:      “直道相思了无益,”      一时他听了,默默不语,才笑了说,      “我自罚了这杯酒,你对下联罢。”      自己也不知为何吟出了这等感伤,便笑道:      “未妨惆怅是清狂。”      慕容念听了吟哦一番,才笑道:      “妙极!”说着又饮了一杯,自己看来倒觉得他是贪酒,便笑道:      “如此一句一杯,怕是有喝不完的酒了。”      慕容念也含笑道:      “怕是只能如此了,还得换个法子。”      正说着,却听湖面平白传来飘渺的曲子,起身隔了窗才看得船已驶得老远,远远又看一处渔火清辉,想来另有闲人出来夜游了。慕容念只无意道:      “这曲风倒像是北歌的。”      自己细听了这曲子,悠远绵丽的,一词一句都似在水波徘徊生姿,又兼有琴声清越相得益彰,不由道:      “这曲子听起来极好,不知是哪家的女子。”心念一转便笑道:      “相逢何必曾相识。”      说罢便将一杯酒饮尽。慕容念只含笑听自己胡言乱语,一瞬看了眉眼含情的,竟觉窗外月光姣好,却比他还要逊色许多。瞧了不免久久才移开了脸,不由嗔道:      “你也是这样看别家的女子么?”      话一出口却又悔了,但听慕容念似将自己的心思都瞧在眼里,只柔声道:      “只看娘子一人。”      自己听了竟似得偿所愿,只是无语相对,只默默将酒倒满了,细细饮了。慕容念瞧了笑道:      “这酒虽甜,却也是烈的,少饮些方好。”      却不知他才劝了,自己便觉得酒劲已漫了上来,脸上烧得厉害,起了身不由有些不稳,又看得湖面已没了别的船,,不由问道:      “这船上无人撑蒿,怎么行得这样快?”      慕容念见自己有些摇晃,便过来扶了,笑着道:      “大概是湖上风大了,船便快了。”      自己看着慕容念轻柔柔的笑,仿若天人之姿,不由有些迷惑了,抬了手描摹眉眼,似真似幻,不由喃喃道:      “我给你唱个曲子罢。”未想了便唱道:      “则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才乱唱了这一句,又接不起下头,慕容念笑着接道:      “在幽闺自怜。”      自己听了只摆摆手道:      “不是这句,”说着又乱唱道: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唱了也知道醉了,不由捂了脸,无辜道:      “不是这句。”说着咿咿呀呀的,也找不着调,慕容念搂住了自己的腰,深情款款的,一字一句道:      “怎不是这句?”      自己瞧他中计了,便将手指抚上他的唇,柔柔软软的,笑道:      “还有更好的,便是心有灵犀一点通。”说着倒不知自己是真醉还是假醉,竟更像借一丝酒力胡作非为。但见慕容念似有些痴了,喃喃道:      “心有灵犀一点通。”      自己也是痴了,只傻傻含笑。慕容念一时神回,竟将自己的指尖含在口中,湿湿柔柔,身子不由微微打了颤。慕容念这会儿眼神里虽仍是笑,却显出一种难以逼视的妖娆,自己只道逢场作戏,不料倾刻便是万劫不复。      轻解了罗裳,倒在了软榻上,慕容念用手将自己围得动弹不得,随手把弄着青丝解开了金丝带,缠绕指尖,轻声道:      “娘子莫要逃了,慕容寻得累了。”      说着猝不及防的又咬上自己的耳坠子,温热的气息漫过颈边,又在锁骨舔弄徘徊,夜深静极,一时但听见自己的心卟嗵嗵乱窜。      身上最后一点遮蔽轻而易举便解开了,他的头低了下来,一口含住了雪白粉丘上的娇颤花蕊,不忍羞意闭了眼,只觉得他的手在身上不安份地游移着,体内的热气不由得跟着乱窜,却又虚软得找不到出口。      神思涣散间不知情欲为何戛然而止,才睁了眼,只见慕容念眼中兴味十足,似笑非笑看着自己。一时恼怒了,使了蛮力便翻身将他覆在身下,蛮蛮咬上他的唇,将舌尖探入,胡乱搅动便收了场,却不免得意。慕容念未提防被自己占了便宜,满脸通红,自己反似借了胆,如法炮制舔弄起他的耳垂,舌尖划过颈线,又攻向了他胸前的红点。      看着他神思昏然,不免得意自己学有所成,却不知玩火自焚,慕容念已半起了身,将自己横抱在怀里,肌肤相亲再无隔阻,未免放浪形骸,颠鸾倒凤。      船不知何时停在了岸边,清晨天光总令人生了幻觉。只是酒若醒了,便再难寻着借口忘乎所以。独自趁着他未醒上了岸,渐行渐远,在薄雾未消里迷蒙。      学那闲花照水,滋味陈杂的,只狠了狠心便自笑道:      “才活一辈子的,拘泥那么多做什么。”      正想着,水中的影子重重叠叠又多了一人,起身愁散,笑靥如花道:      “我道谁惊鸿照影来?”      才转身又被拘进怀里,慕容念脸上失而复得那样明显,自己不忍惊动,却早已盘算开了。他是皇子皇孙,若弃了皇位倒好,若又是野心勃勃的要做那千古帝王,自己倒没那闲情与后宫三千缠斗,不如跑到天涯海角一人逍遥自在些。      慕容念一言不语瞧着自己,自己倒觉得想得忒远了,不免自笑道:      “这边的岸不知离寒光寺多远了,你认得路么?”慕容念似瞧自己不够,含笑道:      “不认得了也无妨,执子之手此生无憾。”      自己听了只觉酸腐,却又一时情长触动。但看得湖尽头炊烟缭绕,不正是寒光寺么。    磨难(上)   医圣大人的房门仍是紧闭着,清晨才回来,慕容念便被唤了进去。自己便静坐在院中,听梵音阵阵,又望着古柏下日影筛空,顿时觉得风光流丽,心情大好。      小晴才端了茶过来,便笑道:      “瞧你在日头底下边等边笑的,都不忍心来劝你。”      自己边喝着茶,余光扫了那边厢的房门,才还嘴道:      “你若哪日也这样了,便知晓其中的缘故了。”      小晴也一齐坐在石凳上,打趣道:      “别人说当局者迷,你倒是当局者清了。”      自己只当是如此,便厚着脸认了,又想起医圣与沈府有些交情,便问道:      “小晴,医圣大人与沈府有何来往?”      小晴也不避言:      “沈府一直供了师傅许多银钱药材,这次下山便是要还沈府一个大人情。”      自己记着上次的一盒子易容的面皮,不料才是见面礼,后头不知还谋划些什么,见小晴也不细讲,自己倒不便问了。只道:      “那还有几日停留?”      “就这几日罢,师傅只说治姑娘的药还得回山里一趟才配得齐。”说罢又瞧了瞧自己的气色,叹道:      “姑娘也是多灾多难的,先前才毁了容,今日又中了毒。”说罢又觉失言,转而道:      “幸而嫁进了沈府有人照料,只不知一夜未归,沈家人寻来了怎么办?”      自己笑了笑道:      “私奔了,寻回去便要打死的。”      小晴眼中一丝讶色,倒觉得是这样了,只含笑道:      “早知道姑娘你做什么事,若不是惊世骇俗,反倒不是姑娘了。”      自己听了一愣,只觉自己向来乖顺,却不料在别人眼中还是大逆不道的,如今又得了小晴纵容,便笑道:      “才有你们肯容我,所以越发娇纵了。”      正说着医圣大人处的门开了,先是慕容念走了出来,单薄薄的僧衣、面上没有点血色,自己又想起“药引”、“取血”什么的,再看得后头的医圣大人一脸心满意足,不由揶揄道:      “别人行医的,都是日行几善,大人倒好,取别人血作什么。”      医圣大人听了一愣,笑而轻斥道:      “你个没良心的娃儿,前番还是我与你换了脸,今日又阴阳怪气的,不给大人我留个薄面。”      自己听了只将慕容念护在身后,愈发起劲了道:      “医圣大人若悬壶济世,薄面我自然要给,只是这人也能做药引么?”      正说着小晴急急忙忙上前道:      “姑娘怎么急了,原不是这般。”      说着又讲到上回在沈府替自己把了脉,又看自己记不得旧事,医圣大人约摸晓得了是中毒了,只是这几日配药除几味奇花异草,还差了一味药引。      慕容念见自己胡闹却只含笑看着,但想得他是为了自己的病症舍了血做药引,不免怨道:      “你在一旁明明白白的,只看我笑话。”      慕容念笑道:      “得娘子护着,慕容受用的很,倒不便说娘子不是了。”      医圣大人但看得自己与慕容念卿卿我我,叹了气道:      “你们俩个娃儿厮混在一起了,倒不知沈家那个戏痴又要闹出什么大案。”      自己听了,不免想起沈无沉虽陷父亲于两难,待自己还算不薄。但又想得他有妻倾心有妾如花,定不会缠上自己,便也不作细想。      只慕容念听了却有忧色道:      “医圣大人提醒的是,慕容择日便带着娘子回北歌了。”      医圣大人道:      “这样也好,待这解惜年身上病症的药好了,我便派人送到北歌。”      两下交待清楚了,便再三拜谢道别。待出了寒光寺,船早泊在岸边,这回却又见着一熟人,但见慕容念上前便笑道:      “崔哥哥,二哥怎么舍了你来?”      自己听着大有文章,但见那络腮胡的崔哥哥笑道:      “他军务繁忙,没空亲自来接你,派别人来又不放心,便劳我亲自来了。”      慕容念听了只打哈哈道:      “不忙不忙。娘子,先来见过你崔哥哥。”      自己听了“娘子”不免头皮一紧,但听得慕容念说得稀疏平常的,只得上前见礼,也学着喊了声“崔哥哥”,只这崔哥哥很是吃惊,劝道:      “胡闹也有个界限,三皇子的婚事怎能如此潦草便定了。”      说着又细细瞧了自己,只道:      “何况是个有夫之妇。”      自己听了不免滋味上心,不想自己何时已成了昨日黄花,若传扬出去怕还要搭上个勾引良家男子的恶名,但听得慕容念若无其事道:      “她如今已怀上了我的孩子。”      自己听着恍如晴天霹雳,崔胡子脸上大惊,慕容念也不理他只扶着自己柔声道:      “外面风大,莫惊了,娘子先进舱里歇着。”      崔胡子半天回不过神,竟应着寒光寺的景喊了声“阿弥陀佛”,自己心内好笑,慕容念老神在在道:      “崔哥哥快给二哥传信吧,早让父皇知道了,免得他老人家没个准备。”      说着朝一旁撑蒿的小厮笑道:      “先驶回无双城罢。”      自己虽道慕容念万事无忧,却又各般想齐了,但瞧他做足了戏码将自己扶上了榻躺着,一时无语,慕容念体贴道:      “娘子有心事?”      若说心事自然有千般万般件,只头一件还是记挂未谋面的父亲,便道:      “我父亲还在无双城里,不知景况如何了。”慕容念听了握着自己的手道:      “我看秦意殊也是执着忠君爱国的心思,与沈家效力只是权宜之计,自然也不会伤了李将军。待船入港,今夜我们便去秦府走一遭罢。”      自己听了不免感激,但见着崔胡子立在舱门口,欲言又止的,慕容念便道:      “这事教崔哥哥为难了,只宽限这两天,我便回去。”      崔胡子瞧了自己一眼,只道:      “属下请三皇子出来说话。”      慕容念听了道:      “在此处说了也是一样。”自己听了,只得道:      “你说完了话回来陪我罢。”      慕容念听了,才顺着自己道:      “我去去就回。”      但见着慕容念与崔胡子一齐出了门,虽小声说话,可惜这船是木头做的隔不了响动,但听崔胡子起头便是劝道:      “人常说红颜祸水,三皇子当三思啊。”      慕容念青天白日的,义正言辞地胡诌道:      “她既怀了我的孩子,我便要给她个名份。”      崔胡子不罢休道:      “几日前,你二哥与我一齐去沈府走了趟,特地瞧了这位姑娘。先前你二哥还不信哪家女子能让你倾心,见了便信了。只是你二哥也说,她是个天大的麻烦。”      慕容念笑道:      “她便是麻烦,我也生受了。”      自己才听了这一句,便是五味陈杂。崔胡子又劝道:      “三皇子还不了解你二哥的性子么?他最是疼惜你这个三弟,若他认定舱中那位姑娘是个麻烦,还会有什么好果子吃么?”      慕容念听了一急道:      “我二哥打什么主意?”      崔胡子只道:      “上次你与这位姑娘才共骑匹马走了,你二哥脸色当下便难看了,只怕是下了杀机。”      自己听了不免冤枉,但听慕容念冷了声道:      “我慕容念的娘子还轮不到别人插手指点,你与二哥说了,他要是真下得了手,我便再不认他这个二哥。”      但听得外面卟嗵一声,慕容念急道:      “崔哥哥你快起来。”      “三皇子与二皇子兄弟情义,今日为了个女子断送实在不值。”崔胡子煽风点火的,步步紧逼。自己在里头听了不免冷笑,倒看慕容念如何处置。只听慕容念也不劝了,冷道:      “崔哥哥喜欢,便跪着罢。”说着推了门便进来了,自己只背身躺了假寐,慕容念便坐在一旁静静陪着。       磨难(下)   自己虽闭着眼,但觉得他一语不发地,还是不忍心便起了身,笑道:      “这船行得快么?”慕容念怜惜般抚上自己的脸,柔声道:      “一个时辰便可到无双城了,你先好好躺会。”      看他眉眼有了倦意,便握了手拉他一同闭着眼卧着。原本静静的船后头许是有了风的助力,或是一时顺了流,与水撞击出“哗哗”的响声,如此时辰易过。      只是突的一下,船行骤止,外头呼呼喝喝之间分外吵闹。慕容念要去察看,自己拉了他的手,眼神交汇,便由自己跟着他一齐出了舱门。这时崔胡子正立在船头,面有忧色道:      “三皇子先在船上罢,这无双城有变数。”      但见眼前几十名官兵拦截了水道,另有好几艘船只已被截下,显见着这无双城是不让进了。前面一家渔船船主着了急,朝官兵头子求情道:      “官爷,我们打渔人家卖鱼求新鲜,您不让我们过去,这鱼卖不出去,我们一家人都得喝西北风。”说着那船主还作势塞了物什给那官兵,那官兵脸上的凶相缓和了些,劝道:      “不是我不通情理,实在是我们秦将军下了令,封锁住无双城,就是一只苍蝇也不让进,别说你家这么大艘船了。”      这情形众人看在眼里,知里头军令严明难以通融,自己想父亲还在无双城里,不知境况如何,再看崔胡子一脸难色请示慕容念道:      “三公子,怎么办?”      慕容念沉思道:      “先把船驶到隐蔽些的地方,再作打算。”      崔胡子依命,船工将船掉头,此处水路曲折,倒也不乏隐蔽之处,慕容念这会才对崔胡子道:      “若有飞鸽传书,便递过来。”      说着慕容念挽了我的手,安慰道:      “娘子放心好了,万事有我,不会让岳父大人久等。”      看着他轻松自在,倒也信他万事通天,只是关心则乱,面上不作色,眼睛却不由时时看着舱门有没有崔胡子递飞鸽传书。      过了一个时辰,终于见崔胡子冲了进来,递给慕容命一卷纸条,慕容念展开,额上眉头皱了皱,自己见着不好,着急道:“怎么了?”      慕容念默声将纸条递了过来,自己连忙展开,上面三四行小字道:      “无双城瘟疫,秦意殊抄封沈家,沈无沉自刎。”      自己凝神看无双城的变故,一句胜过一句,待看到沈无沉自刎一句,脑中轰然一声,气血涌将上来中觉喉头腥甜,登时眼前一黑昏了过去。      半醒半迷,隐隐约约见一人携了自己的手坐在戏楼,楼下咿咿呀呀一女子唱了开来,那女子一照面十分熟悉,却又想不起是谁。但见她水袖一甩,自己一眨眼,又见眼前另一位男子扶着她拜堂成亲,锣鼓喧天的却没半点人声。      纷纷繁繁里,又移情换景,眼前一片大湖,明光艳阳,亭台楼榭,几个女子笑着追逐打闹,自己远远看着觉得十分愉悦。忽见湖上飘来截衣物,自己颤微微拣起截树枝挑了,里面罩着一个女子惨淡的面容,一时自己连退了几步,惊跌在地上。      适时一双手将自己扶起,自己抬头,却正是沈无沉笑颜靥靥,替自己拍了拍身上的尘土,轻声道:      “死人有什么好怕的,我不是也死了么?”      自己听了这话心神剧震,眼见着沈无沉雪白的衣裳上透出星星点点腥红的血色弥漫开来,滴滴嗒嗒掉在地上,自己连忙推开他转身跑了起来。跑远了一回头只见沈无沉站在身后笑着,自己赅了一跳跌落尽湖里。      “惜年,惜年……”眼睛一睁,慕容念眉头紧锁,见自己醒来才好些。梦境里来来去去的几个女子,自己竟觉得十分熟悉,却又说不出名字,隐隐约约要记起了,又哽在喉咙,便只能发出低哑的声音。      慕容念握住自己的手,劝道:      “南楚皇帝也不是什么普通角色,怎么可能容人在他眼皮下谋事,更何况沈家富可敌国,早晚都是要被拔除的,只不过没想到他竟与秦意殊合谋起来,迅雷不及掩耳,杀了沈家个措手不及。”      自己听了这话,知道慕容念看得清楚,只是想到沈无沉已死了,突觉得百般纠葛都化了轻烟飘摇而去,若说是轻松却不如说自己对不起他。      船在这水道停了半日,官兵撤了戒严,往来的消息一下就畅通了起来。自己临风站在船头,只听崔胡子向慕容念细报道:      “秦意殊投靠了朝廷,为表忠心,先不说前头假死绝了他父造反的念想,这回与陈世谦一道带兵抄了沈府几千家铺子,沈府里上上下下包括沈老爷在内几十口人都被擒了。后来,沈无沉派人在城里的喝水的井里投了毒,中毒人数太多便被误以为是瘟疫,沈无沉于是要用解药与秦意殊谈条件,只可惜秦意殊是个铁血将军,封了无双城就要任其自生自灭。沈无沉无法,将解药散了下去,自己登上城楼,自刎坠楼,死了。”      慕容念听了,脸上一丝悲戚闪过,却又沉声道:      “沈无沉不是凡人,可曾验明真身?”      崔胡子禀道:      “一模一样,不会有错。”      慕容念眼里肃穆,吩咐道:      “一有机会,就赎了他的尸身替他找个好地方埋了吧。”      自己此时已混混噩噩的,单听着他俩说话,自己却倦得很。无论如何,都是不愿沈无沉死,而且还死的如此凄惨。      慕容念过来搂住自己,安慰道:      “你先进里头歇歇,我先去城里看看形势,若城里安宁了,几个时辰后我就来接你。”      说着慕容念和崔胡子在临近的一处小码头一齐下了船,早早有快马备着,两人翻身上马疾奔而去。    戏城   到了正午时分,仍不见慕容念回来,碾碾转转顿觉船仓里格外冷清,隔着镂窗看流水绿得深深浅浅的,时不时流过一星半点的水草叶子,不由得觉得自己的思绪都要陷进河底。      正这时船周围突然多了十几根芦苇杆子,船身一阵晃动,便听仓外有人急急喊了声“进水了”!顿时外头混作一片,适时有两个小姑娘进了仓,匆匆忙忙地仍不曾忘了礼数,恭恭敬敬道:      “小姐,这船要沉了,先跟奴婢们上岸吧!”      自己看这情形是水下有人故意而为,来不及收拾细软便连忙出了船仓。才一当头,罩下个大皮袋子,一股鱼腥气扑面而来,自己使了力推阻,可惜力道无处可使,不一会儿自己就成了别人的囊中之物,紧接着就似被人从空中直直抛出,“哗”地一声丢进了水里,只记得落水的刹那恍若撞了墙,脑袋嗡嗡直响一霎便是晕了大半。      醒来自己躺在块大石上,四围云雾缭绕不可透视,竟像误入幻境,小心翼翼探出了步子,渐渐雾气浅了些,一抬头眼前左右峭壁挺拔,恍若仙剑斩出一线天。拾阶而上,又陡又直地,只疑心眼前是渺渺天梯。      气喘吁吁爬到了尽头,眼前豁然开朗,高峨楼市往往来来人声鼎沸,不若真境,抬头一处大大的牌楼,上面苍劲的刻着“戏城”两字,左右各有一联,细念出声:      “吴越比邻莫问他乡故里,沧桑往事都归檀板金樽。”      恰有一个俏丽的女子施施然走来,笑脸迎道:      “沈哥哥等你呢?”      自己看这女子面熟,看她一转身向前引路,自己不由喊了声:      “崔清歌?”      那女子一转身,巧笑倩兮:      “姑娘都记起了?记起了也好,快与我一起去罢。”      自己傻愣愣地跟在崔家小姐身后走着,渐渐想起自己如何从一口井被红鲤引了来,看尽世上小儿女或笑或痴,恍若一生。      猛然一醒,想起这崔清歌已是地府之人,怎么又在眼前,只这一念想激得心内顿时凉了彻底,急忙回身要逃。崔清歌一瞬便拉扯了自己的袖子,盈盈笑到:      “既来之,则安之!”      自己如何能安,不由与她挣扎,正这时,眼前一匹快马骤停,蹄儿凌了空,马上笑嘻嘻的竟是沈二少!      连见着两个死人,瞬时懵了双脚一软坐在了地上,耳边沈二少大大咧咧道:      “清歌妹妹,怎么还不带她过去,大家都急了,特派我来催了,可怜那酒刚倒上,我一口还没喝呢!”      崔清歌唏嘘道:      “合不该派我们俩人,就是让如韵姐姐过来,也好些!”      沈二少恍若大悟道:      “是了,生生死死世人都勘不破,不过眼下只好用强了!”      说着沈二少飞身下马,蛮横地将自己抱上马,可怜这会儿全身无力任由人摆布,一会自己便像货物一样横挂在了马上。      沈二少一道牵了马一道拉了崔清歌的手,两人一路欢声笑语,不一会便来到个府门前,府门站了个管家,不是沈信是谁?沈信垂着手低着头,上前来拉马。自己看这情形一急,生了气力跳下马质问道:      “你们这些孤魂野鬼缠上我作什么?”      沈信恭恭敬敬一言不发,崔清歌笑脸拉着自己的手劝道:      “莫气莫气,不过请妹妹来住上一段时日!”      见美人好言相劝,反而不好拂了她的面子,只是一想到这红颜早化了枯骨,后背不由寒凉。再看这府门端然写着“沈府”二字,又添了一虚虚实实的对联道:      “花深深,柳阴阴,听隔院声歌,且凉凉去;   月浅浅,风翦翦,数高城更鼓,好缓缓归”      只觉得府门前添这样的对联甚不吉利,却又不便道破,便抿嘴低头跟一行人终进了门。      东顾西盼,四围的回廊深院、假山湖石竟与芙蓉镇上的沈府处处相同,使劲掐了自个儿手背,竟是格外的疼。可眼前亦真亦假,难不成是生魂出窍?      远远看见个戏台,竟是月君在上头咿咿呀呀唱着莫名的曲子,水袖一甩拉开,眼神顾盼流转。台下几桌子人,嘻戏打闹,如同平常富贵人家姊妹兄弟般说笑。      只可惜自己丝毫不觉着其中的温馨,正这时,一个蒙了眼睛的白衣男子被三两个丫环扶着出来,定睛一看,不正是琉璃、珍珠几个么?她们松开扶着那男子的手,巧笑道:      “轮到少爷当瞎子了,大家躲开罢!”      一听这话众人都不看戏了,纷纷起身躲藏,身后崔清歌轻巧地将自己向前推了,那蒙面的少爷一转身,牢牢拽住自己的袖子,自己一抬头,不正是活生生的沈无沉么!      沈无沉也不急着扯开布,只顺势将自己环在怀里。只自己眼见着他死而复生,又不知是喜是悲,闻着他身上淡淡的清香,一时反而迷惑了,还是先开了口:      “你死了么?”      沈无沉一声轻笑,终于揭了蒙眼的布,笑若春风道:      “还没来得及死。”      自己一听果然如此,      “此处究竟是怎么回事?”      沈无沉笑道:      “人生如戏罢了。”      自己一听这话,仿若众人都是他手中操纵的戏子,只是他好手笔,金蝉脱壳随手一勾便是一座如真似幻的大戏城。      “你何从找到一个个如斯相似的人?”      沈无沉看着自己的眼睛,轻声道:      “她们还是她们,只有如你般懂戏的,才配与我共看这旷世戏景!”说着沈无沉便牵着自己的手,吩咐珍珠道:      “我爹我娘可曾吃用过饭?”      珍珠禀道:      “还没,他们两位老人家说要见见儿媳妇。”      沈无沉脸上一喜,笑道:      “这就带过去了。”      自己听着毛骨悚然,依着沈无沉的性子,断不会在背里还唤如夫人唤得如此亲切,自己忙挣了沈无沉的手,退了几步。沈无沉眯着眼,似要发怒,自己连忙道:      “身上衣服脏了,让琥珀陪我换身新的吧。”      沈无沉转阴为晴,朝琥珀点点头,琥珀忙上前引着自己往后院去。      一路自己攥着琥珀衣角相问,琥珀不理不踩地,十分古怪,终于进了一处厢房,琥珀小心合上了门窗,这才一脸急色道:      “姑娘你怎么也来了?”      自己一看琥珀如此反常,反问道:      “他口中的娘可是他死了十多年的亲娘?”      琥珀一愣,点了点头,旋即面带忧色,哀伤道:      “三少奶奶,少爷怕是得了魔症。”    戏城(下)   琥珀手忙脚乱地一边开了衣柜取了衣服,一边长话短说道:      “半年前,少爷说他从外头请了个厉害的和尚,能白骨生肌起死回生,少爷便动了心。”      “那和尚向你家少爷求什么?”静静听着这话,只觉得这么个逆天而行的妖和尚定是不安好心。琥珀叹了口气回道:      “他要我家少爷弃了染指江山的野心,老老实实做个富贵子弟!”琥珀眼里半忧半喜,叹气道:      “这样安稳些也好,少爷当时把自己关在房里想了整整一天一夜,最后还是答应了。”      人生总有许多不圆满,若能起死回生重新来过,谁又能拒绝这样奇妙的诱惑呢?      看着琥珀替自己穿上早已备好的衣裳,念头不由转到这与世隔绝却又万般齐备的戏城来。      “这戏城又是怎么回事?”      琥珀一面小心给自己系上绣着牡丹飞蝶的腰带,一面应道:      “也是那和尚布置的,那和尚说什么此处聚天地灵气,能安魂,所以少爷耗尽了沈家的家财,买了无数戏子奴仆,建了这座戏城。戏城建好后,少爷就有些疯疯癫癫的,每天和园子里的姑娘们玩闹,恍若回到了十一二岁的年纪。”      琥珀说着便似回想起了小时候相伴少爷的日子,而沈家经这么一折腾,就算有争霸之心,也再没有争霸的实力,自己不由叹出声:      “那和尚心思倒是缜密的很!”      琥珀取了乌黑月梳替自己一下一下梳着头,也叹道:      “我倒觉得那和尚居心叵测得很,他特意在此处布了个大阵,弄得戏城周围烟雾缭绕的,说是这样外人进不来就不会扰了生魂修行。”      自己听这和尚胡言乱语的,倒像有法可依,他召魂之术如此灵通,不知能不能顺道将自己送回去?      “琥珀,那和尚叫什么名字,现在身在何处?”      琥珀刚替自己挽好了个斜坠的懒云髻,听着自己似有了门道,眼睛一亮:      “那和尚说自己无名无号,不过,那和尚说要坐阵此处,所以每天在园子东南角的茅屋里打坐。”      看着琥珀喜出望外,自己却是存了私心,便不敢看她,只转道:      “少爷的事情我会放在心上的,我们快些去见老爷夫人罢。”      琥珠引着自己进了荷花厅,只见眼前一桌子人,上首是年轻了许多的沈老爷,一旁坐了个美妇人,另一旁坐的正是沈无沉。沈无沉一见自己来了,眼睛里泛了喜色,上前牵着自己的手。      近前看清下首还坐了沈二少和崔清歌,自己看沈无沉摆的这架势,只好顺了他的心意,请安道:      “惜年给公公、婆婆请安。”      沈无沉很满意自己这番行止得体,沈老爷赞许地点点头,沈夫人慈爱地朝这边招手道:      “沉儿,我瞧惜年顺眼,让她坐我这么来罢。”      自己细细端祥着十多年前病死的沈夫人,眉眼间神采飞扬,除了肤色略显苍白,半点也不像鬼魂附体。      沈无沉脸上难得露出孩子气的表情,任性道:      “以后再坐母亲那边,惜年回娘家这么久了,让她先陪我坐一会。”      沈夫人无奈笑道:      “真是有了媳妇忘了娘。”      落了座,沈无沉仍是霸道地握着自己的手,看他言行举止俨然陷入自己编造的戏本子里,不由怜惜地替他夹了菜,沈无沉温柔地笑着,吃得很细致文雅。突然想起当初遇见他,正觉得是这样个良善高贵的男子,只是物是人非,一切仿佛又回到了原处。      一桌饭和和美美地吃完,沈无沉向沈老爷沈夫人禀了告退,便拉着自己的手穿过迷宫似的假山,进了宝剑阁。      宝剑阁里依然是暖香软榻,书架子一排排的,夹杂股笔墨清香。沈无沉拉着自己的手,递给自己本戏折子,道:      “我知道你要我心里只有一个你,身边也只有一个你,现在好了,我们一家人在这里安度年月长命百岁,你说好不好?”      自己端祥着这本戏折子,正是长生殿。      想起里头说什么“临邛道士鸿都客,能以精诚致魂魄”。不想今日真是魂魄回还,只是长恨歌的结局分明写的是“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不是什么吉兆,不由把戏折子放在小茶几上,胡乱劝道:      “一辈子拘在这里,你不闷么?”      沈无沉眼睛一疑惑,笑道:      “我们俩在一起,有什么可闷的,难不成惜年闷了?闷了我们来玩掷色子吧。”      自己听他说话宛若孩童,不忍揭破,只笑着点点头。他从榻边的小巧柜子里拉开个小木抽屉,攥着三个玲珑水晶色子,一脸狡黠道:      “我们比大小,谁输了,谁就得答应对方一件事。”      自己原想他现在心思单纯些,却仍脱不了算计的本性,不由生了些警觉,但看着他眼神纯净恍若琉璃,便又鬼使神差应了好。      随意掷了开去,竟是一二三统共才六点,沈无沉眯着眼睛,胸有成竹一掷,竟是三个六。      自己看着他眼睛含笑,竟觉得有些虚幻,两人分分离离最后能这样一起玩耍,何尝不是好事?只见沈无沉得意道:      “我赢了,惜年,你可要答应我一件事。”      自己听着他语气正经了些,不由如临大敌,怕他说出什么此生永不分离的重誓。他却邪邪道:      “惜年,你把腰带送给我罢。”      腰带本来就是他们沈家的东西,要求并不过分,想着便爽快的解了下来递到他手上。沈无沉凝神看着上面的图案,笑道:      “原来是蝶恋花,跟我们一样。”      看来即使沈无沉只有少年的心智,却原来从小就是个多情种子,单看他不羞不臊说这些话,便是天赋异禀。      沈无沉把腰带叠好,往掌心呵了口气,如有神助般又掷了三个六,自己看得目瞪口呆的,心里愤愤想难道自己活了两辈子的人还斗不过个孩子。这样一想,手一抖,居然掷了三个一!      沈无沉脸上更加得意,凝眉苦思,喃喃道:      “你又输了,本来我还想把腰带还你的。”立马又一本正经煞有介事道:      “愿赌服输,惜年你把外衣脱了吧。”    美梦(上)   正疑心自己听错了,沈无沉眼神含笑又轻飘飘重复道:      “我要你外衣上的比翼双飞蝶。”眼看输了,只最后一法子,便坦然道:      “我记起来了,芙蓉镇你在林子里指我回家,你带我去看戏,甚至我逃跑时你也怒气冲冲地追来了。”想起之后遇见云儿,不由一顿,笑道:      “我也想起了你曾给过我一枚毒药。”沈无沉皱了皱眉,我觑着这机会下了榻,沈无沉冷声道:      “站住!”自己原以为他不是强求的人,可惜却忘了他现在心性不定。想到此,缓缓转身,沈无沉一脸疑惑道:      “芙蓉镇在哪里?我怎么会给你毒药呢?”瞧着他秋水般澄澈的眼神,不由摆摆手道:      “芙蓉镇,我也没去过,你年纪还小,怎么会有毒药呢?”自己作了恍然大悟状,急急忙忙道:      “少爷,我先去后园子里剪几枝花回来,你在这里等我罢?”沈无沉十分茫然应了好,自己不忍心骗他,临走冲他赔了个最真心的笑,他放了心,脸上的笑恍如春花绽放,倒惹人心动。      一路朝园子东南方走,一心想会会那个能移魂换魄的妖和尚,不期然遇见月君与谢如韵迎面走来,自己已无处躲藏,却又不知这两人是真是假。月君和谢如韵一看是自己,皆停下了步子,月君笑道:      “我在台上正唱着‘是那处曾相见?相看俨然’,你就蹦了出来,我来看看,这张新脸确实比原先动人多了。”月君上前挽着自己的手,倒像是无所不知似的,且口气这样自在,好像换张脸只是如出了趟远门一样的寻常。正不知怎么回答,谢如韵手上拿着个双面绣芍药的真丝团扇,轻轻在自己半边脸上一比,打趣道:      “我倒没有见过你先前的脸,倒是这眼睛,好像本该这样灵动。”想起谢如韵眼睛好了也是自己离了芙蓉镇后的事,她确实未见过自己的面容,只是她突然变得不恨不怨,倒是有些奇异。既然眼前是女孩家闲聊,便随意问道:      “两位姐姐去哪里玩耍?”谢如韵眼睛里含着股狡黠,绕着走到自己身后,笑道:      “说了,又得打翻醋罐子了。”月君听了亦要笑,不过她好心,解道:      “我俩正要一鼓作气去红花楼、月绮楼、香云楼逛个遍。”自己忽然听了这三个远在京城的勾栏地名,未参悟明白,谢如韵轻摇了手上的团扇,笑道:      “我们先走了,婉娘、明儿,还有兰心都在等我们过去喝茶呢?”说着两人低笑轻语向回廊另一头施施然而去,留自己恍若梦中,呆坐在美人靠上,伏栏看荷花塘里绿油油的大荷叶滚着晶亮的水珠,映着日光明媚,顿觉人生虚浮。      忽地,那池塘中扑楞楞飞出一只野鸭子,自己一醒神,不由警觉,几乎要破口大骂这戏城蛊惑人心。正这时,耳边突然响起梵音阵阵,似有净化人心之意,思绪沉静之余不免疑惑起来。      起身寻声而去,回廊粉墙江南风流景致悉数退去,只剩松柏参天,四寂无人,眼前一条长路,仿若通向朝圣彼端。才走几步,移情换景,眼前只一张石桌一些石凳还有间寻常茅舍。      这时,从茅舍里走出个手握佛珠的和尚,自己定睛一瞧,竟是见过的。那和尚迎面就笑道:      “我那徒儿可好?”和尚正是慕容念的师傅,只见他宽袍大袖,不知从何处变出一小坛未开封的酒,倒是未改放浪形骸的本性。但听他提起慕容念,忽地想起慕容念回头找不着自己,定要急了。和尚似未卜先知,将酒开了封,很是开怀道:      “女娃儿莫想了,回头我就带你去找他。”既如此,倒是放心了,不过见这和尚只字不提身处的戏城,自己便更要提起话头,试探道:      “和尚,你会还魂?”和尚大口喝酒,一抹嘴,大大咧咧道:      “做老实和尚久了,总想逆天而行。”见他答得虽不明朗,意思倒是肯定的,不由细问:      “和尚你逆天而行,可会误了修行?”和尚很是怅然,指头掐算来掐算去,叹道:      “还了这么多人的魂,修行损了七成,不过了却这干小儿女的公案,可能有些福泽,总之和尚我是亏了。”自己听这话,原来这和尚不会做买卖,既然他不会做买卖,倒是件好事。于是故意诘问道:      “和尚你莫骗人了,先前你还说不能送我回去,怎么现在又能给这么多人还魂?”和尚挠挠头,辩解道:      “先前我不晓得永尽石的功用,如今晓得了,自然也能将你送回来处。”见和尚不打自招,自己不由心喜,只一转念想到慕容,不由叹气道:      “我还是不回去了”和尚似了然笑道:      “那石头和尚我替你好好留着,哪天你改主意了,就来找和尚我成全,不过要记得带喜酒来。”被这妖和尚说中心事,也不好掩藏了,只求道:      “和尚帮我个忙。”和尚喃喃道:      “帮忙可以,不过女施主要出这戏城,还要多一些时候。”自己见和尚了如指掌,也不拐弯抹脚,一味逼道:      “我现今就要出去,这地方处处诡异,我怕我会得失心疯。”和尚哈哈大笑,劝道:      “女施主先回去罢,还有人在等呢。”      说着和尚自顾自进了茅屋,合上了门,摆明了送客的架势,自己没法,只得原路返回。      路过牡凡园,既然是搪塞人的瓶花,就仔细寻了只并蒂牡丹,用指甲掐了,不情不愿地走回了宝剑阁。琥珀、珍珠几个在门口打七彩结,五颜六色十分好看,翡翠看着自己手上捧的并蒂牡丹,朝琉璃呼呼喝喝道:      “你个懒丫头,还不去把净瓶装好清水,好让少奶奶插上并蒂牡丹。”翡翠难得如此活泼,念到“并蒂牡丹”四个字还故意重了口气,琉璃原先恼翡翠居然敢使唤她,一听这话中有话,也正正经经道:      “奴婢遵命。”说着进屋取了瓶子过来,手脚十分麻利,只最后又多嘴道:      “奴婢祝少爷少奶奶花开并蒂。”到这时,众人才明白过来,皆开怀大笑,自己才看明白,于是边笑边抢过瓶子,恶狠狠道:      “我不走,你们都没好日子过,等着瞧好了。”琉璃这会儿止住笑,假意求饶道:      “少奶奶大人不记小人过,我们再也不敢了。”话还没说完琉璃自个儿又笑了起来,似早忘了当初的芥蒂。      这会珍珠记挂阁楼上的宝贝少爷,指了指楼上又摆在嘴边嘘了声,她们几个倒是安份了。      捧着瓶花上了阁楼,沈无沉已躺在软榻上昏昏睡去,倒不曾被楼下惊醒,只见他这会儿手上握着本戏折子,不知觉滑落,闷声摔在地上,他梦里不由皱皱眉,却仍是安心睡去。      难得见他如此悠然,渐渐觉出这戏城安神的功效显著。若一世困于此,便可以平安喜乐无欲无求,夫复何求?只是转念又想戏散了就该各奔东西,倒是不知会是怎么个凄凉光景。      小心翼翼将瓶花摆在案桌上,一转身,沈无沉倒醒了,眼神灼灼望着自己。    美梦(下)      “你醒了。”自己坐在了榻边的圆凳上,沈无沉犯了痴意,盯着自己指甲上不小心沾染的牡丹汁液,皱了皱眉道:      “该带剪子去,用指甲掐,弄疼了怎么办?”一抬眼就掉进他如水的眼眸,只得将手藏进袖子里,笑道:      “不碍事。”正这时,珍珠端着一盘点心茶水上得楼来。她耳朵尖,一听见就笑道:      “怎么不碍事,怕是少根头发少爷也要拿我们问罪。”沈无沉听了这话,微微一笑,靠在榻上道:      “珍珠话多,罚她唱个曲子吧。”珍珠一听,也不推拒,揶揄道:      “少爷少奶奶且喝茶提提神,丫头我这就唱个小调。”珍珠寻摸着唱哪个曲子,正瞧着净瓶里的并蒂花,就笑道:      “这应景的曲子我可有了,唱完你们可得谢我。”说完珍珠清音宛转:      “春风到人间花开透   幽香四溢百花满月楼   秀丽百花相伴丝丝柳   无穷春光实难求      春光过后会回头   知心爱伴世间最难求   你莫要等花落心酸透   要趁春花开锦绣      莫要等,莫要等,莫要等飘雪时候   并蒂花,知心友,心事你可知道否      枝枝情爱花已并头   丝丝爱念寄花满月楼   爱慕美景心事轻轻透   祈求知心心相扣”      这曲调宛转明快,只是词露骨些,倒似劝自己“花开堪折直须折”,珍珠唱完连忙笑着赔罪道:      “乡野俚歌不要污了你们的耳朵。”而沈无沉听完这曲子,十分称心如意,嘴上却为难道:      “珍珠现今出落得越发伶俐了,今日又唱这样的相思曲,少爷我该替你寻户好人家。”自己听这话有理,笑着点头称是,珍珠一听,脸上一红,啐道:      “我唱曲子给你们听,你们恩将仇报。”说着珍珠儿端起盘子,头也不回地下楼了。      见沈无沉心情正好,便大着胆子道:“我想出戏城几日。”沈无沉一听,恍然若失道:      “不是才从娘家回来么?是不是什么东西落娘家了?”自己一听这话倒不知怎么答了,沈无沉了然似的,笑道:      “你定是呆在府里闷了,都怪我拘着你,我们去找姊妹们玩。”      见他自说自话,反倒不好败他的兴头,只得抿着嘴,他却以为是应了,牵着自己的手下了楼,还特特嘱咐几个丫头不要跟来。      去了几个园子都没有人在,又恰恰经过个叫“云霄”的大园子,只觉得这名字起得古怪,凡人若住进此园子,怎禁得住高处不胜寒。沈无沉眸子里流光一转,嘴上喜道:      “看门的溜去喝酒,我们正好进去玩耍。”说着吱呀一声推开厚重的大门,牵着自己跨过白玉石门槛,从门缝里溜了进去。      一进园子,三面是楼,而空空旷旷的青石板地面铺的整整洁洁,不植一树,只有几只可怜的老龟驮碑守在楼前。      沈无沉放轻了脚步,慢慢牵着自己穿过左面的游廊,从尽头隐蔽的木梯一级一级上了二楼。眼前是长长的走廊,一面是日光倾进雕花镂窗,落在地上光影斑驳,另一面是一排上了大铜锁的房子,门窗上俱是镶了五彩琉璃,在暗处里折射着幽光,静无声响,仿佛这些隐秘的房里锁住了一头蛰伏的巨兽。      沈无沉领着自己研究那门上的大铜锁,伏着身子凑近看,上头纹些花草,还写了“福寿双金”的吉祥话。他灵活地摆弄着那锁,只他头一偏,气息恰巧轻轻柔柔绕过自己耳根,但听他小声道:      “娘子借我个簪子用。”说着也不等自己应声,他手上就多了只梅花簪子,定晴看正是琥珀早上给自己新戴的,他何时摘下的自己竟浑然不觉。      一声轻响,锁头自个儿开了,沈无沉心底欢喜,蓦然转身,似是一件常事般轻轻扶住自己的发髻,将簪子替自己小心翼翼地戴上,脸上神采翩然。这情景仿佛相识,恍然觉得眼前人的容颜与慕容念合在一处,分辩不清。沈无沉不知觉,拿手在眼前晃了晃,轻笑道:      “怎么痴了,这里的宝贝我爹轻易都不让人看,看来今天运气不错。”      一醒神,眼前哪有慕容念的踪影,只见沈无沉自顾自推开门。跨过厚木门槛,扑面的是一股旧书堆特有书香墨气,一排排乌木书架上摆放着各式卷轴、锦盒、瓷器,沈无沉指着书架最顶层的那个格子,声音里一股引诱的味道:      “那个格子里放的是这个房间里最值钱的东西,你想不想看?”      沈家值钱的东西很多,但要说最值钱的一样,自己倒想起当初信他真心的那颗绿魂珠,那般不似人间的紫色清光。心念一转,便知道绿魂珠不是那种甘愿蒙尘的宝物,在自己眼里,它更像是惯吸人精血的邪物。      想得入神,沈无沉突然抱住自己的腰,轻飘飘就飞上了梁,还不曾反应过来,两人已经躲在房梁角落里。而顺着他的目光望去,门口不知何时多了两个黑衣蒙面人。自己正要喊贼,沈无沉立时腾出只手捂住自己的嘴,压低了声音道:      “不着急,先看他们来偷什么。”自己识相点点头,沈无沉才放心地松了手。只见下头来的两人黑衣人,其中一个身影纤细些的好像第一次作贼,紧紧攥着前头的手袖,声儿却极老成地教训道:      “少爷,我们家什么没有,来这偷东西万一被沈家人发现了,老爷非打断你的腿不可。”      一听这娇声,没来由觉得熟悉,仿佛自己早认识这么位丫环,再听她家少爷任性道:      “丫头,这你就不懂了,我不是来偷东西,我是专程来鉴赏鉴赏沈家的宝贝。”      听到这,沈无沉脸上一笑,但看下头的少爷兴致勃勃挑了架上的卷轴展开,正是幅山水字画,招手那个女孩一齐细细看。女孩拗不住她的少爷,渐渐也被画里的景致吸引,两人一幅一幅展开,看得津津有味,也不管地上字画七零八落。      那少爷悉数看完字画,踮起脚抽出最顶格的卷轴,一展开,自己正想这最值钱的画是什么,原来是一幅半面像,一条眉一只眼半个鼻子半张嘴,十分古怪,那少爷却喜道:      “原来另一幅在这里,害我找了许久。”说着重新将画卷好,就让他家丫环拿着,小丫环脸上一沉,嗔道:      “看便看,真拿了就是偷。”说着作势就要把画丢在地上,那少爷油嘴滑舌劝道:      “我的好云儿,难得今天这云霄园没人守没上锁,一定是老天爷的旨意,让这画与我们家那幅配成一对,你不也想看看这两张画像拼出谁的脸?”      自己一听“云儿”两字,不禁又惊又喜,云儿活生生就在眼前,一举一动却像在画中一般,竖起耳朵仔仔细细听她笑语:      “你偷得倒有理了,不如再偷匹马,我们逃命还逃得快。”      云儿的少爷这会眼睛冒着亮光,点头道:      “云儿真是聪明,我看沈家新买的白蹄乌不错,牵回家生一堆小马,替我们谢家运药材。”      自己一听好笑,谢奇安作贼倒像招供来了,几句话就把底细交待得清清楚楚,沈无沉这会眼睛含笑嘴角微翘,想来也觉得有趣得很。目送着谢奇安与云儿带着沈家最值钱的半面画双双离去,沈无沉搂着自己飘然落下,领着自己跟在那两人后头一齐出了云霄阁。    好事   跟着沈无沉不急不忙到了后院,一过月洞门,远远瞧见马厩旁两三个马夫皆倒在地上,而谢奇安正牵出一匹毛色乌黑四蹄雪白的骏马,而一旁看护的云儿眼尖瞧见我们来了,一声惊呼,谢奇安连忙飞身上马,再伸了手将云儿轻轻往身后一带,两人便共乘一骑,打马要从后门开溜。      沈无沉脸上一笑,高声喊道:      “你们挑的是匹母马,我这就骑它的相公来追你们。”      两人头也不回逃得飞快,沈无沉急道:“你们竟不信。”说着沈无沉打了个呼哨,从马厩草堆里站起只黑马,喷着粗气迈出围栏,懒洋洋地招呼沈无沉,沈无沉不以为忤,喊道:      “你娘子跟人跑了,你还有心思睡懒觉!”      自己听了不由卟哧笑了,想来沈无沉少年时也有那么几分富家子弟的散漫自在,只是不知后来如何变成了寒冰的性子。      而那马似通人言,立时抖擞了精神,沈无沉见机揽住自己的腰,施起轻功飞身上马。还未坐稳,马儿已如离弦的剑飞奔出去,一出街市,只见前头的谢奇安带着云儿正骑马绕过街角,却不敢明目张胆地回与沈府仅一墙之隔的谢家。      沈无沉似早料得这点,紧紧跟在谢奇安后头一箭之隔的距离,前后两匹快马原先在左拐右绕的巷子里兴许有些不灵便,这会终于到了开阔处,两匹马施展开来骑得飞快,距离反而拉开了。      沈无沉见追下去没完没了的,大声喊道:      “你们若不停下,我就要射箭伤人了!”      自己一疑,出来上马仓促根本没来得及带弓箭,这话只能吓吓人,却不料前头谢奇安连忙拉住疆绳,白蹄乌正跑在兴头上,哪能轻易被勒住,于是只见人与马角逐劲道,白蹄乌前蹄离地,马儿嘶扬一声几乎已是立起,于是谢奇安连忙抱住云儿飞身下马。      那边厢马儿发狂,这边马相公也着了急,连忙冲了过去,挡在前头,鸣叫呼唤。      沈无沉觑着机会,拽住那匹发狂的白蹄乌的辔绳,于是两匹马儿一照面,便卿卿我我温驯了许多。沈无沉下了马,自己搭着他的手跟着下了马,谢奇安扯下脸上的黑布,斜着眼笑道:      “你骗我便算了,若你真带着箭矢,还敢射伤云儿,小心我跟你拼命。”      沈无沉不搭这茬话,只伸了手道:      “画!”      云儿手上正握着那画,这会老老实实地就要递过来,谢奇安挡在前头,眉开眼笑道:      “画就拿来赔罪好了,谁让你要伤我家云儿呢?”      “哦?”沈无沉轻吟出声,笑道:      “你这么护着她,娶她过门好了。”      云儿一听这话,早低了头。谢奇安轻嗤道:      “这不用你提醒,我来偷画,就是为了名正言顺地娶云儿过门。”      听到这还是不明白,但看着云儿又活了,不由上前牵过她的手,细细打量着她含笑的眉眼,活灵活现的,怎么能相信她曾经死过一回还化成了灰。      云儿轻声道:      “妹妹,你回来了。”      也不知那妖和尚施了什么法术让每一个回魂之人都如此平静通透,云儿大大方方上前,给沈无沉行了个礼,便解释道:      “我家少爷是想把先祖主公的画相拼在一起,好给我们作媒。”说到这,云儿不由得面红耳赤,这先祖主公怕是什么德高望众的大人物,竟能压住长辈。      沈无沉不说话,单望着自己,倒像是等自己来劝他,好似可以借机从自己身上谋些谢仪。不由一瞪他,开口道:      “画借给他们就是了,过几日还回来就好。”      沈无沉笑逐颜开,爽快地发话道:      “这话便借谢兄成全好事,只是不要忘了给沈家发喜帖。”      说着仍是打了个呼哨,一匹马极不情愿地挪回了步子,而白蹄乌老老实实地也跟了过来,沈无沉上了马也将自己带上,最后抓着白蹄乌的缰绳,愉悦道:      “谢兄与佳人散步回谢府罢,莫要错过沿途风景。”      说着沈无沉带着自己扬长而去。      回了府,不免较了真,疑道:      “你若有箭,真要射云儿?”      沈无沉若无其事点了点头,仿佛天经地义一般,自己叹口气,果然是不达目的不罢休的性子。但好在他还是成全了云儿,只这一件,也可原谅他许多劣迹,于是不怒反笑道:      “那先祖主公是什么人物?”      沈无沉仿佛攥住了什么好玩的物什,眼睛里闪着狡黠的光芒,计较道:      “你拿什么谢我成全了他俩?”      自己一疑惑,连忙呡紧了嘴,仿佛多说一句就要泄露了把柄。沈无沉不着急,镇定自若道:      “一会我就跟老爷子说,是谢家小子偷了我们家祖传的画,嗯,这样两家超码也要闹上一阵子,谢奇安给自家惹了大麻烦,怎么说,都不可能答应他和云儿的婚事了,真是凄惨。”      不由得越听越急,只得许诺道:      “你要什么谢仪,我都答应你,不过你得助他们俩成亲。”      一张画再贵重,也是死物,如何能叫活人千依百顺呢?不过若有了沈家的一点点支持,云儿还是有可能得个好归宿的,其实云儿若能认祖归宗,将军之女下嫁,谢家定是求之不得,只可惜云儿是当着那么多将士的面死的,贸贸然回去,又得起些谣言风波,波折起来婚事又得拖到何年何月,还是当下投靠沈家来得便利。      沈无沉眸子里带着亮光,道:      “你要一辈子留在我身边。”      自己只道他走火入魔,痴痴傻傻,可从这几日看,呆的反倒是自己。无奈叹口气,点了头。沈无沉似悲似喜,道:      “为何你为了不相干的人可以留在我身边,却偏偏不能为了我?”      说着沈无沉用扇沿挑起自己的下巴,定定看着他清亮的眸子里映着自己的倒影,沈无沉眉儿轻挑,面露喜颜,仿佛平静的池水投入一块卵石荡起些许波纹,只听他一字一句道:      “我疯癫与否,你都不应该掉以轻心。不过你的条件开得还算精明,今晚我就跟老爷子说,认云儿作沈家的干女儿,这样你可觉得吃亏?”      他的口气,时而是他,时而又不像他,难道是性格分裂,呜呼,妖和尚道行真是不到家,自己脑子里乱转些不该有的念头,沈无沉粲然一笑,总结道:      “总之,你是我的!”    好事(下)   次日,万事遂意,沈家人将云儿从谢家接了过来,安置在一个绣楼里。      隔得不远,心情极轻盈地闯入园子。园子倒是个好园子,香花满地蝶飞舞,不知道绣楼里如何,想来总不会亏待了云儿。      楼是个无名楼,没有什么匾额,一进门,两个小丫头趴在外厅的桌上都睡着了,而云儿正坐在里头埋首穿针引线,窗外一点点光影驳离,映在珠帘上闪闪发光。      轻轻拨开帘子,还是惹来大珠小珠落玉盘的脆声,云儿一抬头,已是笑意盎然。几步靠近,原是在绣幅采莲图,自己若有所思一指水波粼粼的空处,一本正经道:      “这里还缺对鸳鸯。”云儿卟哧一笑,取了银色的丝线,作势要绣,却还念念有词道:      “这幅是给你的,原来在谢家就绣了大半了,本来快要好了,既然你嫌弃它空荡荡的,不如我应景给你绣只配你的水禽。”      “哦?什么水禽?”自己听了不免喜滋滋的。云儿却摇摇头道:      “一只呆头鹅。”      呆头鹅也有它的安全之处,自我安慰了一番,云儿拽了拽我的衣袖,笑道:      “怎么就开始发呆了,我倒想问你,你是要留还是要走呢?我是愿你留下的。”是想走了,只是贼和尚不让,不过不能与云儿说明白了,只得打趣道:      “今儿个才做了沈家的干女儿,这认亲宴都还没摆开,就要留人了。”云儿听了一笑,埋头将银丝线缀在朵绿茎上,原是要绣朵白莲,自己轻嘘口气,得意道:      “亲阿姐总比得别人,怎么会绣呆头鹅送给妹妹我呢?”云儿且敛容凝神,绣了一针就停下来了,竟开口赶人:      “你在这儿逗我笑,我捏针的手不免要抖,你还是去别处寻乐子罢。”自己听了很不情愿,磨磨唧唧道:      “过几日谢家就该派人娶亲了,你赶我走,以后可不要后悔。”云儿听了无可奈何一笑道:      “你乖乖坐那,我给你倒茶,你看点书安安静静陪我总可以了罢。”云儿倒是习惯事事亲为,自己一摆手道:      “茶不用了,我听你的话,去找点书来看。”      云儿满意地点点头,指了指角落里的书架子,便放任自由不管自己了。轻叹口气,只能在心里骂和尚把人都变成了淡薄性子的,真是喜忧参半。      说着挑了本记载卦象的书,看上面一些奇奇怪怪画,不由头疼得很,丢开不算,还是借故乱说:      “阿姐,我去外头赏赏花,顺便拣些花瓣。”云儿点点头,最后还是喊住了自己,从绣筐里拣出个荷包,塞进自己手里,嘱咐道:      “这是新绣的,你带着装花瓣用。”自己点点头应了好,出了园子,细细瞧荷包上头只有一个福字,也是好意思。      晚上借故宿在云儿的绣楼里,沈无沉不知是明白自己是躲他,还是成全姐妹情谊,总之没让人来请。      如此过了三四日,谢家与沈家商量了许多,纳采、问名之类的典俗一项一项认认真真地操办了下来。本来这前前后后也需些时日,不过谢家少爷心急火燎的,不时催促,集了两家人之力,利利索索地请好了日子,便也是三日之后。      日子请得仓促,两家人不免又手忙脚乱忙了起来,裁嫁衣的,备嫁装的,合府上下人人都又急又喜的,倒也十分有趣。      嫁衣裁了八套,听说还是让十几个绣女熬夜赶制的,送进绣楼,一盒一盒打开了,每一件都华美异常,惹得本来安坐看佳人的心思都抛在脑后,一心要亲手替云儿穿上。自己才伸了手,一些老嬷嬷就开始在一旁絮絮叨叨指手画脚的,好像自己是坏人好事的大恶人,于是不敢轻举妄动,又坐于榻上看别的小丫环受气。      不过最不怕麻烦的自然是云儿,云儿温驯地试这些嫁衣,一层一层地不厌其烦,但看她两腮胭红、面泛桃花,不由想到上回的崔家小姐,心神急忙一转,安慰道:      “怎么想这种坏事呢,这定是不同的。”不过心里总不安稳,便偷偷跑出楼透了口气。      三日过后,吉时已到,花轿呢轿停在府门。云儿手里抱着只老母鸡,被媒婆扶着,小心翼翼跨过沈家的门槛。      谢奇安早从呢轿里出来了,直勾勾地等着新娘子,才看见云儿出来了自然是喜出望外,后头压轿的童子领了出来,云儿小心安稳地被扶进花轿。      虽说只是一墙之隔,各般阵仗都体面齐备,竹竿挑起长串的炮竹一阵阵脆响。沈家人上上下下也出来门口相送,沈无沉站在前头,面上也是喜的,看热闹的人也多得很,个个脸上都是兴高采烈。      眼看着花轿前行,看热闹地紧随而去,街上落满了红纸,风一吹扬扬洒洒地十分美。沈无沉不知何时站在自己身旁,牵了自己的手极温和道:      “先前我娶你过门,排场要比今天大许多。”      自己听了咯噔一下,无奈想道,没有的事他也能想成有的,不过他怎么想都好,总之于他倒是都有利。想了想也没什么,还算是有规律,总比先前喜怒不定的时候好,于是脸上一笑,附合道:      “嗯,那时做了十六套嫁衣,比云儿多了整整一倍。”      说完这话,觉得自己都想狠狠地掐自己一通。沈无沉倒是十分得意道:      “我是沈家的嫡长子,自然要如此,嫁衣不知她们都收哪去了,让珍珠翻拣出来,娘子穿上给为夫的今晚看看罢。”听到这才明白自己又中了圈套,硬着头皮拖延:      “衣服收起来了,翻出来还得浆洗日晒,最后熨烫熏香,麻烦的很,你要真想看,我这就让她们拣出来,不过只怕最快也得后天晚上才能换上。”想着拖一天是一天,沈无沉点点头,道:      “衣服老藏着朽了才不合算,不如娘子天天换一套,这样一下就是半个月时光。”沈无沉算得对,十六套就半个月了,只不过自己听了别扭,又不是衣服架子,不过总归是一个好借口,开口胡谄道:      “我去跟她们说这事,顺道看看那些衣裳。”      说着就跑开了,倒想问珍珠一声,这戏城里难不成还给我备好了十六套嫁衣?    结局之前   “娘……子……”宛转复宛转,一如戏曲里悠长的起调。      蓦然回首,人去楼空,心猛然空了一处,身子立时仿佛可以飞花逐月,飘飘荡荡。周遭烟雾骤起,隐隐约约广袖长招,一抹熟悉的红影。      慕容念来了,心中一喜,身子不由自主跟了上去。      雾气愈来愈深,长长的山路,走得分外疲惫。喊了声“慕容”,却不见前头人影片刻的停留。一霎迷雾悉数散尽,已到了尽头,寂寂山巅,慕容念长袍广袖一个人立着,无声无息。      口干舌燥唤了声“慕容”,慕容念回眸一笑,无语静默,似要看尽几世几生的往来。急忙向前,慕容念飘飘然一退,瞬间就要跌落绝壁,脸上却仍带着云淡风轻的笑。      心头一吓,急忙拽住他的袖子。裂帛一声,慕容念轻轻悠悠地像失线的风筝,落进苍茫的雾气中失了踪影。      “慕容念……”汹涌的恐慌浸得全身湿透,一睁眼,一盏烛火递在床边,琥珀披着衣裳,坐在床边面有急色。      原来是梦,一时缓了过来。琥珀劝慰道:      “少爷最近好多了,少奶奶不必心慌,都怪奴婢多嘴,害少奶奶连觉也睡不踏实。”      琥珀会错意,心慌不是为了她的少爷,面上却只能点点头,琥珀倒了杯茶水递将过来,顺从地喝了几口,才又躺好了,琥珀放心合好纱帐,带着一点烛火昏黄的光出了内室。      如此躺在床上辗转到了窗外露出一点天光,只不愿惊忧琥珀,倒没唤她,随意披上件单衣,轻手轻脚出了门。      从未如此静,静得周围的天光都显得虚幻,将醒未醒间踩出每一步,倒觉得自己是个活死人了。      终于来到东南角的松柏林,仍是那条路,瞧见林子间四五盏灯笼高悬,一个背对着自己的妖和尚,面前摆了一张高案,看那和尚手忙脚乱,难道是和尚早起祭神?      渐走近了,隐隐看见高案上露出两只人的腿,心一赅,急奔至案头,竟是一个女子,一个与自己一模一样的女子。      和尚头也不抬,手握佛珠闭着眼念念有词。只见案上的那个她,一动不动地躺着,头顶边上一碗清水,嘴角一丝若有若无的笑,自己看着这笑心里一凉,不由往后退了几步。      和尚终于睁了眼,从袖里掏出把匕首,冲自己笑道:      “女娃儿,你来了正是时候,免得和尚我专门去请。”      看着和尚神秘莫测的眼睛,倒不好拐弯抹角,只得指着高案上的那个她开口问道:      “和尚,看来你不但能借尸还魂,还能无中生有。”      和尚嘿然一笑,将匕首递了过来,哄道:      “一个她,一个你,才好两全齐美,总之女娃儿你莫担心,等我让她活了,你就能出戏城了。不过和尚我不是女娲再世,还须借你几缕青丝几滴血,女娃儿意下如何。”      明白过来,不由又看了她一眼,一样的眉一样的嘴唇,若她活了这世上只怕只有自己知道:她非我我非她。只是自己不能永远留在戏城,逃了,她便可替自己善后。      想到这,心思一定,接过和尚手里的匕首,割下耳边垂下的一缕头发,递了过去,和尚接过,不知从何处引来一丝火星,那头发须弥化成了灰,落在了那碗清水里,清水似滴入了墨汁,泛出一股乌黑的颜色。      和尚将那碗水端过来,催道:      “指间一点心血,不用太多。”      听这话倒像是宽厚得很,叹了口气,割出指间一条血痕,一滴一滴落进碗里,和尚笑嘻嘻道了声好,端了碗转身就去摆弄他的人偶。      只见和尚捏着那个她的下巴,小心将那碗里的水送进她的嘴里,倒像是装神弄鬼的巫术。和尚弄好一切,神色一松,双十合十自言自语道:      “阿弥陀佛,又是一桩好姻缘,漫天神佛,莫怪莫怪。”      自己看这和尚所作所为活脱脱一个月老,突的,和尚一拍脑袋,急道:      “她有一个时辰就能活了,我得先把你送出去,不然只怕要穿帮。”      说着和尚拽住自己的袖子,如同牵只牲口般就往外走。倒没料到这和尚一起兴说走就走,回头最后看了那静静躺着的女子一眼,不由得感慨万千。      和尚手脚快得很,再兼一路一个人也没遇见,和尚顺顺利利就将自己送到了戏城的出口。和尚着急得很,随手塞给自己一张符,笑道:      “你沿着这天阶下去,带着这符自然不会被雾迷住,只是要走就不要回头,记住,不要回头。”      “不要回头”,这四字恍若魔咒,一下印住心神,点了点头,和尚才放心道:      “慕容那小子在外头等你,种因得果,因果循环,他等你一刻,你以后也要还他一刻。”      说完和尚摆摆手,自己不由自主迈出了步子,沿着这窄窄的一线天一级一级地走着。自己走了,戏城里再无变故,便是人人艳羡的世外桃源。只是那些相逢的人,这辈子再也无法相见,心中不免涌出股惆怅。      到了山下,经过那块巨石,握着灵符闯进雾里,仿若照亮一条坦途,不知过了多久,终于雾散,眼前一片老林积雪,急忙回头,身后只有一片高耸入云的绝壁,上头坚冰可鉴,而手上的符也化成了灰,落在雪上没了踪迹。      竟是山中方一日,世上已从夏转到冬,时光难留。      从恍惚中醒了神,身上只披了一件单衣,一股冷风吹来,不由得瑟瑟发抖。情急之下,扯着嗓子喊着慕容念的名字,一声没人应,锲而不舍喊了两遍三遍,直到林子一头一点雪扑扑落地的声音,只见茫茫白色里一匹黑马一个艳红的人儿,心中不免一喜。      踩着厚厚的雪尽力向他奔去,他一回头,眸子里一点清光落在自己身上,映出欢喜,却是相对无语凝噎。      自己冷得发抖一声阿嚏,慕容念终于醒过神来,急忙下马,将身上红红的披风搭在自己的身上,下一刻,便是他紧紧的怀抱。      只听他喃喃自语:“娘子,这半年慕容一直在山下等你,你再不回来,我就派兵把这片山夷平!”      说到这慕容似带了万分委屈,恨恨道:      “那个妖和尚说什么小别胜新欢,就把你抢去了半年。”      “慕容。”听他一番肺腑,不由得轻吟出声。慕容念醒了神,抱着自己,飞身上马,急忙道:      “马儿,此地不宜久留,打道回府。”      马儿吃力地出了林子,目之所及,白茫茫的雪覆盖了一座又一座起伏的山峦,而近处一边是断崖,断崖上一座孤伶伶的木屋。慕容念调转着缰绳,马儿轻车熟路停在木屋前。      一齐下了马,慕容念径直推开门,只见屋内正中一个石坑,红红的炭火烧出扑面而来的一阵暖气,石坑旁一张木床,床底下几个酒坛子,而床上的被襦鼓起,似躺了个人。自己轻轻拽了拽慕容念的袖子,指了指床,慕容念笑道:      “你去掀开就知道了。”      慕容念眼神透着股狡黠的味道,自己半信半疑小心翼翼上前,掀开一角,看那纹络隐隐是个虎皮襦子,等掀开一大半,手不由得停在半空,望着里面四脚朝天的白虎哭笑不得。      慕容念胸有成竹道:      “娘子不在,我与白额候相依为命久矣!”      “这虎醉了?”一只猛兽露出猫的姿态,总觉得十分别扭。慕容念点点头,不慌不忙道:      “原先这些酒坛子,我都小心封好了藏在床底下,每日喝几杯取暖而已,怕是前几天我喂了这虎几口解馋,它倒惦记上了。”      看着床上的白虎一翻身,睡得呼呼有声,自己只能小心把被子替它盖上。慕容念上前牵上自己的手,极温柔道:      “以后隐居于此,与虎相伴,娘子意下如何?”      望着他眼里的光彩,不由得含笑点头,慕容念脸上一喜,笑道:      “我这就下山置办些东西,娘子在些处等我回来。”      “我们一齐去罢。”心里一转念,想起那个恶梦,不由缠道。慕容念摆摆手,笑道:      “南楚那皇帝贴了张娘子的画像到处通缉,而我二哥也闲得很,大张旗鼓到处找我回去做什么西晋附马,而此处正是在南楚和北歌的边境上,最是危险,自然也最是安全。”慕容念振振有词,自己笑道:      “别的我不知道,但相公若往人堆里一站,总是十分的显眼,我怎么放心让你下山,若是一去不回,我便成了那苦命的……”      “寡妇”二字还未出口,慕容念紧张地捂住了自己的嘴,柔声道:      “乱说,我施个幻术,便没人寻得着,娘子只要安心在这里等着,我去去就回。”      自己点点头,慕容念松了手,眼里一片柔光,不由得跌落,软软的唇压了下来,轻啄细吮,沦陷得一塌糊涂。气喘吁吁推开他,慕容念脸上欢喜得很,口气却是郑重其事:      “我去去就回”      说着看他出门上马,身上单薄得很,连忙把身上的红披风脱下递给他,劝道:      “屋里暖和,你把这穿上。”      慕容念接过,滑舌道:      “小姐心意,小生没齿难忘。”自己听了不由卟哧一笑。      慕容念也笑着骑马踏雪而去,自己倚在门上看着他一个红点慢慢地消失在山那头,宛若一幅温馨的画。      “咣”然一声,转身一看锅碗倾倒,白额候不知何时醒了,用爪子拨弄着寻食,一抬头,眼光含水,呜咽有声,楚楚可怜的很。      “你也该自力更生了,以后白天去找吃的,晚上回来睡觉。”好整以暇倚着门,一面对它下了家规,一面盘算着一只大虎日后每餐耗食几多,实在是一笔极大的开支。      白额候十分憋闷,幸而它还没有造反的心思,只拐扭地走出屋门,在雪上踩出一串串梅花,捎带着频频相顾,动人得很。      只可惜身为一个当家主母,毋枉毋纵,万事都得有分较,便当着白额候的面,“哐”的一声关上了门,绝了它的念想。      只可惜还有那么一点点不放心,觑着门缝,只见白虎黯然离去,心口一松,阿弥陀佛,这都是为它好!      埋首收拾着屋子,愉悦地哼着歌,忽闻门外马蹄踏雪声儿急,心中一喜,开门:恍然不觉外头日光收起,暗光中隐隐只有一匹马,只远远断崖上站着一抹红影,心如电转是梦中慕容念决绝落崖的身影,不由大骇,狂奔而去。      一丈,一尺,一寸,这次终于抓过了他的手。      “你吓我一跳!”喘着气对着慕容念呵斥道。慕容念静静转身,反握住自己,一抬头,慕容念的脸,不是他,是你!      “正是我,三弟已被押回北歌,你留在这世上实属多余!”直转急下,乐极生悲,不是相聚的慕容念,是索命的二哥!      一脚踢去,他随意一闪,转身便让自己半个身子落在崖面半空,他没有猫捉老鼠玩弄的闲心,他是慕容念的冷血二哥,他轻轻松手,跌落,乘风,他脸上浅笑荡漾开来。      忽忽的风声在耳边呼啸,死,在离圆满那么一步之遥的地方,从未有过的不甘将自己填得满心满肺。原来自己是悲愤而死,在得出这个惨淡的结论之后,自己终于失去了意识。       结局   “她醒了,快叫医生。”医生?护士?      现代的医院,现代的病房,还有现代的点滴,最后终于回来了,难道一切只是一个清梦?      医生迅速替自己检查了身体,最后笑着宣布:“明天就可以出院了。”一旁的老护士看着自己迷茫的样子,笑着说:      “小姑娘,这里是A市医院,你掉进井里被镇上的人救了过来,躺了整整一个月才醒过来。”      一个月?时光一重重地错乱,不由得懵了。      不知何时医生、护士都出了门,夜深人静,收拾好自己的东西,悄悄地离开了医院,打车到了那个镇上。      夜晚的古镇有些阴森,自己沿着巷道乱转,很快就到了落水的那口井,近前一看,井被一块厚厚的青石封得严严实实。      自己不由得跌坐在地,结束了,结束了,一切都结束了,绝望地宣告,眼眶不由得湿润了,最后终于忍不住,嚎啕大哭。      半年后,B市市博物馆,自己每天埋头整理资料,偶尔还怀揣着一点点奢望,也许,也许会有关于他的一点点蛛丝马迹,可是结果总是令人失望,历史就是历史,不会随着人的心意更改,想到这不由得叹口气。      “小年!”新的城市,用了身在异世的名字,同事燕子亲切地喊着自己。      燕子是馆里的讲解员,更是个家传的古董迷,看着她兴高采烈的样子,不由得也跟着笑道:      “馆里又来了什么宝贝?”      燕子不知从何处变出个数码相机,神秘兮兮道:      “我偷偷拍了张照片!专门过来给你看看!”      博物馆一般不允许拍照,燕子却总是违反规定,燕子看我又要训她,一本正经道:      “这些宝贝我不能带回家,拍张照片,以慰相思啊!”      看着燕子痴迷的样子,自己不由被她逗笑了,      “快给我看看,这次又是什么宝贝!”      燕子把相机递了过来,自己接过,一张张地看,燕子在耳朵边叨叨:      “是一个新出土的墓葬,里面葬的应该是一个地位极高的女性,距今两千年左右,馆长他们都查不出是哪朝的,总之要慢慢研究,不过出土的宝贝太多,尤其是那口大玉棺,馆长说要专门整理出一个展厅来。”      正看见一张照片里一口玉棺,通透得有些不真实,下一张便是陪葬的一些首饰,金银玉石琳琅满目,最后一张是一个玉匣子,玉匣子上面刻着几个模糊的小字,看得不太清楚。      “这玉匣子里装着什么?”玉匣子里仿佛装着自己最熟悉的东西,心一动问出了口。      “什么玉匣子?”燕子凑过头来,咕哝道:      “哪有什么玉匣子,是最后一张啦,明明就是一个凤冠。”      自己一疑,认真一看,玉匣子果然不见了。      “燕子,这批宝贝在几号厅?”      “五号厅。”      自己豁地一声从旧纸堆里站了起来,“带我去看看!”燕子难得看自己对她口中的宝贝有兴趣,十分乐意带自己去看。      展览馆五号厅,自己仔仔细细看过每一件宝贝,确实没有那只玉匣,古怪。最后自己站在那口玉棺前,只见玉棺侧壁隐隐约约刻着一些字。      “看,燕子你看,上面是不是刻着字!”燕子迷茫得顺着我手指的方向看去,摇摇头。      “哪有字,今天你怎么老看见我看不见的东西!”      自己不理会燕子的抱怨,不管三七二十一,跨过隔离带,只隔着一层玻璃罩,认真看了起来。      不过是一些溢美之词,滔滔不绝刻满了一大面,终于看到了墓主人的名讳:      “伏惟无上南楚第十三代圣明皇后资灵月魄,毓粹星宫……”      “南楚”二字仿佛一抹灵光照入心间,不由得热血沸腾,原来真有南楚,念念叨叨围着玉棺又转了几圈,一旁燕子连忙拽住自己,喊道:      “小年你中邪了啊!”      一醒神,只对她灿然一笑,连忙跑出五号厅,向馆长办公室冲去。      “馆长,我想看看新出土的墓葬的资料。”      馆长眉一扬,鼓励道:      “年轻人关心历史是好事,资料我给你一份,难说你们年轻人角度不同,能看出端倪。”      捧着资料回到房内,仔仔细细看了遍,这次墓葬是在A市与B市的交界山村发现。看完资料,自己收拾好东西提前下班,取了全部的积蓄,买了长途汽车票,最后上了车才给燕子发了个短信,交待说自己旅游去了。      经过大半天的奔波,换乘了公交小巴,自己终于到了目的地。在村口问了几个玩耍的顽童,他们异口同声指了山脚的一个方向,其中一个年长些的脆声道:      “就在寒光寺旁边!”      寒光寺,巧合还是冥冥之中自有定数,自己揣着一颗忐忑不安的心步行了半个小时,终于来到了山脚,山脚一些简易的铁丝网围住一个大坑,空荡荡看不出什么。铁丝网尽头,一个古寺寺门大敞,一个声音不停地提醒自己,进去看看进去看看。      站在寒光寺门口,一个身影忽然窜出逃到自己身后,又一个小和尚举着扫把迎面打来,那小和尚见有人来,急忙停手,朝自己身后的人喝斥道:      “连佛祖的供果你都敢偷!”      身后人笑嘻嘻站了出来,油嘴滑舌道:      “佛祖吃饱了,我才上去吃的,佛祖还笑着跟我说,你吃吧,不要客气,众生平等,阿弥陀佛。”      小和尚气呼呼放下扫把,用力把两扇大门关上,赶客赶得干脆。那人鼻子碰了门,也不恼,一转身,笑眼看着自己,喊道:      “娘子。”      这一声仿若晴天霹雳,再看慕容念穿着一身不沦不类的僧衣,是他,是他,自己不停地确认着,最后眼前一黑,在巨大的喜悦冲击下晕了过去。    小说下载尽在http://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s.bookben.cn--- 书本网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